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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直省有直省需要去办的事,臣竭力为之,上为江山社稷,下为亿万生民,臣对皇上自是感激的。”阮元答道。
“阮元,你还记得当年朕给你的批复之语吗?”嘉庆忽然问道。
“这……皇上批复甚多,却也不知皇上所问,是哪一句啊?”阮元一时却也不清楚嘉庆之意。
“是嘉庆五年那一次。”看来嘉庆记得却还是非常清楚,对阮元道:“当时朕记得给你的批语里,朕写了一句‘成一代伟人,不亦美欤’?哈哈,一代伟人……当时朕是无心之笔,但对于你而言,如今二十年下来,朕却觉得当年这话没说错啊?你抚浙、抚赣、督粤,除寇盗,惠百姓,充仓储,去亏空,兴学校,修典籍,做得都很好,看来无论朕日后如何,你督抚天下,恩惠士民之举,自当永垂青史了。至少,在用你这件事上,朕是做对了啊?”
“皇上,臣……臣亦有未逮之处。”阮元忙谦辞道。
“哪里的话啊?人生一世,孰能无过呢?你勤于庶政,又有济世救民之心,朕就已经满意了。唉,其实回想朕亲政这二十年,朕又何尝不是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怠慢呢?”嘉庆却也向阮元叹道:“可是二十年下来,国库积蓄不过三千余万,督抚下吏,因循苟且之辈尚多,水旱之祸,有增无减,今年东河又决了……这当年的盛世,却是为何再也回不来了呢?阮元啊,朕回想当年你的建议,朕也曾驳过几次,你说若是当时朕能够力排众议,准了你那几次上奏,天下之事,会不会比今日更好一些呢?”
“皇上,其实……臣的大多数上奏,皇上还是能够允准的,如此,臣已然对皇上感激不尽。”想着嘉庆之忧,阮元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安慰嘉庆,只得耐心劝道:“至于皇上所驳之事,清赍银、筑闸之事,臣以为本也是治标之法,若是仅有这一二更革,不足以尽除漕运之弊,海运亦多烦难,也需长策。臣在浙江,是平盗补亏为先,在漕运,又只有不足两年工夫,这些事就算皇上准了臣之议,臣所能为者,如今看来却也不多啊?”
“是啊,如今督抚之中,朕也知道,其实有所作为之人也不算少,可如同你一样,能定长策,收全功之人,却是不多啊。只是如今直省多故,朕不得不数次改任你去最难为的地方,若是当年没有癸酉之事,或许你在漕运,作为能更多一些,又或许浙江……”嘉庆一边对阮元说着,却也无可奈何,似乎自己多次改任阮元,也不能算失当,总而言之,还是需要用人的地方太多,而堪当重任的大臣,这时却也太少了。
“皇上也无需如此忧虑,臣以为,高宗皇帝之时,有漕运而未兴海运,可高宗皇帝之时皆言盛世,这就说明漕运海运,本无关乎盛世与否。其实究其根本,还是这些年生齿日繁,国家开支日甚,更兼天灾甚剧,多有大工,是以国库尚不能充盈。但如果天灾能少一些,或许府库会更加充实吧?”阮元也继续劝慰嘉庆道。
“唉,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所以人事之上,朕也……朕也从来不敢怠慢啊?”不过,说到这里,嘉庆却也不禁笑道:“只是回想起来,二十五年之前,朕却也不知道皇阿玛想要立的太子是谁,那时候却也想着,若是皇兄被立了太子,朕日后却待如何?哈哈,你们好学之人,多有勤于治学,专治一经之人,朕从来敬重他们,只不过,朕学问实在不如他们,经学一道,却也是不能和他们相比了。但朕从来好读史书,也听说江南的钱大昕,便是以治史见长,或许……朕若是没当上皇帝,便去勤治三史,亦可有所成呢?唉,都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可朕时时以史为鉴,以先王之道为法,却为何到了今日,所成依然有限呢?”
“皇上,前贤之道,臣以为皇上奉行得并不差,只是如今天下百姓之数,水旱之灾,均自出于前贤所言之外,所以也需要因时而变才是。”阮元也向嘉庆劝道。
“因时而变,朕也知道啊,可是……朕也不是没有变过,终是不尽如人意啊。”说到这里,嘉庆却也不禁自嘲道:“哈哈,朕怎么说了这许多丧气话呢,朕也知道,人事已尽,又何需在意其他啊?如今虽称不得盛世,清平之世总也说得上了,或许以后……以后会变得更好呢?阮元,你的身体朕也知道,你本是文人出身,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你可要……可要好好调养身体,平安的活下去啊?或许咱们多活几年,天灾少一些,就可以看到盛世重现了呢?”
“回皇上,臣一定稳妥行事,决不让皇上担心。”阮元也当即向嘉庆答道。
“你家中之人如何?朕记得你长子是在六部学习,现在是主事了,之后若是他做的好,朕自会逐步拔擢于他。你还有几个儿子,如今都怎么样了?若是学业尚可,也自当让他们入仕为官才是。”嘉庆也向阮元问起阮福等人的情况来。
“回皇上,臣共有四子,长子常生如今在京,次子前年方才成婚,三子、次女婚事,臣定在明年,幼子尚在年少,他们都未及弱冠,尚不足以入仕,之后臣自当悉心教之,若他们有为官治事之才,臣自当助他们前去应举。”阮元答道,只是说起“次女”,阮元和嘉庆却也知道,对应的“长女”就是阮荃,那时嘉庆也曾为阮元赠药,却不能保住阮荃性命,一时间二人心中也自酸涩,竟至无声。
“好啊,好啊,阮元,朕今日能和你说这些话,却也轻松了不少啊?”沉吟半晌,嘉庆也对阮元再次叮嘱道:“如此,朕也放心了,你就回去吧。这次南归,清查鸦片,严驭洋商,这两件事,朕就交给你了。你可……可不要让朕失望了啊?”
“臣……谢过皇上。”阮元听着嘉庆之语,心中却也不禁多了一丝酸涩,当即重新对嘉庆拜倒,一连三叩,以示自己坚诚之心。
眼看此时嘉庆神色,却似比自己初入殿时宽和了不少,想来这一番君臣之对,嘉庆也是颇为满意。阮元便即拜别了嘉庆,出殿而去。
这也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嘉庆。
出殿之后,循着来时道路,阮元便即缓缓而归,向着大宫门方向而行。只是他刚刚转出勤政殿门,便即有一人迎面而来,这人走得近前,阮元也看得清楚,一时不禁大喜,当即对那人问道:“金……金门兄?!”
“你是……伯元?真的是你吗?”那人听着阮元之言,却也转了过来,阮元只见那人面容苍老,须发斑白,一只原有伤痕的眼睛已然黯淡,或许就连另一只眼睛,也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若不是当年因故遣戍齐齐哈尔的刘凤诰,这人还会是谁?
“金门兄,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金门,这……这一晃也都十年过去了,你身体如今还好吗?唉,如今回想,当年我也是一时糊涂,没能寻个更好的法子出来,要不然,以金门兄之才,实在是……实在是不该如此啊?”阮元看到刘凤诰,不觉之间,十年前的旧事也一并涌入心头,只觉自己虽然贬官三年,却不仅官复原级,还进一步做了总督。刘凤诰十年遣戍东北,如今只得身还,所补亦不过七品编修,看他样貌,只怕再过三四年便也只能致仕了,他素知刘凤诰一身才学,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却也不住为之叹息。
只是刘凤诰也自清楚,当年之事,原本就是自己与阮元赌气,进而引发徐步鳌舞弊一案,这才导致二人双双罢官夺职,若是自己当时能够一如既往相待阮元,阮元又何致受自己连累?如今阮元见了自己,非但不加怪罪,反而直言己过,一时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只好对阮元道:“伯元,我……十年前都是我的错,伯元本不该被我牵连的,是我耽误了你啊?你现在……现在可还安好?”
“哈哈,金门兄,我这在广州虽说路远了些,却也自在,岭南气候温暖,正是宜居之处呢。金门兄,你如今在翰林可好?翰林的日子我清楚,俸禄微薄,如今物价渐涨,却也不比十年前了,若是你在京城有难为之处,尽管到衍圣公府去找常生,咱们总是朋友一场,无论如何,你日后安养之事我也不能怠慢啊?”阮元也对刘凤诰劝道。
“伯元,这……这就不必了。其实不瞒伯元,我回来之后,曹中堂倒是对我颇为赏识,他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做不得烦难之事,只在翰林院为我寻些力所能及之务,我这眼睛也不行了,曹中堂却从不介意,还出了自己俸禄为我治病。这些日子,我……我也还说得过去的。”刘凤诰也对阮元答道。
只是阮元听着刘凤诰之语,却也有些疑惑,似乎刘凤诰方才所言之内,竟有一个毫不相干之人一般。
“曹……曹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