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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梦到了京城:忽而在他刚修葺好的大宅子前,与踏霜归来的沈柒打马重逢;忽而走上巍峨宫殿的楼宇,看见凭栏远望的景隆帝,正背着手沉静等待……
楼高风急,他被卷入云雾,雾散后周围是一片苍茫草原,马蹄声过耳如同天际滚雷。马槊前刃的亮光从他头顶掠过,他吓得闭眼大叫一声,却听豫王哈哈笑着将他拎起,甩到了身后的马背上。
马背颠簸得厉害,他抓住了将军盔甲外的玄色斗篷,入手却是蓬松卷曲的黑色长发,带着特殊的膏油香气。发间串着金珠的细辫被疾风扬起,抽打在他脸上。
他惊悸又神往地问,这是要去哪儿?
策马的天神说,去风停住的地方。
风在史书的哪一页停住?他回望云雾中的浩烂都城,生出归心的瞬间,如应了咒般向后坠下马背,重又落回烟火人间——
腿部肌肉猛地一抽,身体从坠落感中骤然惊醒,苏晏睁开了眼,窗外天光微亮。
在南京不需要上朝,也不需要去礼部官署应卯,甚至一连几天不上班,都没人敢问他这个堂堂礼部侍郎、三品大员去哪儿了。能管得到他的只有鲁尚书,可鲁尚书因为奏本或被调包、引发东宫告劾之事,成了过江的泥菩萨,在家中烦恼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晏在行政职务上成了条真正的咸鱼,却仍觉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
盥洗完毕,他穿着便服出门,去集市摊子上吃早点,吃完随手给太子打包了一份,还记得对方爱吃小笼汤包和溏心水煮蛋。
坐马车到东华门外,溜溜达达走向春和宫,等待守门的侍卫通传。苏晏还在担心太子因为昨晚的事生气闹别扭,不愿见他,结果没站几分钟,就得到了回应——
“‘让他带蛋进来,没蛋滚!’”侍卫忍笑,告罪道,“苏大人切勿见罪,小爷要求卑职将原话带到。”
苏晏苦笑着晃了晃手里拎的提盒,进了宫门。
朱贺霖盘腿坐在内殿的罗汉榻上,垮着张臭脸。
左颧骨处那一大团紫边勾勒的淤青当即映入眼帘,看着就觉得疼,再加眼眶底下失眠造成的淡青色阴影,简直憔悴到可怜。
……只是一拳而已,我昨晚下手有那么重?苏晏有点心虚、有点愧疚地挨过去,隔着小炕桌坐在榻上,把提盒放在桌面。
朱贺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提盒,不说话。
苏晏打开提盒,拿出个热乎乎的水煮蛋,在桌面敲碎蛋壳,几下剥干净,讨好地递过去:“溏心的,要吃不?还是……”他做了个放在脸上滚的动作。
朱贺霖嘴角下压,还是不说话,把左侧脸微微抬起,对着他。
苏晏伸手过去,把剥壳熟鸡蛋轻轻按在淤青处滚动,袖口下抻出一截从秋捂到冬的手腕,与蛋比不知孰白。
朱贺霖嘴里“嘶嘶”有声,眼角余光从他袖口里钻进去。
苏晏滚了好一会儿蛋,觉得淤青没变淡,但心里的愧疚感减轻不少,便叫內侍端来一碗开水,把蛋搁进去泡着。
朱贺霖又朝提盒里的小笼汤包努努嘴。
苏晏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佯怒道:“我是打了你的脸,又没打断你的手!”
朱贺霖一筷子尖捅进小笼包的肚子,呲出一线汤汁:“怎么着,你还有理了?小爷这张脸能打吗,啊?这是将来真龙天子的龙颜,是大铭的脸面!”
苏晏也觉得光凭一句“三贞九烈”的嘲讽,够不着脸上挨这么一拳,但身为人子,话中对父亲多有诋诽,挨这一拳算是轻的。于是撇嘴道:“你自己也说了,是‘将来’。现下一个劫祸就横在面前,你不琢磨着如何攻克难关,还有闲情风花雪月?”
朱贺霖挑起小笼包,一口塞进嘴里狠狠咀嚼,沉着脸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琢磨!昨夜左右睡不着,我带着侍卫去城外驿站了。”
苏晏当即问:“情况如何?”
“讯问驿丞,没问出个所以然,只知那天送礼部奏本进京的两个信差告病返乡了。”
“怕不是返乡,而是隐姓埋名藏了起来,甚至被灭了口,以防我们调查出线索。那天有哪些南京官员去了驿站,驿丞可有交代?”
“驿站每日接待南来北往的官吏,驿丞说他记不清,问他要出入登记册,又说意外遗失还在找。不过小爷也有法子,将他就地免职,把全体驿卒集中起来,宣告谁能回忆出当日来过驿站的官吏名单,立刻替任驿丞之职。好歹也是九品官身,那些驿卒可不竭力争抢?最后整合出一份名单。”
朱贺霖从炕桌底下摸出纸页。苏晏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神宫监的少监林松林公公赫然名列其中。
“据说身边还带了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林松对他的态度颇为客气,不像仆从或门客。”
苏晏以指尖叩桌,思索道:“鲁尚书曾做过京官,朝中有故人,想替换奏本而不留疏漏,就必须要伪造他的笔迹。这个儒生看来就是捉刀人。此事的策划者思谋缜密、行事环环相扣,我总觉得有些似曾相似的味道……”
朱贺霖提议:“把神宫监上上下下全抓起来,逐一拷问,不信他们不招供。”
苏晏摇头:“就算招供了,也可以说我们屈打成招,算不得有力的证据。依我看来,这个案子的突破点在‘钱善人’身上。
“你想啊,控制神宫监、收买陵谷寺、修建山路滑索、组织人工开矿运输……哪样不需要钱?就算卖矿盈利,前期也得投入相当大的本金,更何况还要在南京六部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所要付出的人脉与财力就更大了。”
“钱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小爷你可知,在太平世道中,最快积累财富的两个途径是什么?”
朱贺霖想了想,答:“经商?当官?”
“对。如果此人经商,有客户往来,不可能不留痕迹。如果此人当官,那必然是个大贪官,更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小爷,你若是真想一查到底,就得做好把南京六部的头头脑脑们掀个底朝天的准备。”
朱贺霖拍案道:“掀就掀!我不掀人,倒有人在背后总想把我这东宫之位给掀了。既如此,小爷何必装什么温良恭谦的贤太子,先把害我的人搞死再说!”
他发完声势,又小声嘀咕:“难怪父皇爱用锦衣卫。若是有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侦刺队伍在手,想查谁,谁的内幕与隐私就能出现在案头,那是真好用……”
太子不该提起锦衣卫。一提苏晏就走了神,双目仍望着前方,但眼神发虚,心绪乘着西北风不知飞到了多少里外,落在某个瞬间念动心悸、蓦然东南回望的锦衣卫首领身上。
深入危乱之地,弄险于贼军阵前,不知七郎是否安然无恙?
朱贺霖把手指在苏晏面前晃了晃,也不见回神,怀疑他在思春。
就因为我提了句“父皇”?恋奸情热到如此地步,当着小爷的面也毫不收敛,简直……欺人太甚!太子脸绿得连淤青都变了色,阴沉沉地问:“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苏晏下意识地接了后半句。
朱贺霖揪着他的衣领:“你这愁的是浮云蔽日,还是日无可日!”
“浮云蔽日”意指小人围绕君王进谗、陷害贤良。那么“日无可日”的前一个“日”是君王,后一个“日”……苏晏反应过来,红了脸骂:“说的什么流氓话!”
“流氓事你俩都做了,还不许我说一句?”
苏晏忍着不朝他右边颧骨上再来一拳,随手从热水碗中捞起滚过脸的鸡蛋,塞进朱贺霖嘴里:“吃你的溏心蛋去吧!你就是个蛋,一肚子流黄!”
*
浴池里撕的那一架,滚过蛋后勉强算是和解了。虽然太子时不时要开个酱料铺子,酸、苦、辣、咸齐上架,但苏晏只当他狗放屁,除了正事之外,再不和他胡乱掰扯。
朱贺霖每次借机发作完都有点后悔,但看着对方死心塌地护着奸夫的模样,又屡屡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数日后暗中探查的东宫侍卫传来个消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逃出皇宫的小宫女桃铃,侍卫们摸到了她最后露面时的行踪。
这事儿还得从那个帮助桃铃藏身运水车、离开皇宫的运水內侍说起。那名內侍本来收了一大笔好处,足以归乡养老,但临走时起了贪念,回头去取他多年存下来的细软与偷窃的宫中文物,被太子的侍卫拿个正着。
刑讯后,內侍招认了所知的一切,但他只是个被桃铃收买的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并不知道更多内情。
然而,小角色也有小角色的生存之道,做大事者有时就栽在了小角色身上。
运水內侍说,桃铃出宫后,换了身仆役装束,往城南门东去。
南京是按士农工商的身份严格规划四区的,城南东区为世胄官宦住宅区。于是这內侍一琢磨:你一个匠人家庭出身的,说是寡母病故不想当宫女了,要同未婚夫一起逃走,结果离宫后不去城南门西的商贾匠作坊,反而去了官宦住地,是何道理?
莫非这丫头的姘头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逃宫可是大罪,拿住她的把柄,岂不是可以时时敲诈这棵摇钱树了?
运水內侍起了贪心,便偷偷尾随桃铃,见她进入了一条巷子后,再不见出来。
侍卫便让他带路去找那条名叫“长柳巷”的巷子,认清门脸后,回来禀报太子。
而礼部鲁尚书那边,为了自证清白,去借来了户部税课司的册子,组织一大拨礼部的闲吏,日夜查找。倒是查出了南京城几个姓钱的富商。
逐一排查怕打草惊蛇,太子下令把这几个姓钱的倒霉蛋以偷税漏税的罪名全抓起来,先羁押着,逐一审问过再说。
苏晏提出异议:“太霸道了吧?二话不说全抓去关大牢,如果都不是,他们岂不是白白遭罪?”
太子感到莫名其妙:“不是就放了呗,有什么大不了,商贾而已。”
苏晏这才意识到,商贾在这个时代的社会地位有多低,再有钱也不被士族阶层放在眼里,更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权了。他没法以一己之力改变社会阶层结构,只能帮助太子尽快找出“钱善人”,以免无辜者受累。
牢里还在审问,他便从税课司的地契、房契备案中着手,查长柳巷几座宅邸的归属者,发现了个蹊跷之处——
有一座宅邸没有备案记录,但附近居民说里面的人刚搬来没多久。也就是说,是私下交易的房产。
百姓买卖房产的证明,全凭一张地契、房契,万一丢失或被人冒名顶替,就会引发各种官司。于是官府要求百姓购房后,去衙门备案上税。
普通百姓嫌跑衙门麻烦,且交不起备案税,往往就不去了,风险自行承担。
但官宦人家不缺那点钱,而且也不存在被衙门胥吏吃拿卡要,拖拖拉拉不给办事的情况,基本上都会备案。
这座新易主的宅邸,却放着简单又安全的衙门备案不做,选择自担风险的私下交易,为什么?
苏晏把这个疑问抛到了桌面上。
太子的风格依然简单粗暴,拍桌下令:“抄家!”
“什么?”苏晏皱眉,“没理由吧,好端端抄人的家,万一人家去旁边应天府衙门报案,到时说太子强索民宅,又要被弹劾。还是先找证据,再定罪?”
太子龇牙一笑:“谁说小爷强索?分明是这宅子主人冒名顶替,捡到了我朱贺霖买的宅子的房契,据为己有。我这是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呃,理论上可行……谁叫这个时代没备案的房契上只有卖方、中间人、经手人的名字,不会出现买方姓名?捡到房契的人完全可以自称是真正的买方,要求屋主腾退。两边若是对簿公堂,如果请不到卖方和中间人、经手人,就真说不清是谁的房子了。
可见,依律守法,去官府搞公证、做备案,老老实实交房产交易税,是多么的重要啊!
苏晏无语,最后挥挥袖子:“去吧去吧,当强盗去。”
于是太子雷厉风行地带了一大群侍卫过去,闯进那个宅邸,自称乌衣巷王家子弟,说自己才是房主,被人捡了他的房契鸠占鹊巢,还把阻拦他的护院家丁给打了。
一搜之下,搜出了足不出户的桃铃小娘子一枚,二话不说,直接绑了。
那厢,房主接到家丁急报,说有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带了一群护卫来抢房子,说房契本是他遗失的,不服气就去对簿公堂。
房主先是吃惊,继而怒极反笑:“乌衣巷王家?早过气了!有眼不识泰山的纨绔子弟,讹人讹到了太岁头上!难道不知南京是谁的地盘?还对簿公堂呢,随便派个徒孙,去应天府衙吱一声,管叫你无论多大的世家,都得乖乖给咱家磕头赔罪。”
应天府的差役们浩浩荡荡赶来长柳巷,手里拿着拘捕犯人的铁链、枷锁,没认出白龙鱼服的太子爷,倒是把狐假虎威的派头做足了:“小子,你完了!惹上了南京守备太监严公公,你全家都完了!”
朱贺霖叉腰开腿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对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差役说道:“你们完了,惹上了小爷,你们应天府的府尹连同守备太监严衣衣都完了!”
苏晏没去掺和太子的无赖行径,正在牢里旁听审讯,以免太子手下有人急于立功,真搞出刑讯逼供的冤假错案来。忽然听东宫侍卫来告知,太子真把那宅子的主人逼出来了,正主没出面,但身份爆了光。
苏晏有些愕然。
一通王八拳,打死老师傅……往前往后数五百年,还能找得到这种又痞气,又流氓,又彪悍的太子殿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