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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酷暑难当,这里却有一丝江水特有的凉意。
托口寨的四方馆离沅水码头只有一个小夹道,这日来了两个奇怪的人——大热的天,看到这二人的大胡子就觉得热。前面的人身长壮硕,穿一件长衫,背一把巨剑,后面的人中等身材,长裤短衫。正是塔巴克拜和波塔二人。
二人一进门,伙计就迎了上去:“二位里面请,是用餐还是住店?”塔巴克拜道:“我们要搭船,听说搭船要先来这里问问。”柜台上一人搭声道:“二人要去哪里?”塔巴克拜抬头一看,是掌柜的,走过去道:“要去锦屏。”掌柜的道:“运什么货?”塔巴克拜道:“不运货,找客船,就我二人。”掌柜的道:“二位且在店里住下,我给二位登记,等客满就走。”波塔道:“要等多久?”掌柜的道:“那倒难说,少则二三日,多则十天半月。”塔巴克拜拉了脸,道:“休欺我外乡人,码头上那么多船,为何要等这许多日子!”
掌柜的微微一笑,道:“客官误会了。来,请坐下,慢慢给您说。您别看这码头船多,多是下洞庭到鹦鹉洲的货船,这些货船都是不带客人的,专门的客船就少了,一天也就一发,也得前一天在我这儿登记。这逆流而上去锦屏的客人太少,就更没有固定的航船了,都是凑满一船十二人才下船的,运气好一二天凑满十二人也是有的,不过平常都要等个三五日。”
波塔道:“现在有……有多少人登记了?”掌柜道:“昨夜走了一船,现在还没人。”波塔又问:“一人多少钱?”掌柜的道:“到锦屏一位是一百五十文。”塔巴克拜道:“只有人等我,没有我等人,十二个人也用不了许多钱,喏,这锭银子给你,你去雇条船来,我二人吃了就要走。”掌柜的拿起一掂,银子有二两半,收了,对伙计道:“你去问问廖老三,看他去不去。”又对二人道:“二位吃点什么,我叫厨房做来。两位不要急,我们这航船都有规矩,要吃过晚饭,太阳落下,敬了杨公菩萨才开船。”塔巴克拜道:“多事!”
二人点了菜在客堂用餐,不一会来了个中年汉子,进来唱个喏,道:“二位爷是要去锦屏的?”波塔道:“正是。”这人道:“在下廖老三,先来给二位爷打个招呼,等太阳下山我们敬了杨公菩萨再来请二位爷。”塔巴克拜细细咽下食物,护好胡须,道:“你快些!哪有什么菩萨,真是多事。”这人极不高兴道:“这位爷如此亵渎神灵,这趟就不去了!”说了要走,波塔急忙起身赔笑道:“我二哥说……说笑呢!船家别认了真!”掌柜的听了,也急忙过来赔笑,那人才道:“看在掌柜的面上……傍晚开船!”说着哼了一声,走了。
二人吃完,正在收拾胡须,只听雷声轰轰,黑云密布,天色一下黑了,塔巴克拜道:“快下暴雨了,我们就在这里歇着。”波塔掏了钱袋,结了饭钱,二人看着外面说些闲话。伙计自过来收拾碗筷。
塔巴克拜道:“老弟,你的汉话有了些长进,今日个教你点难的。刚才掌柜的说‘你去问问廖老三,看他去不去’,这句话就大有玄机。”波塔道:“能有什么玄机,不就是去问嘛。”?塔巴克拜得意的道:“我平生最得意的,除了这嘴胡子,就是讲汉话了,除了师父,没人比我讲得更好!我来告诉你这话的玄机在哪里。如果是说‘看他去不去’,听,他,这个字念重音,‘看他去不去’,就是说平时不是他去的,是别人去的,这次问他去不去,如果是说‘看他去不去’,听,去不去,这三个字念重音,‘看他去不去’,就是说平时就是他去的,这次情况有点不同了,问他还去不去。掌柜的刚才说的就是‘看他去不去’,可见平时就是这个廖老三去的。”波塔跟着念道:“看他去不去,看他去不去……”掌柜的听二人说的有趣,笑了起来。
这时,斗大的雨点直砸下来,外面的人都一声喊,跑动起来,只见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位穿绛红色衣裳的女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皮肤虽有点黝黑,倒有几分姿色。她进来往堂内一看,大声道:“好大的雨!吓煞人也!”掌柜的道:“姑娘进来避雨就是,凳子随便坐。”女子道:“掌柜的,我却不是专来避雨的,我来打听船讯的,可有到锦屏的船?”掌柜的道:“巧了,这两位爷就是去锦屏的,两位爷包了一条船傍晚动身,你和二位说说。”
女子过来给塔巴克拜和波塔道了个万福,道:“两位大哥请了,小女子要去锦屏,两位可行个方便不?船钱该是多少是多少。”波塔道:“方便!方便!等太阳落山,船家敬了菩萨就动身,你别错了时辰,那就不等你!”女子大喜,道:“今日遇到好人!大哥船钱多少,我给了你。”说着解随身的包袱。掌柜的道:“一人是一百五十文。”波塔却道:“给……给什么钱!船我们包了的,不用给钱。”女子道:“那怎么行?”波塔道:“顺带捎你一程有何妨……确实不用给钱。”女子千恩万谢,在门口凳子上斜斜的坐了看雨。
暴雨来得快去得快,不一会雨渐渐小了,女子道:“两位大哥,是哪个船家?我还要去有点事,等一会回来,看是哪个船家,我再来就直接去码头寻他。”波塔道:“叫廖老三的就是。”掌柜的也道:“到码头一问廖老三,人人都识得的。”那女子道了谢,冒着小雨走了。
塔巴克拜和波塔二人又坐了一会,等雨住了,去托口寨各处走了走,只见到处都在兴土木,建房屋,原来近年这里木材生意兴隆,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做生意,原先的居所不够了。行人都脚步匆匆,也没人注意他们,他们东看看西瞧瞧,眼看太阳慢慢落了山,又回了四方馆,喝了杯茶,有个水手来请,道:“两位去锦屏的客官跟我来。”波塔道:“是三位了,还有个女子,她说……说说说是直接来码头。”水手道:“人已在那了!”
三人走了小夹道,只走几百步,就来到码头,只见河床开阔,水流平缓,碧水青山环绕,码头停了二三十只船,远远看见廖老三正在张望。?塔巴克拜和波塔二人走上跳板,跨上船沿,往里一看,那女子已在船中坐好,头发微微湿润,她见二人上来,立刻起身打了招呼,三人远远的对着坐了。
廖老三便叫开船,四个水手解缆的解缆,撑篙的撑篙,众人看岸上房屋移动,便知船已开了。舱内三人也不说话,女子靠在里面闭目养神,塔巴克拜和波塔看了会风景,渐渐的天黑,就拉了藤席睡了,两人早疲惫了的,一会就打起呼噜。
到了半夜,船行过一个滩口二三里,转入一处峡谷,船突然轻轻响了两响,塔巴克拜醒来,起来一看外面月光正明,船正缓缓行在江中心,两岸都是高山峭壁,隐隐传来虎啸猿啼。波塔也醒了,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塔巴克拜道:“三更吧。”廖老三听见人声,把头探过来,道:“再往前面走十几里,有片芦苇荡,我们在那里歇两个时辰,让伙计们养好力气,天蒙蒙亮再走,不会误了行程。”
他一说话,那女子也醒了,她起身走了走,往外看了看,又回来坐下,刚坐下,口中道:“咦,怎么打湿了?”用手往船板上一摸,大叫起来:“不好了!漏水了!”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响,船底一震,一大块船板脱落,江水哗哗涌进来。
众人大惊,塔巴克拜和波塔急忙跳起,鞋已被江水打湿。廖老三呼天抢地般叫起来:“天啊,这怎么得了!杨公菩萨啊救命啊!都怪这大个子,说了不敬的话!你陪我的船来,这下怎么得了!”塔巴克拜惊恐更甚,因他不会水,落水非得溺死不可。他见船家怪他,更加烦躁,道:“你的船不好好检修,倒怪起我来!这可怎么是好,我一点水都不会!”波塔也急了,道:“离岸又远,我也游不到那么远啊,怎么办!”四个水手也过来看了,见船板掉了一块,船眼见就要沉了,就有水手道:“廖老板,快跳水吧,都散架了,舍不得也没得法了。”塔巴克拜大急,大叫:“别抛下我不管!”说着伸手来拉廖老三,廖老三把他手一甩,塔巴克拜急切间不觉使了内功,廖老三的手被塔巴克拜一拉,差点脱臼,他大叫一声,喊道:“哎呀,这蛮子打人!”众水手一听,过来就要扭打,塔巴克拜拔出巨剑,大吼一声:“谁想死!”
四个水手和廖老三见他样子凶恶,哪敢过来!五人一声喊,齐声跳入水中,顺着水流往回游走了,原来船刚过滩口二三里,五个行船的自是看见了,这时就是往那里游了去,五人江里讨生活的,水性都好,又是年轻力壮的,游二三里倒也不在话下。
这边三人在船上是两种光景:塔巴克拜如热锅上的蚂蚁,波塔不住看两边岸,心里掂量自己能不能游到岸边峭壁;那女子却不慌不忙,紧好裤脚,又把头发紧紧的扎好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塔巴克拜道:“姑娘会水?救命则个!”正说着,船身一倾,塔巴克拜已扑通跌入水中,他手里拿了巨剑,在水里一划,荡了一下,得缓一下,他口里大叫:“救命救命!”喝了两口水,往下沉去。波塔也同时落入水中,他用手刨了几下水,游了十来步远,也喝了好几口水。
那女子跳入水,就如蝴蝶在花间飞舞一般,只两划,已来到波塔身边,把他一托,往前带了好几步远,波塔慌乱稍解,道:“请救我师哥,我还能游一段。”
塔巴克拜沉入水中吃了几口水,急忙憋了气,用力往上一冲,运足内力,把巨剑往前一戳,正戳在船身上,他借力一挂,把身子往上拉了几尺,船吃了他的力,往下猛的一下沉了数寸。塔巴克拜握住剑柄,不敢松手,死死屏住气,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待这口气憋不住,就又要喝水,岂不是终归要溺死?”
正惶恐不安,只觉肩上有人一拉,正是那女子来救。塔巴克拜急忙运内力拔出巨剑,随着女子往上浮,不一会浮出水面。一出水面,那女子大叫:“快扔掉你那把重剑,我可带不动!”塔巴克拜还在迟疑,那女子又道:“你是要剑还是要命!”塔巴克拜无法,只得把这把随身十几年的巨剑弃了,只见那剑随水波晃了两晃,直落江底去了。
果然剑一丢,身子一轻,女子抓着他肩,浑不费力一样在江面游起来,不一会追上波塔,波塔已力怯,又喝了几口水,正犯难,那女子伸出另一只手,抓了他手,只用双脚打水,竟带着两个壮汉往岸边游来。
不一会,游到左岸峭壁,女子松了拉波塔的手,往峭壁上一摸,道:“扶住站好!”又带着塔巴克拜划了几步,手在壁上一阵摸,直到手里摸到一块凸起,才住了,用手把这里的绿苔抹掉了,扶住塔巴克拜,让他用手抓了那块凸起之处。塔巴克拜手里扶着峭壁,才回过神,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话没说完,打了一个嗝,吐出一口水。那女子道:“先别道谢,还没脱险呢。”三人定睛四周一看,除了手扶的峭壁,只有汪汪江水不见头。那女子歇了一会,道:“你俩扶着站好,我去找找栖身之所。”说着顺着峭壁游走了。很快她又回来,道:“运气好!前面有个口子,可以坐一坐,随我来!”她抓了塔巴克拜,顺着石壁慢慢划,波塔摸着石壁在后面跟来。果然,不出百步,有个斜着的小石坡可以坐,但坐着定会往下滑,还得要用手扶着身边的石棱。三人抹去绿苔,往上一坐,塔巴克拜壮硕,一个人占去了大半位置,他不好意思起来,道:“哎呀,我一个人占了大半!”波塔中间斜着坐了,那女子坐了另一头。女子道:“等天明有船路过,就有救了。男子声音大,到时候你俩可要好好大声叫喊。”塔巴克拜道:“这个我在行。”
波塔道:“我是波塔,他是我二师哥塔巴克拜,还没请教姑娘贵姓呢?”那女子道:“免贵姓傅,叫我傅霞儿就好。”塔巴克拜道:“傅姑娘真是好水性,今天救了我的命,终生不敢忘,往后但凭姑娘吩咐,万死不辞。”语气极虔诚。傅霞儿微笑道:“我一个小女子,哪有什么万死的事,大哥不必多礼。”塔巴克拜道:“我来东土多年,见过奸邪狡猾的人不少,姑娘这么大义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傅霞儿笑道:“就怕你是做的是奸邪的事,自然遇到的是奸邪的人!”塔巴克拜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要是做奸邪的事,哪会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
傅霞儿道:“两位去锦屏做什么生意?”波塔道:“我们是要去云南的,到了锦屏再取旱道。二师哥,这水路,你是不是再不敢走了?”塔巴克拜呵呵直笑,傅霞儿却叫起来:“哎呀,怎么这般巧,我也是要去云南的!”波塔大喜,道:“傅姑娘,不嫌弃的话,同行如何?”傅霞儿沉默不答。波塔道:“姑娘怕男女不便,我们可前后走,每……每日约定地方会一下面,姑娘有什么事尽管使唤我们两个,别看我们两个在水里没用,在岸上,几十个小毛贼还是可以打发的。”傅霞儿道:“如此就多谢两位大哥了。原来你俩是师兄弟啊,那怎么没见你们师父呢?”塔巴克拜道:“我们师父已多年没来东土,他老人家说东土无人,不值得一来。”傅霞儿笑道:“你这么大的个子,偏有师父,却也滑稽!”塔巴克拜道:“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大个子就不能有师父?这是什么道理?”傅霞儿道:“想你在师父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就好笑。”
傅霞儿又道:“这位大哥,你刚才那把剑好重,你还舍不得丢呢,不丢我哪拖得动?”塔巴克拜正怜惜这把剑呢,道:“哎,可惜了,我随身十多年的兵器啊!四十三斤重!”傅霞儿道:“好大力气,用这么重的剑,怪不得那么沉!”
三人坐在石坡上,稍不慎就往下滑,不只要一手扶着石壁,过一会还得调整一下坐姿,真是苦不堪言。还好三人时不时搭几句话,倒也能打发时光。熬了近两个时辰,东方渐渐有了亮光。波塔一看傅霞儿衣裳打湿了,天一亮就有些不雅观,于是脱下自己半干的上衣,把衣服给傅霞儿披了,自己光着胳膊,露出一身腱子肉。
又等了半个时辰,天已大亮,只见上游隐隐来了一个小黑点,三人都看见了,塔巴克拜大喊起来:“喂,这里有人!救命啊!”波塔笑道:“还远呢,你留点力气等……等近了再叫!”塔巴克拜道:“我先练一下不行!真要叫我得使上内力,怕不把你震伤!”
三人再看时,已能看到船的轮廓,船后面又密密麻麻跟了好多条船,竟然是一个船队。又过一会,才看清是十来条巨船,吃水极深,看来是运了很重的货。塔巴克拜气沉丹田,大叫:“喂,这里有人!救命啊!”果然比刚才的声音大多了,声音传的老远。才叫了两声,就见船队中间有一条停下来,慢慢转了弯,朝三人划过来。
等到船近,只见船头站了两个人,一个年轻的矮个后生,正是姚中天的独子姚德轩,另一人是一个山羊须的中年男子。姚德轩见状,问道:“你们三人缘何在此?”塔巴克拜道:“别提了,昨夜阴沟里翻船,差点丢了性命,已等了半夜,还好你们起得早!”姚德轩微微一笑,伸过手来把塔巴克拜拉上船,又对波塔和傅霞儿道:“你们两口子也上来吧!”原来他见波塔光着上身,衣服披在傅霞儿身上,只当这是一对夫妇,傅霞儿涨红了脸,波塔连忙道:“不不不,这不是……是我朋友。”姚德轩又一笑,把他们拉上了船。
山羊须的中年男子道:“三位这是要去哪?”塔巴克拜道:“要去锦屏的。”姚德轩道:“这是带你们往回走了,不过也无妨,且在我船上呆着,遇到过往船只,我都给你们问一声,有顺路的再换船也不迟。”塔巴克拜道:“真是感激,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山羊须的中年男人道:“我们公子爷,是信阳姚家庄的少庄主。”傅霞儿道:“莫非是中原大侠姚大侠的公子?”山羊须的中年男人道:“正是。”姚德轩道:“这是我二师哥!”塔巴克拜三人也道了姓名,相互见过礼。因问起船航向哪里,姚德轩道:“在下奉父命,运些杉木到北平修宫殿。”塔巴克拜又讲客气道:“姚公子今日于我等有恩,定不相忘。”姚德轩微笑道:“搭个船而已,何足挂齿。我爹常常教导我们做人要以侠义为本,不说只是搭个船,就是再大的困难,姚家庄遇见了,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