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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看见秦禝,认出来了,这营官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龙武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秦禝先不说话,盯着跪在面前的队正看了半晌,才开口问话。
“叫什么名字?”
“王……王重三。”
“吃饭喝酒,给钱了没有?”
“给了,给了,一两银子。”
“嗯,”秦禝点点头,“吃饱喝足了,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耍啊?”
这句话一问,王重三张口结舌,迟疑着没有回话。
“怎么啦?大帅在问你话!”吴椋喝道,“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
“是去……去女馆。”王重三垂头丧气地说。
秦禝不明所以,但说起女馆,沈继轩却是知道的。
女馆,这是久有的陋习了!这“女馆”又叫做“女营”,说白了就是营,妓,都是一些因为战事,家破人亡,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向兵士们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银钱,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秦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龙武军固然不禁娼,但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与隋匪之流何异?“沈继轩,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秦禝从未用这样冷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沈继轩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颤。躬身说道:“属下失察。请大帅治罪!”
秦禝没有做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跪在地上的王重三起身,自己则扭头就走。脚步不停,一路向城门疾行而去,慌得沈继轩和一众亲兵连忙紧紧跟上。直到进入了龙武军的城北大营,秦禝在帐中坐定,才又开了口。
“沈继轩,你即刻给李继德写一封信,就说我现在以苏州长史的身份,处分苏州行政。城中一应女馆立予解散,馆中女子,发给银两。任由她们自去,不论是在谁的辖区,同样办理,请他传令新军各部,勿予阻拦。”
“是!”
“龙武军的军规,也要改一改!战时无休,作训时轮休半成兵士,驻防时轮休一成,这是不替的定例!”秦禝的口气极冷,“军规更易,就算是你们会议定下来的,也该报我知道——你告诉梁熄,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形,我拿军法办他!”
“是!”沈继轩的声音,微微战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秦禝的真颜色,心知是特为给自己留面子,才没有点了自己的名字出来。
“我们不能在苏州待下去了,”秦禝断然道,“传我的令,龙武军全军,两天以后拔营,开往常熟整训!”
*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常熟县衙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这里被驻防常熟的第六团,用来做了团部。吴银建亲自捧了一张躺椅放在一边,看着自己大帅裹了绒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在赏花。
有什么好看?吴银建挠了挠头,心说大冷的天,在屋里烤火多好呢。难怪人家是大帅,自己这样的粗人,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龙武军的大部,并没有进城,从苏州开到常熟以后,一直在城外扎营整训。秦禝来到县衙,倒不为赏花,确实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因此眼睛虽然看在梅花,心里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
应该说,从申城的反攻开始,到苏州杀降为止,自己所设计的这个局,算是完全达到了目的。
唐冼榷杀了,????????破苏州的功劳到手了,龙武军再一次壮大了,????????杀降的罪名躲掉了。这一轮算下来自己的定下的目标大抵都实现了!接下来就是准备攻打江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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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县在常州府的北面,由伪隋国的大将林吉在这里据守,在苏州之战时,龙武军的吴银建的第六团随即开拔,前出侦查了一番。现在除了刘沫的第八团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余各团,把江阴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县城不算小,城里也还有近万隋匪军固守,因此秦禝决定亲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内的形势。
砂山在江阴城的东北,地势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绰绰有余。秦禝带了中军的沈继轩和吴椋,由几十名亲兵扈从,自大营飞驰而出,不多时便到了砂山脚下。不用下马,便可以循着一条并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顶。
举目一望,果然一切都尽收眼底。城墙围成了一个长条状,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条长蛇,俯伏于地。
“江阴城是蛇形,南首北尾,”秦禝边指边说,“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破城。如果拦腰一击,我猜林吉一定挡不住!”
也就是说,只要集中力量在蛇的七寸上下功夫,则一定可以攻破她。
对于大帅的这个见解,沈继轩自然表示赞同。抬头看看天色,不仅已经黑了下来,而且不妙的是,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好下。
寒雨刺骨,对于外出的人来说,是个麻烦,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淋出病来。于是在沈继轩的提醒下,策马下山回营。然而还没到山脚,豆大的雨点便已经开始砸落下来。
“爷!那边有个小庙!”吴椋在马上将手一指,“咱们先过去避一避吧?”
大家顺着吴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黑沉沉的一座庙宇,有一点灯火的亮光透出。几十匹马拨转方向。转瞬便驰到了庙宇的大门前。
到了门外,吴椋抢先跳下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溅,举起马鞭子打门:“开门!我们是过路的,进来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看着瘦弱,但是眼神犀利的老人。见了这些,顶盔掼甲,带刀持枪的军卒,先是一愣,忽然地嚷嚷起来:“没地方!不许进来!不许……不许进来!”
“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吴椋用一只手臂将那老者轻轻挡开,笑着说道:“弄脏了你的地方,回头赔银子给你……爷,您请进。这里面倒是干净。”
秦禝迈进殿门,只见那老者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显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边扶着他的,却是一位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样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显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一边拼命把老人向后扯去,一边极懂事地说道:“列位军爷,我爷爷是守祠的人,他发烧说胡话,军爷们不要计较他。”
“沈继轩,回头叫医生来。替他看一看。”秦禝向沈继轩说道,“又老又小的,满可怜。”
“用不着你发善心……”老人挣扎着说,却被小姑娘拦住话头,一路推到旁边的过道里去了。
秦禝笑一笑。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在亲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环顾四周。祠堂看着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着这殿里供奉的是什么人,目光一凝,案桌上的灵位,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辅国大将军????????????????薛韧”
再一抬头,是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直有云长之风。塑像之前设了一个小香案,牌前的一炉香烟,将将燃过一半。
秦禝面容一肃,方才迈开脚步,却听见旁边的过道中又传来了那位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
跟着便听塑像旁边的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那名老者,双手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大喝一声“呔!”,势如疯虎一般冲进殿来,拦在薛韧的塑像之前!
秦禝被他惊得连退两步,身边的亲兵哗啦啦一片响,刀出鞘,枪离肩,不约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却恍然不觉,一柄大刀在身前虚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风,真看不出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负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亲兵手执火把涌进来,殿中稍显明亮,大家才看出来,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戏台上所用的木制大刀,难怪他耍弄起来,并不显得如何艰难,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眼光看在大帅身上,等他的示意。
秦禝惊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戏台上的武生,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在香案前走了一个三步回头的台步,将刀一横,面容狰狞地看着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戏词一般,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将军驱逐胡蛮,却惨遭尔等狗官的诬陷,落得满门抄斩,天理何在!!”
这句怒轰,这位状若疯癫的老者口中嘶吼出来,直可以撼天震地!????????一道闪电亮起,将祠庙之中照得雪亮,却见那老者将刀又翻了一个刀花,身子缓缓倚靠在薛韧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双手将刀身斜亘在枯瘦的身躯前,怒目圆睁,凛凛生威,拼尽最后的力量,纵声大呼——
“这是我辅国大将军薛韧的灵位,尔等不得近前!”老者的这股气势,一时将众人惊得呆住了。
殿中的大家都偷眼看他,却见大帅木然立在当中,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红袄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哭,一边向这帮“军爷”磕头求情。
“老人家,病重说的胡话,你们怎么回事!退出去!”秦禝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沈先生,这位将军是?”
“回大帅。此人那是太祖时期的名将薛韧!昔日克定北疆,此人立下不世之功!乃我大夏第一勇将,奈何克定北疆之后,被当时的权相褚旬诬陷,拥兵自重,密谋造反。落得满门抄斩,诛尽三族!后来是等到高祖事情为其平反,才得以重新正名”沈继轩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秦禝淡淡地说,“走!”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吴椋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秦禝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秦禝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面坐在椅子上思考着,这位薛韧将军,克定北疆,那是何等功劳,却落得如此境地,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想了一会秦禝派人把沈继轩叫了过来。
“沈先生,我看今日在庙中遇到的那位老人家,和薛韧将军关系不浅啊。”
“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薛韧将军亲信的后人。”
秦禝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薛韧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这一会他已经想通了,薛韧将军固然一时蒙羞,但最后也还是得以正名,自己所做的一切,自由后世评断!
“是!”沈继轩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薛韧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秦禝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军医,替他去瞧瞧病。”
沈继轩却不知道,秦禝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已然是做过一番思索了,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秦禝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隋匪军在江阴的守将,是林吉。龙武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秦禝“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破城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方英勋的第四团。方英勋如今代管着第四团,固然要立功表现一下,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隋匪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隋匪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林吉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第四团的士兵以刀逐一杀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龙武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新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秦禝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龙武军建军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唐冼榷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直逼三万,而且装备上,实际上已经对隋匪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方英勋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刘沫、郑四水他们,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龙武军的一等主力,是张旷的骑军和三团、梁熄的一二团。
二等主力,是方英勋的第四团、吴银建的第六团、姜泉的第五团。
三等主力,则是穆埕的第七团,和三个新编练的团——刘沫的第八团、郑四水的第九团、韦絔的第十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钟禹廷的水师,沈继轩的中军营,吴椋的亲兵营。至于随龙武军行动的数千卫军,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新军一起夹击,那个徐武才,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两军在苏州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纪德这个苏州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纪德客气么?
管他个屁!
秦禝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伪隋大都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沈继轩求见。
“请他进来。”秦禝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沈继轩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秦帅,我有负所托。”沈继轩面色凝重地说道,“庙里的那一位老人家,得的是绞肠痧,大夫是派去了,但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原来是这件事。秦禝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秦禝心中的想法一样,沈继轩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秦禝心想乐户跟一般的户籍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县衙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沈继轩看着秦禝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军爷收敛了她爷爷。”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沈继轩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秦禝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秦大帅,”沈继轩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秦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秦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秦禝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那天在薛韧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心柔。”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四岁。”
秦禝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四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娘呢?”
“闹隋匪的时候,死了……”杨心柔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心柔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太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秦禝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在庙里薛将军守庙,镇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秦禝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心柔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申城去,你愿不愿意?”
杨心柔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心柔吃惊的,是本以为沈继轩口中的这位“秦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并没有细看过领头的那人,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秦禝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秦禝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沈继轩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心柔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心柔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这可和秦禝的本意大相庭径了。
“心柔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秦禝笑了,转头对沈继轩说道:“沈继轩,你找一条船,让吴椋派几个人,把她送到申城,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白沐箐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申城知府,不方便。
“交给胡浩洵的那位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沈继轩笑着应了,问杨心柔:“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心柔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杨心柔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跟着沈继轩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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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西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苏州战事做小结的彭睿孞,用一段话收了尾。
“隋匪在常州一带的三个大将,林吉死在龙武军的方英勋手里,黄起雄死在新军的李勋禄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两军夹攻,最终是龙武军先破城,不过徐武才是由新军的所击杀。这三个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隋匪,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苏州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西太后问道,“不是还有伪都?”
她这一问,齐王和几位中枢大臣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西太后平静地问道,“李纪德和秦禝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齐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纪德,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西太后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纪德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继尧,也就罢了。秦禝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彭睿孞跪在地上回话,要替秦禝辩护两句,“李纪德到底是苏州刺史,虽说是两军分兵合进,可秦禝也要看看李纪德的意思。”
“看李纪德的意思!”西太后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秦禝,赏着柱国的爵位,对他麾下将领的封赏,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东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就像六爷说的,下一道谕旨,再催催好了。”
有东太后这句话做铺垫,齐王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是,难怪太后要生气。不过说起来,秦禝的龙武军倒是在打的——方才彭睿孞也说了,他手下的姜泉和吴银建,已经打下了丹阳,梁熄也打到了句容,离开伪都也不算远了。秦禝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实实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会辜负两位太后和皇上的圣心。”
西太后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态,抱歉似的向东太后一笑,沉静下来,点了点头。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说秦禝一个,李纪德也得说一说。这不是讲私恩,是讲国家的大义。朝廷靡费兵饷,他们在常州多待一日,伪隋国就多存在一日,让他们自己想想,这对吗?”
“是!”齐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这就下去拟旨,严督李纪德秦禝,即刻统兵西进!”
这一回朝廷办事,异常迅捷,四月初二的这一天,兵部的折差,将一封“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新军行营。因为这一道上谕,是指明发给李纪德、秦禝二人的,所以李纪德派人请了秦禝来,一同拆看。
这封上谕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着饬李纪德、秦禝二员,即移得胜之师,驰赴伪都会剿,毋令隋匪得以奔突。至于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加意抚循,以示体恤!”
两个人看完了,各怀鬼胎,彼此目视,到底还是由李纪德先开了口。
“又来一道旨意,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沉吟着说,“克复伪都,这是不世的勋名,哪个不想?然而新军的状况,文俭你是知道的,从申城一路打到这里,损伤颇大,所补充的新勇,训练又不足够,军械粮秣也都匮乏。整个部队若没有一段日子来切实地整休,则很难恢复元气。”
大功面前,这样叫苦连篇,逶迤推脱,实在不像他李纪德的性格。秦禝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现在围攻伪都的,乃是区区在下,恐怕你李继德早就忙不迭地挥军西进,前来抢功了吧?
李纪德的这一番做作,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秦禝。他的心思,为秦禝猜得透透。
会剿伪都,诚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谁想立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去,抢的是曾大帅的功劳!
跟曾继尧做对头?不惟李纪德不肯,连秦禝都是不肯的。不过两个人心里所想的,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李纪德来说,他毕竟是出在曾继尧的门下,虽然这一年来,随着李纪德功劳渐增,已经不是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但师生之间,仍有一份香火之情,况且不论是日后的仕途。还是眼下跟秦禝的暗中较劲,都还要借助老师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纪德这样的人,是宁肯违背朝旨,也不愿去”抢功劳的。
在秦禝而言,倒没有李纪德那份牵挂和担忧,但他所图谋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绝不肯轻易树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曾继尧闹翻了脸,则等于将曾继尧一系的官员,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一定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文俭,既然有这一道上谕,咱们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苏州方面,有一支兵过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纪德诚恳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新军疲弱,我自问不能跟你的龙武军相比。既然龙武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句容一带,离伪都不过咫尺之遥,何不就由龙武军来跑这一趟?”
“这……怎么好意思?”秦禝面上愕然,心中却破口大骂:李继德,你想拿老子当作冤大头?
“没有什么的。自新军到申城以来,每次都承你的容让,这一回,怎么好再跟你抢?”李纪德摆着手说,“我坐镇常州,替你主持后勤,静候好音。”
“这样的厚意,卓凡无以为报。”秦禝站起身来,肃容相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做大头,谁做大头?
李纪德的一番话,当然没安好心,他劝秦禝西去伪都,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陆申城那一天起,新军的风头,就一直被龙武军压制,而秦禝在申城的把持,亦令到他这个苏州刺史,有寝食难安的感觉。及至两军并发,由申城向西克复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态势亦是越来越明显。以李纪德的精明,自然猜得到,只要伪都一破,平定隋匪的事业便大致算尘埃落定,苏州的人事,也必会有一番更张,朝廷总要在他和秦禝之中,调开一个。
李纪德深知,这件事,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要征求曾继尧的意见。而自己的这位老师,虽说“忍”字的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为到家,但伪都是曾继尧一系官员的根本利益所在,在这上头是决不肯退让的。
秦禝到底还是年轻,立功心切,还看不透这一层!李纪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要龙武军兵至伪都,几乎就等于是公然踩了老军一脚,从此与曾继尧之间,会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结。
至于自己的新军,修整当然只是托词,只要龙武军一走,新军当然也不会在常州闲着,马上就要向杭州进发!李纪德心想,说起来,这还是拜他关文俭一句话的提醒。
“我听赵远初说,现在那一带的隋匪,空虚得很,兵都调到南面去跟肖棕樘作战去了。”秦禝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这句话,让李纪德颇为心动——曾继尧不好招惹,但踩一踩肖棕樘的地盘,有什么关系?反正肖棕樘的势力,连杭州也还没有越过,说起来,新军是去帮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杭州,向称富庶,这是大好的机会,不要放过了。
跟李纪德所想的一样,龙武军果然开始调动了,而且行动迅速,几乎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驻丹阳的第五团和第六团,推进到了伪都东北的栖一带,而梁熄率张旷的骑军和一二团,在距伪都南面四十里扎了营。另外,秦禝又分调了新编练的两个团,第八团和九团,在以上三个点之间布防,作为呼应。
一时之间,龙武军的八个团近多人,加上一支水师,陈兵于伪都外围,窥伺大城,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龙武军的到来,让伪都城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伪都城内的,是勇王。他在申城和苏州,前后三次吃过龙武军的大亏,深深明白这支龙武军完全不同于曾继尧的湘军。以龙武军的器械之精,战力之强,隋匪军已经无力正面对抗。原来还能在城外与官军进行局部争夺的隋匪军,从此再不能做野战的奢望,只能据城固守了。
伪都城外的,则是曾继尧。他万万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来捋他的虎须,公然带兵来到他视为禁脔的伪都!偏偏来的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禝,所统带的龙武军。
正在伪都交战的敌我双方,居然都对这支新到来的军队深恶痛绝,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应,特别是曾继尧的冷淡反应,已经在秦禝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营,跟梁熄设在一起,在自己的帐内翻翻闲书,平心静气,悠闲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