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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镇出身江西九江,为世宗早逝之后钦点的顾命大臣,与周太后一同教养先帝殷承钧,先帝大婚之后放权,在老臣与新君的权利交接之时,自愿败给先帝,一心求死,却被先帝安置在潘阳镜湖畔安度晚年。
先帝殷承钧算历代君王最心慈手软之人,此后君臣两人常书信往来,当年殷承钧以太上皇的身份扣押的瓦剌之时,杨先生还曾出面,请新帝殷承钰顾念兄弟手足之情。
总之,先帝能从瓦剌赎回,重归宝座,杨先生功不可没。
如今先帝已过世,景帝二次登基,如何处理杨镇老先生便是头等难题,景帝便将这烫手的山芋又交给燕晟。
燕晟苦笑一声,他就知道景帝从不会做无用功。
当年,京师保卫战打赢之后,太后与殷承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为了逼殷承钰将太上皇接回来,太后四处拉拢势力,曾经的盟友加太上皇的师长,杨镇肯定在太后的拉拢范围之内。
褪去首辅的光环,杨镇还是名动一方的学士。当年他批注的四书,是读书人求之不得的瑰宝,更别提作为帝王传家宝的《驭人经》《治国论》等等着作。
有杨镇为太后助阵,殷承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皇帝怎么可能斗得过,不得已殷承钰只能屈尊降贵地请燕晟去入阁,将燕晟推至京师守卫战的头号功臣,让燕晟制衡在民间声名鹊起的杨镇。
杨镇对燕晟有知遇之恩,按理说燕晟还要唤杨镇一声“师相”,可是燕晟被殷承钰逼到这个位置,不得不与杨镇谈判。
两人约在通州运河之上。
近十年不见,杨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两鬓斑白,黝黑精瘦,身着布衣短打,亲自摇着船撸,看起来与风吹日晒的渔民一般无二。
但燕晟却被新帝养在温香软玉之中,披着一身绫罗绸缎,甚至由于新帝念燕晟劳神费力,亲自投喂,让燕晟脸盘圆了一圈,愈发有佛陀的宝相。
燕晟如此体态装扮与杨先生比起来,竟像两个阶级的人。
杨镇打趣道:“子非江西巡抚燕抚顺耶?何故至于斯?”
此话是《楚辞》中渔父见被流放的屈子说的第一句,本是用来关心屈子的落魄,杨镇却正话反说,来嘲讽燕晟的改头换面,淡忘初心。
屈子本是燕晟心目的偶像,可为了京师保卫战鼓舞人心,燕晟在书房挂了一副文天祥的画像,日日膜拜,事事效仿文公之壮举,自然也不改文公之愚忠。
若非愚忠,怎能放着旧主扣押在瓦剌不救,反而为了殷承钰这位“新欢”,来对自己的师长张牙舞爪。
迎上杨镇似笑非笑的眼神,燕晟有些惭愧,但他不能退。
他并不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为新帝效命,他是想守护她。
所有围在她身边的人,看到都是她的手腕和权利,然而他却看到她身为女儿身坐在皇位上的岌岌可危。
没有人会容忍一个女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太后不允许,朝臣如果知道真相,也不会允许。
殷承钰心中也清楚,只有太上皇远在他乡,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如果太上皇归国,大梁将没有她的立锥之地,所以就算不为权利,为了自己的小命,她也不能让太上皇踏入大梁半步。
而燕晟终究是舍不得殷承钰,他低头对师长反驳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这是渔夫对屈子的劝告,圣人不凝固停滞受外物的束缚,能够随从世俗不断改变自己,而燕晟也从往日的出世,化为如今积极的入世。
燕晟顶撞自己,杨镇也不恼,朗声笑道:“当年老夫劝你急流勇退,怕你性子太刚,处处受伤,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少怀也能化为绕指柔,可见这铁树也是可以开花的嘛!”
杨镇的话让燕晟有些羞,可杨镇却毫无遮掩道:“燕大人上船来,请上座吧,屏退你的随从,老夫的船载不动那么多人。”
燕晟身边的随从多是景帝派来的人,杨镇想避人耳目,只邀请燕晟一人独聊。
这些随从自然不肯,以燕晟的安慰百般阻拦,燕晟并不想过分违逆新帝的意思,伫立在岸边有几分犹犹豫豫。
杨镇不满地拉燕晟上船,随后一刀斩断拉着船只的纤绳,小船便灵活地穿梭在河道之中,把岸上众人甩得远远的。杨镇看着追在身后的随从,爽朗地笑着大喊道:“去给小皇帝传句话,明日老夫便还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先生。”
说罢,杨镇将船撸摇得愈发快了。
事已定局,燕晟也只得认命,接过杨镇手中的船撸道:“师相,由弟子来吧。”
杨镇挑了挑眉挑剔道:“锦衣玉食这些年了,你还会摇撸吗,老夫可不想翻了船。”
没有随从看着,吹着江心的风,燕晟也自在些,打趣道:“师相实在小瞧弟子。”
说罢,燕晟将撸摇得愈加飞快,仿佛一只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京师的管控和束缚,冲向田园牧歌的自由与畅快。
杨镇呛了几口冷硬的江风,一边咳一边笑道:“好你个燕少怀,老夫就说你骨头那么硬,就算打磨成了石灰,也是白的。你跟万家那小娃娃完全不同,那孩子被他祖父保护得太好,像片纯洁的雪,却也是最容易被染黑的。”
燕晟与万懋本就不能相提并论,杨镇拿两人作比较,无非是因为两人如今都是新帝身边受宠的臣子。
燕晟心底有些不快,脸绷得紧紧的,这点小情绪逃不出杨镇老辣的眼睛,他拍了拍燕晟的肩膀道:“拿你与万家娃娃比,你吃味了?你呀,还真对你家小皇帝动心了?”
燕晟瞳孔一缩,只听杨镇继续说道:“看来你也知道,那小皇帝身份不正啊。”
帝王之家,何为身份不正?除非杨老先生也知道,殷承钰并不是男子。
杨镇迎着燕晟不敢置信的眼神,盘腿坐在船舷之上,敲击着船帮道:“老夫曾经掌权那么多年,宫里发生什么事,会是老夫不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想说罢了。”
燕晟被杨镇的话吸引,降低了摇撸的速度,索性已经离岸边足够远,杨镇便招手让燕晟在他身边落座。
“太后是老夫毕生所见最不寻常的女子,但是她不是一个聪明的母亲,她过于溺爱自己的小儿子。而先帝又去得早,小王爷少了管教,也就乱了兄弟之间的君臣尊卑。”杨镇幽幽地讲道,“这事老夫在奏本中跟太后提过,太后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能一个溺爱一个严苛,久而久之,定生分歧。”
杨镇无奈地叹口气道:“可你知道太后如何回我?她说,君王为天下的君父,连坐在宝座之上都四边无靠,如何偏偏能靠她这个母亲?”
“太后说得不错,慈母多败儿,一个君王不需要慈母,但那不只是一个君王,那更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啊!”杨镇摇着头叹息道,转向燕晟道,“所以你猜猜发生什么事?”
燕晟回想染冬的话,答道:“太上皇与亲弟争执之下,推亲弟落水而死,当今陛下顶替小祁王的位置。”
杨镇点点头道:“没错,太后换了两人的度牒,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宫里莫名其妙地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公主’,竟然还要礼部筹备那么大的阵仗做丧礼,老夫要是什么都猜不到,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燕晟据理力争道:“陛下虽身份不正,但她会做一位爱民如子的明君。”
杨镇不满地挑衅道:“燕少怀,怎么你教导出来的小皇帝就定会是位明君,照你这意思,老夫培养多年的陛下就是昏君喽?”
燕晟拱手请罪道:“弟子不敢。”
杨镇反问道:“老夫的承钧是犯了错,险些把大梁带入末路,可他在那位子上这么多年,有滥杀无辜吗?有鱼肉百姓吗?有对不起哪位臣工吗?”
燕晟不留情面地反驳道:“太上皇的确不杀人,杀人的都是不见血的刀子,如汪泉、冯铮等鹰犬之流,有这等恶犬当道,官场乌烟瘴气,太上皇一人仁慈,顶什么用!”
燕晟口若悬河地继续说道:“黄河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堤,河南的灾民一茬又一茶,荆襄一带的流民是收不完的烂摊子,更别提宣统大同这一带的边境,天高皇帝远,贪官都富得流油,恨不得将军户的骨头渣子榨出油来……”
杨镇喝断道:“这不是皇帝一人的过错!这是大梁百年来的积弊!”
燕晟接话道:“师相既然知道是积弊,为何不改制?!”
燕晟喊出“改制”两字,彻彻底底将杨镇吼住了。
杨镇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晟,喃喃道:“少怀啊,你这是要捅破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