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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晦手里有一团黑红夹杂的光。光往外延伸,??一直连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够显眼,它还不停扭曲跳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宛如一个个恶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云乘月盯着那团光,??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注意到她在看哪里,薛无晦面上的笑容更扩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然冷淡,??那些恶意都在他眼角眉梢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
“正如你所见到的。”
他手掌一抛,那团光就到了他指尖。他把玩得漫不经心,那团光球也“滴溜溜”转来转去,??很无害似地。
“这枚‘祀’字是诅咒之文,能吸取活人生气,??转而滋养死灵……正合我的需要。”他声音里也含着一丝笑意,却又极冷漠,??“我要吸收它。”
“哦,你想得很美,建议继续做白日梦。”云乘月波澜不惊,“你知道,??我讨厌麻烦,也讨厌浪费唇舌。直接一点,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淡淡道:“第一个,把天上那东西搞掉,让一切恢复原状,??然后跟我出去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荐这个选择。”
薛无晦露出几分诧异:“半日不见,??你的自作多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第二个选择呢?”
一线冷光――玉清剑的剑刃。
剑柄微侧,剑光如水波闪光;在雾气与血光中,??这抹剑光干净得刺眼。
云乘月握着玉清剑,以一种初学者的生疏姿态,指着薛无晦。
“第二个选择,你用自己的命赎罪。”
薛无晦忽然不笑了。他一动不动,目光阴郁,连身下的黑色锁链也缓慢许多。
他注视着那一道清润刺眼的剑光,微微眯起了眼。
云乘月的动作实在笨拙,浑身也实在狼狈。她浑身尘土、草叶,头发散乱,脸上都是擦伤,衣裙破了好几处,左手臂的伤口才刚刚止住血。死气渗透了这座山,尘土砂石、一草一木都变得锐利无匹,才能割伤修士的肌肤。
但那剑光平稳得惊人,她眼里的光芒也亮得惊人。
亡灵的帝王站起身。他站在无数锁链之巅,也站在无数“刑”和“法”字之上,长发飞逸,大袖当风。
“云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冷淡地叙述,“我们有契约。谁若主动伤害另一方,谁就会引来天谴,而反过来,反击的一方却没有任何损失。”
“你要先对我动手?”
哗啦――砰!!
黑色锁链翻飞如浪,挡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挡住,它们仍然寸寸消失、化为齑粉,仿佛被那白光顷刻腐蚀!
可是,它们终究是挡住了。
淡白光晕消散,“生”字轮廓也悄然散去。
云乘月举着剑,剑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写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逸出唇边,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鲜艳的痕迹。
“居然是真的啊……契约这种东西,真讲信用,我很欣赏它这一点……”
她一边咳,一边却笑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无声的警告:契约不可违背,否则要承受代价。
帝王居高临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里的诅咒光团却仍是不动。
“书写法?你竟学会了,还用来对付我……还真是长本事了。”他神情中隐藏着一丝怪异的情绪,“你可知道,从这时起,我就能随意出手,再无顾忌――”
话音未散,阴风已出!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迅捷如电,游走出龙蛇般蜿蜒的痕迹。
顷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雾暴涨如潮,汇为“死”字。它飘忽却又真实,线条煞气腾腾,划破了空间,划破了夜色,也划破了那骤然亮起的生机之光!
――原来玉清剑化为锐利的笔尖,也同样划破空气,连写出“生”与“光”二字。
黑雾如龙,那淡白的生机之光却也如龙。只是黑龙盘旋阴沉、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气势无匹,白龙却纤细轻盈,好似尚未长成的幼龙。它也昂起头,没有丝毫畏惧,更没有丝毫犹豫,全力飞出去、重重撞上黑龙!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长一幼……它们都恶狠狠地咬上对方,带着狂怒和燃烧般的恨意,撞击出巨大的轰鸣!
狂风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观前,在天空中暗红的“祀”字之眼的凝视下,生死之道互相绞杀,陡然将四周夷为平地!
草木摧折,砖木建筑也顷刻破碎,化为飓风中无力的黑点;但当它们击打在地面时,却又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唔……!”
云乘月被接连砸了好几下,都咬牙忍着、寸步不离。早知道她就该拿一套铠甲来……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况危急,哪里来得及。而且她靠着书文特性走得太顺,几乎忘了自己真实的修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时候,人不能表现得特别强悍、特别可靠,否则容易被认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却忘了她也是个人,也会有痛得想哭的时候。
她忍着。
她不知道卢桁本来打算同行,只是临时被荧惑星官阻止,此时也正后悔不迭。
黑白二龙搏杀,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书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风也渐渐平息。许多杂物更是如雨点落下,重重砸碎在云乘月脚边。她瞥了一眼那根木头――显然曾经是横梁,觉得自己可能侥幸逃过了脑袋开花的下场。
不过,就算现在不开花,可能迟早也会开花。
“呼、呼……”
她弯下腰,用玉清剑当拐杖,不停喘气。丹田中的灵力旋涡疯狂旋转,与眉心识海的书文配合,努力恢复灵力、努力修复她的身体。然而,即使有结灵之心在,她最多也只能算半个第三境修士,力量终究有限。
迷离的夜色里,黑雾蔓延。
烟尘尚未散尽,一道人影已经出现。他半个身躯但消失了,衣物边角翻飞,如残破的战旗。但很快,黑雾汇聚,修补了他的伤势。
他走了过来。
“云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会如此狼狈。”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帝陵,我刚刚苏醒,身上没有一丝阳气,才会被你的生机书文压制。但是,我们结成契约后,我就从你身上得到了一缕生机。再经过浣花星祠,我又恢复了部分力量。现在,我更有……”
他唇角的弧度一动不动:“‘祀’字带来的――数十万活人的精血与生气。”
“你再有天赋,也不过第一境。你的书文再有潜力,现在也仅仅是天字级。”
亡灵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弯腰垂眸。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目光中丝丝恶意如有实质,好似要往她灵魂深处流去。
“你,如何能与朕相比?”
云乘月只觉他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觉皮肤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却没精力去管。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我吓得躲在棺材里,不敢出来。”她笑了一声,也止不住咳嗽,违背契约带来的伤害还在蔓延,不过也还好,反正她浑身都痛、内外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人生本来也就是不断习惯无奈的过程。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紧玉清剑的剑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个骗子。”她说。
他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边血迹一掠,凝住不动:“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被我的生机书文克制。我就想着,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烦,我总能来抓住你,将你暴揍一顿,要么打死算了。”云乘月叹了口气,很无奈。
“可你看,你现在一点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惨兮兮,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薛无晦一言不发。他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注意到,她明明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轻柔,仿佛悠闲的午后笑着闲聊,没有任何怨恨或阴霾。
如果云乘月知道他的念头,一定更无奈。她说话声音能不轻吗?她现在受伤很重,咳嗽都牵得肺腑疼,说话当然是能多轻有多轻。
沉默之中,烟尘终于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松了手,后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强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强你弱,情形自然不同。”
“啊……是这样。”云乘月恍然,突然笑了一声,又因为牵得伤口痛而咧咧嘴,“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你讲课。当初你答应教导我书文,居然也算尽心尽力,称得上半个老师。”
她转动剑柄,费力地抬起手。玉清剑也在颤抖,却仍是指向了薛无晦。
“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弑师了。”
薛无晦望着那点寒光。玉清剑不染尘埃,仍旧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却灰扑扑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站在地宫的镜子前,也是狼狈,容色却如春光明媚。明明身处险境,却一脸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态完完全全透出“这里好像还不错也许可以住下”的意味,与阴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他左手托着控制“祀”字的光晕,右手垂落,目光也垂落。
“你本来不必如此。”他淡淡地,却是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话,“现在还来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会再伤你,甚至能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待我将这数十万活人生气炼制完毕,再彻底吸收,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你本来就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又何必为了一群素不相识之人,与我作对,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云乘月有些惊讶。
她摇摇头,忍着血腥味的咳嗽,又笑了笑:“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然知道我不爱麻烦……就也该知道,我可讨厌做事之前说很多很多话了……如果今天只有一个结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有步骤,直接抵达它。”
薛无晦抬起眼。
“你现在的状态,只是自己找死。”
云乘月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个都在发抖了。薛无晦无意识扯了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笑容。
“是你先对我出手。”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杀你,我没有任何损失。但如果你杀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会被天谴而死。”
这是帝后契约的效力,没有人可以违背。
她笑了笑。还是笑。他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
“我觉得你还是有损失的吧……至少我这样天才横溢,脾气又好、能忍你还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了。”
她低头咳了一阵,手里的玉清剑颤抖得更厉害。薛无晦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紧。他的脸色也仿佛更苍白了。
“至于,如果是我杀你,我自己会死……这个问题么……”
她抬起眼。
薛无晦竟然慢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那双眼睛澄澈安宁、平稳无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着生机。
――不应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生机!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降临,他急急要退!
然而――
风声。
四面八方都起了风。
不是狂风,不是阴风,而是清新纯粹、生机勃勃的春风。它们无处不在,将山顶包围;蓬勃的生机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可就是这简单的存在,逼得死气不断压缩、凝聚,不敢上前。
薛无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废墟,空旷荒凉,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能从何处生出温润的春风?他往四周看,却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风中颤动,每一个弧度就是一抹笔画,无数笔画交叠起来,就是无数个“生”字和“光”字!
黑雾包裹着他,也抵抗着生机的浸润。这温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是……薛无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没有离开,仍然在不远处。他们一步之遥。
她还是狼狈,浑身的伤做不了假,唇边的血迹也是真。可直到这时,薛无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机书文蕴养,伤势为何还好得这么慢?
“……你的生机书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着到了这些死物上头?”
云乘月彻底笑起来。
“我不久前听人说,即便观想出了书文,也不能放弃书写的过程……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又有人说,道之所存,天地万物都可为笔。”
她还是在发抖,也止不住破碎的咳嗽,但她笑意真实,还带着几分得意、炫耀。她努力让自己说得更连贯一些:“我知道我们实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证道一次呢?”
“如果……我让尽量多的事物,都化为笔,同时证道呢?”
“一个不行,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到我的极限为止。灵力不够,我就不要修复伤势了。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当墨,天地是纸……我拼尽全力,终究成功了,对不对?”
玉清剑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剑光像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杀不了人,我只是一杆笔而已。
她微笑道:“我不喜欢说谎,因为很麻烦,也因为……嗯,我就是不喜欢。”“但这不意味着,我不会说谎。需要我做戏的时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么?”
生机之风流淌,间或有温柔的光芒闪烁。
薛无晦环顾四周,意识到她原来她不光是同时书写了无数“生”字,也书写了无数“光”字。他之前告诉她,说他强她弱,但其实她的道一直在这里,哪怕她实力真的弱,她书文中的道也从来不弱。
他试着伸出手。
嗤――!
温柔的生机灵光,陡然化为最蚀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蚀了他的指尖。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伤也是灵魂的伤,而灵魂的伤痛更甚于肉/体,而且是甚于千万倍。
薛无晦却没有说痛。相反,他也轻声笑起来。
“是,你胜了,败的是我。”他平静而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他摇头,再摇头,笑声不停。等他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他的脖颈。这柄剑很神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他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他的脖颈。她望着他,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他很不顺眼,才特意给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喃喃道:“死了好多人啊。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罢了。朕也不想再同你弯弯绕绕,直接告诉你,‘祀’字虽然非我造就,但我的确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借力打力,方是上策。”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所以,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因为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他,已经泪流满面。
她在哭,而且没有掩饰的意思。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良久,他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可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也不肯移开目光、不肯擦眼泪;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他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他低声说。
她还是哭。
他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他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从没告诉过她。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他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
他猜测她哭的原因:“被我骂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是我不该苛求你。”
她还是倔强地掉眼泪。她身体里是藏了个海洋么?怎么也哭不尽。
他沉默片刻:“是因为受了重伤,太疼?我出手的确没有保留……但总归我也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放过这一茬?”
她摇头。
薛无晦真的没办法了。他又想了想,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吁了口气:“你动手杀我,自己也会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动手?”
他暗忖,这要求也未免过分了罢?
她仍是摇头。
“我……”
云乘月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她刚刚几次想说话,但哭得太厉害,为了忍住不要把眼泪鼻涕一起喷出来,她憋了好久。
“我知道……”她哑声说,“我知道你说得对。”
薛无晦蹙眉:“我说了很多句,对的是哪一句?”
她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更沙哑:“你说得对,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他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她倔强地说。
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他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他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有……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
她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他手中。长剑清澈如水,只映出了她一个人的身影。
“薛无晦,你拿稳。”
她眼圈红肿,目光却很静。他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带着哭腔,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有资格活下去。你拿这把剑,杀了我,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他从没听过这种古怪的要求,简直糊涂了:“为什么……?”
“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她说,“我不会死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临死前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
他猛地瞪大眼。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告诉他,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他想起临死前的场景,于是对她说,他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她还在哭,而且眼泪流得更凶,眼神中露出清晰的痛苦,哽咽道:“我会对你负责,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责任。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有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我明明想到了这一点,我明明知道……”
“而且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他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有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笑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他、也可以帮他,但他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有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
她抬手狠狠擦泪,也擦出一脸自嘲:“我说过啊,我不喜欢被人控制,可我也不喜欢控制别人……而且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所以我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她哭道:“我真蠢,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我们两个人的命根本不够赔,可我已经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
可就是这么颤抖着,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玉清剑的剑柄烙在他掌心;他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他抓得很紧。
“动手吧。”
她凝视着他,眼泪终于停了,可那副含泪凝睇的模样,看着竟十分凄怆,都不像她了。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想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他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有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逃开她的目光。他不得不望着她,他们距离很近,他甚至像伸手……
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他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他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他将无法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呵……”
他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云乘月惊讶地看着他,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现在他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先是茫然不解,而后陡然眼睛一亮。难道……
“……不会有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他神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他也配!真是抬举他了。”他语气无波无澜,“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气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她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有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她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你要是有办法救人你就说啊!你没吸收活人的生机你就说啊!你这样有意思吗!闹别扭也有个限度啊!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找麻烦,你太麻烦了,你本人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必定呛声回去。
可这时,他却僵硬到了极点。他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他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灵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骂他。
他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抬起头,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有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有的感觉。
他抬起手,用力抱住她。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他有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他对这世界怀有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
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他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我说你持有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你美么……我说我不会受到影响。”
他声音很轻,而她哭得很大声、很投入,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她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着好麻烦啊、想偷懒啊,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哭都不例外。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
――可那是骗你的。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