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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转眼间已是嘉庆十五年初春。这一日金正喜也应了阮元之邀,前往衍圣公府,与阮元一同品茗。阮元这日也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华山庙碑》,与金正喜一同观赏。阮元这日眼看弟子从朝鲜入京城,远来不易,便也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杭州名茶“龙团胜雪”,和以江南清水,一时香气四溢,盈室不绝。
“老师,这种茶便是杭州龙井吗?”金正喜方才饮下一口,自已暗觉回味无穷,对阮元道:“学生在朝鲜这些年,也曾收到过中国茶叶,其中不乏佳品,可与老师这‘龙团胜雪’相比,却都要逊色多了。”
“是吗,这样的茶,在杭州也是极品啊,平日我饮茶之际,都不舍得用它呢。”阮元也对金正喜笑道:“可是元春啊,你虽说是第一个称我为师的弟子,但这二十年来,你我也就见过这两三次,这样回想,我这个老师做得是真的不称职啊。如今你我相会之景,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重现了,所以今日,我不能用最好的茶相待于你,或许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啊?”金正喜字元春,这里阮元便以字称之。
“老师说哪里话?学生也是前年方才在朝鲜考中进士,这一次来中国,总算是做上官了。朝鲜国内,也是连年通使中国,这样说来,日后或许学生还有机会再来京城呢?”金正喜也谦辞道。
“是啊,或许对你而言,确是如此,可我这二十年啊……”阮元回想乾隆八旬万寿至今,正好是二十年,自己历任两省学政,算是署任,也有两省巡抚,人生足迹也已踏过中原六省,也正是如此,自己心中才多了一份漂泊不定之感,清楚如今在京的日子,或许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罢了。这样想来,也不觉有些伤感。只是金正喜毕竟远来不易,又何苦在他面前抱怨仕途之事?想到这里,阮元也改变了话题,问金正喜道:“元春,你看这华山碑,笔法却是如何,相比于王右军、宋四家,是不是别有一番风景呢?”
“是啊,老师,学生平日在朝鲜所见书法,也大多是上承右军四家的书札笔法,可这种刻于石碑上的文字,却又是大有不同,笔法端正,下笔从容规矩自不必谈,单说这笔力,能将所书文字刻于碑内,这笔力若是弱了,也是决计不成的啊?”金正喜道。
“是啊,世人囿于见闻,往往以为,书法唯一的样子,便是王右军、宋四家笔帖那般模样,可这自汉魏入唐的碑法,却是罕有人知啊。”阮元不觉叹道:“其实依我之议,这书法本有两派,最先可称之为书法的,便是这种碑上书法,汉魏书法,大抵因碑而行,之后由晋而入北朝,乃至唐初,碑法亦是天下风行之作。而王右军的书法,则只是贴法,贴法自然也是书法,却并非唯一的书法啊。入唐之后,唐太宗好贴学,由此贴法便开始盛传,入宋之后,竟致天下书法,皆以贴学为宗,这上古碑法,竟渐渐无传。若不是国朝多有古碑出土,同好又多有临摹,汉魏碑法只恐便成了绝学啊。”
“是啊,老师之学,贯通古今,学生更是佩服啊。”金正喜也对阮元道:“国中亦有许多雅善书法之人,可言及书法,便只有右军、四家、赵孟頫之属,却对这汉魏碑学,全然不知。这便是老师所言‘虽好古,而不知古’之人吧?老师方才之语,学生听来,也是顺理成章,可若不是老师学问深厚,又如何能贯通古今,有此至论呢?”
“是啊,读书治学,虽说其根本在于训诂,可唯知训诂,却并非真学问啊。”阮元回想自己治学之事,也对金正喜道:“眼下治学,训诂之事,自可遍读先贤之书,一一罗列,可许多人却不知道,这仅仅是罗列堆砌之道,却并非真正的学问。若说真学问,其一在于博采前贤之言,不为后世臆断所误,其二,便是有所取舍,自成一道了。此二者,便是所谓‘学识’,空自读书,而不能有所发明,便是学识不足之象。而‘学识’之成,其一在于兼通百家,其二,便是为官为人,当有所实践了。‘学识’之成,犹需平日勤学不辍,切不可有那顿悟之念。元春,你在朝鲜也是两班出身,又取了进士,日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这实践之事,可切莫忘了啊。”这番话也是在劝金正喜读书不要执著于训诂考据,而是应该以“学识”作为自己读书治学的目的。金正喜听阮元言辞真切,也是赞叹不已。
阮元所言“两班”,则是当时朝鲜国中官僚世家的泛称,这时朝鲜高层官员,大多被少数人垄断,这些人在朝堂上分为文武两班,久而久之,时人也就以“两班”称呼朝鲜官员。可金正喜听阮元说起为官之事,却也只觉他言语之中,竟有些遗憾感叹之情,当是念及自己如今,也是贬谪之身,无从施展抱负了。便也劝阮元道:“老师,您如今虽然能办之事不多,可在学生看来,老师乃是大清国中,文治吏事俱能兼通的第一流人物,甚至老师于治军之上,亦有所长,既然皇上没有遣戍老师,也没有让老师罢官归乡,那学生以为,皇上心中,还是想重新启用老师的。老师对此也切莫消沉,日后若能起复,老师自然还有更多的机会,去办些有利于天下的实事啊。”
“哈哈,元春,不想如今这个时候,竟需要你来安慰我啊。”阮元也不禁笑道:“老师这番贬官,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师今年四十七岁,你想想东坡先生四十七岁的时候,在哪里啊?困居黄州,所能为者,也就只剩下煮食猪肉了。我如今还能在文颖馆修书,又有何不知足呢?更何况,天下之间,需要做的事太多了,督抚封疆是做事,修书治学也是做事,老师无论放外任还是做京官,总是有事可做,又谈何消沉呢?”
“哈哈,老师心境,也比学生所想更加豁达啊?”金正喜不禁笑道:“只是学生再过些时日,也该回朝鲜了,此次与老师一别,也不知日后是否还能相见。老师学问政事,学生只这般听老师相言,却也是意犹未尽,老师可有治学为政之书,能赐学生一部?学生回朝鲜后,定当细心研读,定然不忘老师今日相教之恩。”
“治学为政之书?哈哈,我本也想着,若是平日文章积存多了,便自编文集一部,可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做啊?”阮元也对金正喜笑道:“不过,我扬州的表弟仲嘉,平日对我在杭州所办之事,记录甚详,他将这些事编为一书,名为《瀛舟笔谈》,现在还没刻,但他给我抄了一份过来,这抄本你便拿去吧。我若是需要这书,却也不难,向仲嘉再抄一份就是了,可你远在海东,这样的机会,却是难得了啊?”一边说着,一边也从书架上寻了一匣手抄书过来,将这书送给了金正喜。
“学生谢老师赐书之恩!”金正喜当即对阮元拜道。
“切莫如此,这书不过仲嘉随笔之文,却是不能同那上古先贤之道相比的,你又何必行此大礼呢。”阮元对金正喜道:“我治浙之事,你愿意看看,也好,但千万记住,其中之事,可学而不可仿。为政之事,时有不同,地有不同,人有不同,有此三不同,具体为政之法,便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若是一味剿袭前言,不顾这时地人三者之别,则同样的为政之法,再行一次,定然弊大于利。还有,即便你日后在朝鲜,若是有事需要问我,也自可托使节送来京城。如今衍圣公府在这里,无论我在京亦或外任,你都可以让使者把信送到这里来,我自然能收到,若是日后需要什么刻本,也只管告诉我,我能找到的,就帮你带过来,如何?”
“学生多谢老师照顾了。”金正喜再次对阮元谢道。
不久之后,金正喜便即告别阮元,回归朝鲜去了。而为了纪念阮元对他的指点帮助,后来金正喜自取字号之中,便有一号名为“阮堂”。至于碑学,二人之后也多有建树,阮元很快完成了《南北书派论》、《北碑南贴论》两篇书法理论著作,大力宣传碑学,金正喜也对古新罗碑刻有所研究,在朝鲜推动了碑学发展。
这日阮元与孔璐华一道,去了京城东郊送别金正喜归朝。看着朝鲜使臣一行渐渐远去,孔璐华也不觉对阮元调侃道:“夫子,你这个学生……算是你大弟子吧?以前只听你说,现在看到了,才真的相信,夫子学生还真是遍布天下呢。”
“是啊,元春若不是神童,怎么会那般年纪,就随着朝鲜使团来了京城,又见到了我呢?这样想来,我考中进士是二十六岁,元春科举这条路,走得也比我快啊。”阮元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