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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口七十二,居庸第一关。
杨镇一行人混入商队,出重金顶替商队熟人的官碟,才侥幸从居庸关放出来。出居庸关的一刹那,塞外雄浑的沙尘便塞了众人满嘴,一股彻骨的寒意让所有人都裹紧了皮衣。
杨镇摇摇晃晃地坐在商户拉货的驴车上,回望着雄浑壮阔的天下第一关,吟唱道:“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如何不回头。”
杨镇的幼子担忧地问道:“父亲,我等出关容易,入关可就难了。”
杨镇叹口气道:“你还想着入关,我们出关也难得很。”
然而杨镇的嘴仿佛开了光,他们这一行人刚跑出关不久,就被巡逻的哨兵盯上了。
关内人与关外人的差距不是几件破烂的大衣可以掩盖的,杨镇这等可疑这人便当作奸细被押送到总旗面前。
总旗问话的时候,杨镇一声不吭,就那样含笑看着他,看着他浑身发毛。
像他们这等底层士官也有自己一套口口相传的保命经。
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身份有靠山,不看衣服,看谈吐。
说话慢悠悠不着急的,说明他生活越优越,根本无需为生计发愁;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洪亮,说明他习惯为他人传令,背后肯定有靠山;说话轻声细语但神情坚定,说明他常常发号施令、一言独断,没人敢轻易忤逆;根本就不说话,也不慌乱,就静静看着你,这类人是最惹不得的。
这类人常年被前仆后拥,只要露个脸,万事都顺他意思;一个眼神便有人替他赴汤蹈火。
总旗有点额头冒汗了,这时候,杨镇的幼子随机应变道:“家父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你取纸笔来,让家父写给你。”
总旗在这场心理对峙中已经彻底败了,屁颠屁颠去找文房四宝。
在关外找文房四宝有点困难,托这总旗的福,不一会儿整个东盛卫都知道来了一个不说话讨要纸笔的怪老头。
驻守边塞很是无聊,听说来了奇人怪事,众人也想凑个热闹。
东盛卫指挥使是个暴脾气,他听说来这么一个故弄玄虚的老头子,惹得东盛卫上下人心浮躁,他恼火地提着一根皮鞭,上来就给杨镇两鞭子。
这两鞭骇得杨镇幼子大惊失色,拼命挡在老爹身前,可杨镇神情不变,推开幼子,看着东盛卫指挥使,开始唤人名字,问那人何在。
杨镇将他当国时驻守各大卫所的指挥使名字叫个遍,年轻气盛的东盛卫指挥使听着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觉得这个老头不简单,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一截道:“你到底是谁?”
杨镇还不说话,东盛卫指挥使从那老头平静的神情看出一丝鄙夷,大概是说他不配知道。
这年轻的指挥使脾气的确烈,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脑袋,他故作凶狠得又抽了几鞭,却没落在杨镇身上,只将一干人关起来,转头就去寻幕僚商议。
这幕僚也多是识得一字半字的粗人,也学习文臣吵成两派,一派说不管他,饿他十天半个月,他就什么都说了,另一派却说贵人得罪不起,还是上报给宣府长官。
结果这指挥使决定双管齐下,一边饿着杨镇等人,一边快马加鞭报给宣府知府。
宣府经土木一战,官员从上到下换个遍,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听说这个奇人,也召集官署凑在一起讨论,讨论结果是先亲眼看看这怪老头什么来历,再做决策。
所以杨镇等人被饿了三天后,押送到宣府。
杨镇看着宣府知府,依旧不说自己是谁,只故弄玄虚道他有个重大的消息,不见到燕阁老,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说起燕晟,谁不知道此人是大梁京师保卫战的大功臣,是陛下最信赖的臣子。
杨镇狐假虎威将宣府知府吓到了,随后他再故作亲和得松口说,不见本人,送一封信也可,但要以密报最高等级,谁也不许看。
宣府知府千恩万谢,帮杨镇把信八百里加急送至燕晟府上,而杨镇便在宣府好吃好喝得等着。
大概一周过后,杨镇一拍脑袋说他老眼昏花,把宣府写成大同了!
宣府知府大惊,连忙去联系大同知府,可这刚联系上,就撞到大同知府的枪眼上。
原来大同早收到燕阁老的来信,期间言辞犀利得叱责大同知府连同守将不问青红皂白将人下狱,勒令他们立刻将人放了!
燕阁老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才更让人更为胆寒。于是大同知府向官署发了好大顿官威,勒令掘地三尺也要将阁老所说之人找出来!
折腾了两三天确定,燕阁老所说的杨九江没来过大同。
可燕阁老就算错了,他们做下官的又能如何?
这时候,宣府来报,说那杨九江在宣府呢!
大同知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听宣府那边解释,连忙客客气气得把杨镇接了过来,也不问来源,妥妥当当得将杨镇放出关去,还派几队人马护送,只求这位杨九江能在阁老面前美言几句。
杨镇这连环计险得很,要不是杨镇对人心的把握炉火纯青,更对大梁边镇各为其政、信息不通的现状了如指掌,他也不会全身而退。
迎着漠北大如席的飞雪,杨镇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瓦剌的营帐赶去。
可瓦剌人居无定所,他们在茫茫漠北上如何找?
杨镇豁出命去,竟然马粪熏羊肉,特意扇得那香气四溢,狼烟冲天,只等着瓦剌上钩。
同行人都怒斥杨镇疯了。
这可是漠北啊!狼群齐集,野兽横行,这香气引来的不光是瓦剌的长刀,还可能是野兽的利齿!
面对他人横加指责,杨镇只是仰天大笑。
他早就疯了,此行不成功则成仁,若救不回陛下,他也不打算活着了!
漠北的雪下得真畅快,那天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的棉被,棉絮被狂风裹挟着朝着人劈头盖脸得铺过来,冷意带着天罚一般的威力往人袖口衣领中钻。
日月照之不及此,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杨镇生为南人,哪里见识过漠北大雪改天劈地的神威,先头还觉得冷得牙齿打颤,后来双脚竟然无知无觉了,被那群糙手糙脚的士兵一顿揉搓,才觉得麻,随后便是火一般的烧,像被开水烫了一般疼。
杨镇忍不住想喊,可是一切声音都淹没雪地里。
那一刻杨镇想起杜少陵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这一生中,没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深刻得感受到杜少陵这一宏愿之伟大。他开始反思,反思自己的懦弱与虚伪,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燕晟那般坚定得追求变法,反思自己为什么在官场上虚以为蛇,虚度数十年的光阴,没能真真正正为百姓做一回实事。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太冷了,他冷到想哭嚎着滚回大梁去,谁做皇帝他都不管了!
他还会想起世宗皇帝临终前的那张恳求的脸,道“朕福薄,不能与卿共叙君臣佳话,朕只能把承钧交予卿了。”
他还会想到承钧那张哭花的小脸,打着哭隔,控诉道,“母后就给祁王弟弟吃灶糖,不许朕吃”。
他还会想到承钧成年后那双酷似世宗的眸子,露出与世宗一般无二的决然道,“杨九江,朕不杀你,赐予你彭泽一角,去颐养天年吧”。
陛下,陛下,陛下,臣求您,庇护臣,让臣把承钧接回来……
他在心底哀嚎着,辨不清到底呼唤的是世宗,还是那俯瞰殷家天下的各位皇室列祖列宗。
他昏迷了。
所幸他们这一行人被瓦剌先发现了,不幸的是他们被当做奴仆关押起来。
这些奴仆有些是大梁被掠夺的百姓,有些是女真一族的战俘,他们被主人像畜生一样鞭打着,逼迫他们拖拉战利品。
他嘶喊道:“我们是大梁的使臣”,可没有人会听一个奴隶的话,他的嘶喊只会换来鞭挞和拳打脚踢,他的幼子替他挡了许多次,多到他数不过来,多到他儿子倒在他脚边的时候,他都辨不清那伤痕累累的脸。
他好累,他想就这样吧,他不想挣扎了。
可他碰巧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那么像世宗,就像回光返照眼前的虚影。
可他再仔细看,那是大梁锦衣卫的飞鱼服!
他声嘶力竭地唤道:“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哪怕有人鞭打他,他依旧不停歇,直到他看到破了洞的牛皮直缝靴缓缓向他走来。
“你是大梁人?”那年轻又陌生的声音询问道。
杨镇哈哈大笑道:“我是大梁的使臣,告诉陛下,杨九江来了。”
之后的事情,他多到记不住,混乱又相似的人脸都往他身边凑,他只觉得换上了皮衣,喝上了奶酒,能在软塌上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他梦到了大梁,他梦到烟花三月,彭泽两岸芳草萋萋,鲜花繁盛,鸟虫欢唱;他梦到年轻的世宗,世宗亲征江陵归来,扶起位于百官之首的他,低语道:“朕只信得过卿”;他还梦到年幼的承钧,承钧与太后赌气,躲在御花园的假山肚内不上朝,他亲自把承钧抱出来,他对承钧说什么了?
他说:“陛下莫怕,臣杨九江来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