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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津受了嘉庆一顿训斥,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然而公务所限,自己次日也不得不照常入值,到了盛京军机值房之内。不过多时,卢荫溥也来到了军机值房,只是卢荫溥入内之后,却忽然掩上了值房外门,而值房之内,这时也只剩下托卢二人。
“卢宫保,你这是何意?”托津不解问道。
“托中堂,今日戴中堂与和宁大人去准备祭陵之事了,都在昭陵,军机处只有咱们两个。说实话,有些事,我想着还是应该告知你一下的。”卢荫溥一边四下观察,确认军机值房外面也并无他人偷听,一边对托津说道:“托中堂,昨夜的事曹公公跟我说了一些,老实说,托中堂昨日,或者说这一两年,我看着是有些过了。”
“过了?哈哈,卢宫保,十三年前你落魄之际,可还是我拉了你一把呢,要不然,你如何能得皇上重用,如何能有今日地位?真是没想到啊,过了十三年,你开始训斥起我来了?也好,我倒是想要听听,卢宫保究竟有何高见啊?”托津听着卢荫溥竟然主动对自己进行劝阻,心中未免也有些不快。
“托中堂,正因为中堂十三年来提携于我,我今日才愿意前来,与中堂直言利弊啊?”看起来,卢荫溥言辞亦属真诚:“中堂这几年做的事,难道我看在眼里,还不清楚吗?去年那彦成那件事,定案的时候,咱们几个军机大臣,还有松筠他们那几个大学士都在,皇上问咱们如何定罪,你当即便说那彦成应该斩监候,你那时候一直向着皇上说话,可我在下面看着几位中堂,我看得清楚,董太保和松中堂,当时脸色都变了!那彦成毕竟是勋臣之家,一门煊赫四世,你怎么能说拟斩监候,就拟斩监候呢?果然,你话刚说完,董太保、松中堂、章中堂,还有英和,竟是连番上言,言及那彦成赈银未入私门,又已经如期完成放赈,更兼有滑县之功,不宜骤定死罪。托中堂,凭心而论,你觉得皇上是应该听你的,还是应该听董太保和松中堂他们的话呢?还是说,你当时说这番话,只是为了……”
“卢宫保,你也想教训我吗?董诰松筠当时跟我不和,现在呢?一个致仕归家,另一个去张家口挨冷受冻去了,他们和我作对,最后是什么下场,你这不是也看得清清楚楚吗?”其实卢荫溥之言二人心照不宣,却也无需多言,卢荫溥之意便是托津无论力主判处那彦成死罪,还是前日向嘉庆建议执笔,都并非他本意,而是他为了试探大小官员是否追随自己,试探嘉庆能否放权的指鹿为马之行。但现实却与托津所料大相径庭,董诰、松筠不等托津发难,便当即阻止了他,而嘉庆虽然精力大不如前,却也不许托津有半点揽权的可能。
“托中堂,你真的便是这样想的吗?”卢荫溥毕竟是托津提携,方才做了军机大臣,一时未免有些踌躇,又向托津劝道:“托中堂,皇上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了,有些事,你我不该想的,是不能去想,也不能去做的。虽说皇上年纪也大了,可是……”
“是啊,嘿嘿,没想到啊,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六部郎中,朝廷里有些事,我或许都没看到。如今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托津回想二十年前和珅伏法旧事,又回想起嘉庆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禁感叹道:“我当年也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处死了和珅,之后军机处内,庆太保董太保他们,就能够一直对皇上恪尽职守,皇上可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庸主啊,他对我们可一直都有办法呢。以前倒是想着,董太保致仕之后,我便是领班军机,可你看看,军机处之外,咱们又能使唤得动几个人?六部之首的吏部,京城禁军关要所在,步军统领衙门,这些年来,皇上一直在咱们身边,安插着一个让咱们动弹不得之人啊。”
卢荫溥当然明白托津之意,只因吏部尚书、九门提督二职,自天理教之事以后,便一直是英和在兼任,英和既是八旗世家,又是少年进士,无论满汉大臣之中,英和人望其实都在托津之上。有了英和立身外朝,托津根本不能仅以内阁和军机处之力总览权势,嘉庆自然也不会对他放权。事实上嘉庆一朝,最为嘉庆重用的五大枢臣庆桂、董诰、戴衢亨、托津和卢荫溥,自始至终都只能安居辅弼之位,最终竟无一人成为权臣,也和嘉庆前后多番制衡有关。嘉庆惩和珅之弊,二十年来对军机处与其他各部多加调和,已然在这时断绝了权臣出现的可能。
“是啊,所以托中堂,你竟然还敢在皇上面前问主笔之事,这不是……不是自讨没趣吗?”卢荫溥也叹道:“托中堂,我倒是有个想法,如今之计,不在于进,而在于退啊。皇上最近一年的样子,你我是最清楚的,这些年下来,皇上须发也大多白了,你我也一样啊?若是真的朝中有变,外面大臣却都不服你我,而是心向英和,到了那个时候,中堂又要如何自处啊?”
“卢宫保,什么叫不在于进,而在于退?难道说,你还想让我主动辞了这领班军机大臣,把我如今地位拱手让给英和不成?”可是托津听着卢荫溥之语,却是不以为然,道:“那我倒是想问问你,十三年前,我能在那英和最得势的时候夺下军机处的位置,十三年后,凭什么我要把这一切还给一个当年的手下败将?卢宫保,我知道你也没有其他私心,可这样的话,你以后最好都收起来,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托津也对卢荫溥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一旁座位上值班,谦退之语却是无须多言了。
卢荫溥看着颇有些固执己见的托津,心中也忽然想起了离京之际,女儿卢碧筠对自己的一番长谈:
“爹爹,孩儿从来听闻,爹爹办案以严刻著称,或许爹爹也有爹爹的想法,但这样下来,京中大小官员,其实心中对爹爹都是有些意见的。如今爹爹得皇上信任,或许暂可无事,但前几日松中堂的事,爹爹也看到了。可能……皇上也不是以前那个皇上了,毕竟到了来年,爹爹也一样六十岁了啊?是以孩儿近日也想着,爹爹,若是日后真有万一之事,爹爹也要有个后路才是啊?孩儿不是说让爹爹去宽纵那些真正的奸恶之人,可是若是有人无辜受过,又或小有过失,如此之事,还请爹爹详查其中实情,从宽处理啊?或许这样,爹爹才能全身而退。若是爹爹一味逞强,办事一律从严,只怕有朝一日,爹爹也会被人抓住把柄,那样可是悔之无及啊?爹爹,托津是旗人,或许他一旦失势,尚有退路,可爹爹呢?咱们卢家当年本就是劫余之家,太爷爷和爷爷的故事孩儿也听说过,所以爹爹,孩儿实在是不愿看到,卢家再有当年盐引案的灾祸啊?”
想着未来之事,卢荫溥也是心中纷繁万千,久久难以决断。
好在嘉庆只是受了轻伤,并无难解病疾,精神也尚属康健,或许这个问题,并不需要这个时候就去寻找答案……
不过,至少对于这时的托津和卢荫溥而言,嘉庆的态度尚属安全,到了这一日,嘉庆似乎也看淡了前夜托津之事,重新投入其他政事之中。已经改任盛京将军的富俊也得到嘉庆召见,来到了盛京宫内。
“皇上,奴才请罪,奴才驭下无方,皇上入城之时下吏清理道路不力,致使皇上龙体抱恙,还请皇上重重责罚奴才!”见到嘉庆,富俊也主动为入城之事承担起了责任。
“罢了,你是盛京将军,要治理的是这盛京一省之地,下属吏员有过,你确实也有责任,但重责于你,未免显得朕太过意气用事了。”看来嘉庆经过一夜的平复,心中已然宽释了不少,而且对于富俊,似乎嘉庆所关注的要点也不是道路之事。眼看富俊谢罪,嘉庆便也继续问道:“朕所不解的是你之前的奏疏,你跟朕说起过,说还是愿意回吉林,去做吉林将军,像你这样的大臣,如今真是少见了,盛京怎么说也应该比吉林好一些吧?”
“回皇上,奴才想回吉林,是因为双城堡开垦之事,如今尚未能得全功,奴才想看着双城堡那边把屯田之业稳固下来。”富俊也向嘉庆答道。
“双城堡啊……这一晃又过了三年啊……”嘉庆回想着三年前和富俊谈论双城堡之事的时候,也是感慨不已,对富俊道:“不过朕也知道,吉林这些年多有重灾,严寒日甚,你们在双城堡这三年,也都没什么收获。你当年上报的六处煤矿,除了一处尚能开采之外,剩下五处也都搁置了,你还曾经跟朕说过,说伯都讷围场久不放牧,空置亦属无用,不如一并开垦……可是双城堡三年下来几乎全无收成,富俊,这件事你还是想办下去吗?”
“皇上,奴才在吉林六年,对吉林土地情况,是最为熟悉的。双城堡土质肥沃,足以开垦,附近水流充足,可资耕种,今日开垦双城堡,或许不能一时便有收获,但长久而计,必将有益于朝廷天下!”富俊回想着双城堡屯垦情况,一时也不觉涕泗交流,向嘉庆恳求道:“皇上,这些年奴才亦有耳闻,不止是吉林,中原直省,天下各地,气候都比往年寒冷了许多,吉林自然更甚,可皇上试想,这样严寒的气候,或许能够持续数年,它能够持续十几年、几十年吗?还是说,就连高宗皇帝末年那般天气都回不去了呢?奴才相信,只要朝廷持之以恒,在双城堡继续屯垦,终有一日,垦田可以初具规模,气候也会变好一些,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丰收了!可是皇上,这件事若是咱们今日不做,那明年后年,咱们的子孙到了吉林,又要从头做起,那样对他们而言,不是更加困难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从今天起,就在双城堡扎下根基,这样对我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大有裨益之事啊!”
嘉庆看着富俊模样,果然是情真意切,说到最后,更是全身颤抖,不能自已,想着富俊所言也确有道理,便对他点了点头,道:“富俊,你说得……说得不错,你是质实之人,朕应该相信你,八旗生计,眼下也是刻不容缓,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吧。但你此去,朕以为还是稳妥为先,先开垦双城堡,若是再过三年,双城堡果然能够丰收,你再上奏给朕,再考虑伯都讷之事吧。还有,朕知道你也七十了,你如今身体可还耐得住吉林严寒啊?若是真有一日,你觉得不方便了,朕准你归京任职,也别伤了自己身子啊。”
“皇上如此厚恩,奴才自当百死相报!”富俊听嘉庆终于同意了让他继续组织吉林开垦一事,也是心中激动,连续向嘉庆叩首拜谢。
就这样,吉林屯垦在富俊的坚持之下,被嘉庆维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