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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豫王府。
侍女们手捧木盘,盘上放着更换的香饼等物,刚走近书房的门,就被内中爆发出的大笑声惊了一跳。
那笑声舒畅奔放,仿佛因经年严寒而堵塞的河道,在一夜回暖后陡然解冻,沧浪冲破冰封,奔流千里。
“俱往矣!俱往矣!哈哈哈哈……”
书房的门霍然开启,豫王的身影伫立在门口,手里捏着一角信封。有侍女难耐心动与好奇偷眼看去,见他面色前所未有地舒朗,脸颊泛着激动的红晕,一双俊美多情的眼睛却含着湿润的泪光。
信封一角没入宽大的衣袖,豫王大步走下台阶,王府新任的侍卫统领华翎迎了上来。
华翎心里也诧异于豫王此刻的神色,想起方才有两名自称苏府信使的青年从南京送来了一封信,不知信中写了什么,竟让王爷的心绪这般激荡如潮。
“王爷何往,可要卑职等人护送?”他抱拳问。
豫王道:“不必,我要进宫送信,只身匹马即可。”
“进宫?”华翎一怔,望了望已经黑透的天色,“可眼下已是酉时三刻,宫门戌时前落钥,怕是赶不及……不如明日天亮再动身。或者卑职代送,一封信而已,何劳王爷亲赴。”
“宫禁又如何。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一句软语恳求,恐怕本王硬着头皮也要上。”豫王笑着拍了拍华翎的肩膀,一阵风似的擦肩而过。
华翎望着豫王的背影,知道这话中的“他”十有八九就是时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苏晏苏大人。
前任侍卫统领韩奔还在时,华翎是副统领,对自家王爷与那位苏大人的纠葛颇有耳闻,后来还奉命护着苏晏与小世子逛集市、看杂耍。
那时街灯映彩,光影流过豫王放松的面容与微翘的嘴角,在前方几步,世子一手举糖画,一手扒拉着苏晏的腰带要抱抱。他恍惚感觉,王爷看那一大一小的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寻常人家的丈夫看娇妻爱子无异。
华翎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这段过于投入的感情对浪荡不羁的豫王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他身为侍卫,又不比韩奔与豫王有着深厚的同袍之情,自觉并没有建言的权利,只服从命令,并衷心祝望自家主子心想事成,也便罢了。
豫王策马疾驰,赶在宫门落钥的前一刻进去,听闻景隆帝今夜仍宿在御书房旁的偏殿,便至庭前请求面圣。
殿内,陈实毓正给皇帝针灸。
蓝喜轻声禀报完,建议道:“奴婢寻个理由,回了豫王殿下,请他明日再来?”
皇帝闭眼躺在榻上,后脑枕在扶手,任由大夫施为,空气中充满了草药熏蒸的辛冽味。桌面灯光在他脸上拖曳出睫毛的长影,更显得眉目沉凝,唇色却有些苍白。
蓝喜以为得了默许,正要退出殿外,却听皇帝淡淡道:“朕这四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让他等着,就说朕在沐浴。”
豫王在殿外足足等了两刻钟,才有內侍引他入内。
在走廊上,他与背着药箱的陈实毓迎面遇上。陈实毓侧身拱手:“四殿下。”
豫王问:“毓翁这时来?皇兄头疾又发作了?”
陈实毓垂着脸,说道:“皇上只是近来有些劳神,让老朽配些安神助眠的草药,做个药浴。”
豫王也知道这些日子朝堂上因为太子与皇陵之事吵吵闹闹,他不耐烦听文官们打嘴炮,干脆连朝会都不去了。而他的皇兄身为一国之君,再不耐烦也得上朝听政,这下可不是被烦到睡不着觉了么?
他轻哂一声:“辛苦毓翁了。我正有事要找皇兄,毓翁慢走。”
陈实毓略为犹豫,又道:“倘若是烦恼事,又不是很急要……不妨等明日,日间再说也不迟。”
豫王有些奇怪。并非奇怪陈实毓这句像是不赞同、甚至教诲般的话——他们在边关疆场结下忘年交,比这更随意的话都说过——而是从对方的语气中隐隐透出的,对皇帝格外的关切与维护。
什么时候,毓翁成了他皇兄那一边的人?从奉召搬进皇宫前朝开始?豫王心下念转,不露声色地说:“是有些急,不过并非烦恼事,皇兄得知后定然心情舒畅,兴许连药浴都不需要泡了。”
陈实毓神情微微一松,再次拱手后离开。
……有古怪。豫王想着,举步迈进了殿门。
殿内地龙烧得暖和,皇帝没穿正装,只在寝衣外随意披了件宽大的衬道袍,斜倚着罗汉榻的炕桌看书,是寻常见不着的慵疎模样。
豫王见完礼,故意挨上去,坐在榻面的另一侧,与皇帝隔桌相对,果然嗅到了淡淡的药味。
这个平起平坐的举动十分失礼乃至逾矩,角落里侍立的宫人们吓得躬身低头。皇帝却没有斥责他,只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什么事,非得赶在宫禁前进来?”
豫王从袖中摸出个信封,放在炕桌上。
皇帝看见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写着“吾皇亲启”四个字,眼角肌肉不禁抽了抽。
豫王盯着他的皇兄,从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了对方的内心波动,心里生出了一丝快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将信赖尽数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懈怠,这不是立刻给皇兄送来了?”
皇帝放下书册,将信封上的火漆在灯焰上烤软,挑开封口,取出几张写满字的信纸展开,仔细阅览。
豫王漫不经心地拈着桌面的点心吃,心里酸得厉害。
皇帝从头到尾看完,凝眉沉吟片刻,忽然将信纸凑近灯焰,引燃了。
豫王被喉咙里的糕点噎了一下,使劲咽下去,伸手去抢:“亲笔信,做甚要烧?就算机密,难道你就找不到一个暗格藏它?”
皇帝拦住了豫王的手。火焰烧得很快,信纸转眼只剩边角,皇帝又将信封也点燃了,沉声道:“朕不想看他说这些。”
“说哪些?”豫王不快地问。
“朕命他去南京担任礼部侍郎,是希望他修身养性,多学些如何侍奉君王的礼仪,而不是让他与太子终日厮混,做这些朋党之争!”
皇帝的语气重了,宫人们纷纷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喘。
豫王越发不满,皱眉道:“皇兄这是什么话。清河与太子曾经一同读书、玩耍,如今又同在南京,多有联系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就扯上‘朋党’了?”
皇帝反问:“难道你不知朝臣们背后如何议论?说他是‘太子党首席’。
豫王嗤了声:“动不动就划线归类,倒像他们自己不结党似的。”
“朕本想,皇陵一案事关重大,太子理应上书自澄,交代清楚。可太子的私信中,除了装娇作痴,就是一肚子委屈,到像朕如何苛待了他似的。而苏晏呢,此事与他何干?他倒急着来信,替太子百般辩白。这可真是……”皇帝微微冷笑,“主公不急,谋士急。”
豫王越听,越是心底凛栗。
他曾私下揶揄,说皇帝对太子的溺爱是鳏夫养娇儿,一笔糊涂账。
在父亲眼中,娇儿撒泼那是亲热,受用得很。可一旦有一天,当眼中的撒娇成了狡赖,委屈成了矫情,牢骚成了怨望,所有的宽纵变成了不能容忍,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的皇兄已不再用慈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男人对终将取代他地位的另一个男人的目光,是一头雄狮对逐渐长成、威胁其统治权的另一头雄狮的目光。
——是古往今来无数孤家寡人的帝王,看着羽翼渐丰的太子的目光。
*
永宁冷宫内,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却难掩憔悴之色的卫昭妃,坐在院中积雪的枯树下,对着一轮皎洁的寒月,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日复一日地吃喝、睡觉,自娱自乐地唱曲、跳舞,面对四壁冰冷高墙,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原谅她的男人的赦免。
这种无聊不仅消磨着她的心志,也消磨着她对二皇子的母爱。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思念,到如今疼到麻木,只有深夜躁郁不宁得快要发狂时,才能回想起儿子越发模糊的小脸蛋。
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是那个焚香抚琴的白衣身影——容貌也已涣散了,唯剩下那些印象深刻的碎片——从肩头垂落的长发、握在她胸口的掌心温度、袖内散出的香气、蛊惑般低沉的嗓音……
以及触动她心魂的字字句句:
“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该防着任何人。你认为,今上是不是合格的帝王?”
“一个帝王的挚爱永远是权力。他与最靠近这个权力的储君之间,有着天底下最微妙的父子关系。”
“这个‘储’字意味深长,既是将来的继任者,又是当前最大的竞争者。正如留都南京,同样一套朝廷班子,放在那里做为后备,似乎很安心,可若是某天南京小朝廷突然有了争都之势,北京的正朝廷第一个容不得它。”
“不受宠的太子,时刻担心被废,倍受煎熬;受宠的太子,始终得在野心难遏与谨小慎微间寻找平衡,又是一种煎熬。”
这种煎熬,比起在冷宫的她,又如何?
卫兰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君恩御幸是假的。
父慈子孝也是假的。
没有更早一些遇上洞察人心的鹤先生,她醒悟得太迟,可朱贺霖呢?岂不是至今还沉浸在假象中!或许直到他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才会真正看明白这一点。
一想到所恨之人要倒霉,卫兰就如自己遇到幸事,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
“昭儿,太后带走你是对的。”她喃喃道,“与娘一同困在这里,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要乖觉,要精明,要顺顺利利地长大,把娘从这冷宫里用龙舆凤辇接出去……你外公冒险传消息进来,说太子在南京出了事……昭儿,你的机会来了!”
*
御书房内,豫王深吸口气,按捺住心底的震憾与不满,劝谏道:“皇兄你自己也说了,那是儿子给父亲的私信,不是呈给朝廷的公文,太子的这副态度,臣弟倒是毫不意外。至于清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是他相识相熟之人,又是关乎社稷国本之事,他怎么可能不管?”
皇帝不为所动,下了逐客令:“你可以退安了。还有,以后这种替太子说项的东西,不必再往朕这里送。”
豫王见皇帝毫不避讳地当着宫人的面扫他的脸,也恼火地提高了声量:“那也得先弄清楚前因后果罢?”
皇帝道:“从南京来的好几道奏本,不是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另外朕也派了人员前往南京,详细调查。朕一边要等待调查结果,一边还要应付那些热衷弹劾的文臣言官,已经够烦的了,你身为朕的亲弟弟,不能分忧,至少也别添堵。去罢!”
豫王仍不甘心:“就算太子有错处,也牵扯不到清河身上,他——”
“——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皇帝陡然一声喝。
豫王拍案而起,气冲冲地走了。
“哎哟王爷,有话好好说,别朝皇爷发火呀……”蓝喜在殿门口差点与豫王撞了个满怀,连忙避让,嘴里招呼道,“王爷您慢走啊!”
进了殿,见跪了一地的宫人,蓝喜又叱道:“一伙没眼力见儿的还杵在这里,给皇爷看着添堵,还不快出去!”
宫人们心里委屈:皇爷不发令,哪个敢擅自离去?但谁也不敢在这位“内官第一人”面前吱声,赶忙俯身后退着出殿。
蓝喜关上殿门,上前收拾桌面上的灰烬。
皇帝却抬手阻止了他,屏住呼吸,亲自将信纸焚烧后的灰烬拢进掌心,吩咐他取个空盒子来。
将灰烬装入盒中,只得小小的一撮。皇帝盖上盒盖,递给蓝喜:“收入抽屉里。”
“放‘那个奏本’的抽屉?”蓝喜谨慎地问。
皇帝疲倦地点点头。
蓝喜拿着小盒,走到御案前,打开一个抽屉,把盒子放在去年苏晏从陕西送来的奏本旁边,重又锁好。
“皇爷唉……”回到榻边的蓝喜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叹道,“时候不早,该就寝了。”
皇帝转头望向夜沉沉的窗外:“时间也不多了。朕听你说,明日有几名给事中,也要加入弹劾的队伍?”
蓝喜答:“是通政司的崔参议向奴婢透的风儿。崔锦屏,皇爷还记得罢,与苏侍郎同科的状元郎。”
皇帝颔首:“记得,恩荣宴上,‘龙跃金鳞会有时’的那个。一个自恃才华、锋芒毕露的年轻人,怎么会对朝堂上的动荡无动于衷?这是选择好了站队,想谋求晋升的机会。”
蓝喜问:“那么皇爷打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呢?”
“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皇帝道,“满朝不少咄咄目光,只看到苏晏年未弱冠,两年间由从五品洗马,跃居正三品南京礼部侍郎,哪怕贬去了南京,也一个个眼红得很,故意无视他的功绩,只抓着他的年龄说事,说他年少幸进。可又有几人能认清,天底下,只得这么一个苏清河!”
*
一道不知由何而起的风声,从皇宫悄悄吹了出去,渗入满朝文武之间,说皇帝对来给太子说项求情的豫王发了大脾气,还对太子的朋党比周表示出不满。
朝臣们琢磨着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和含金量,各有各的考量,有的继续观望,有的摇摆不定,有的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而就从传闻中求情的那日之后,呈上去的弹劾奏本也不再留中不发了,改为批复两个字:“再议”。
这其中的变化耐人寻味。
“这是顶不住压力了啊!”因为太后一道懿旨,荣升为二皇子老师的阁老王千禾抚掌道。
另一位同样是皇子师的阁老焦阳摇头:“皇爷何等心性之人,十五年来你还没看透?从外面来的压力不可能折服他,反而是由内自生的病,才是他态度有所转变的原因。”
“什么病?”王千禾问,“困扰多年的头疾?”
焦阳笑道:“不,是帝王的通病。”
王千禾点头道:“多亏焦阁老提点,我也回过味儿来了。形势似乎正慢慢偏向我们这边,我们不妨再添柴加油,让这把火烧得更旺。”
焦阳赞同:“还有一点,不能让太子回京!
“只要人不在身边,感情自然就会变淡,古今多少失宠的事例都验证了这一点。就让他和苏十二滞留南京,等到东宫之位易主之后——白鹿案的真相如何,又有谁会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