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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声,伴着远远传来的爆竿声,十分热闹,泠风好奇,正想跑出去看,听到门口跑过去几个小孩,边跑边喊:“崔家来迎亲啦!崔家来迎亲啦!”
哟,婚礼啊!泠风大喜,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可得好好参观一下这唐朝婚礼是什么样的!转身就想拉马周李淳风一起出去看热闹,一转身就看见马周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口,整个人都傻了似的。
泠风一愣,心念电转,哎呀,难不成,是又失业又失恋?宾王兄你不会这么惨吧……
那边李淳风已经发问了:“大哥,你怎么了?”
马周是性情中人,在两位如此相得的弟妹面前更不想多加掩饰,只是心中阵阵绞痛,令他出语艰涩,半晌他才面色惨然地苦笑了一声:“宁嫁世家布衣身,不妻寒门读书子。”
唐朝版的爱人嫁人了,新郎不是我,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泠风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可惜这位姑娘你今番可是投资错误了,曾经有一个当诰命夫人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没有珍惜,干巴巴跑去傍大款……当然大款也不错……
她忍不住就问:“那女子所嫁何人?”
马周黯然道:“清河崔氏。”
李淳风闻言动容:“清河崔氏?”顿时一脸“难怪啊……”的表情,别说他了,这四个字即便是对泠风这个后世之人来说也是大名鼎鼎。
清河崔氏,中国北方著名大族,从东汉到魏晋隋唐,世代公卿家世煊赫,除了清河崔氏,还有分出去的博陵崔氏,以及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高门望族,在唐初并称“五姓七望”。
其实经过百年战乱,这时候这些氏族大部分都已经没落,族中多数人都沦为普通小民百姓,但仍然自恃门第矜贵,瞧不起寒士,而此时科举制才刚开始,社会上下依然十分看重门第,世人无不以与这些高门大姓联姻为荣。
唐初修《氏族志》,清河崔氏就名列第一,而皇族陇西李氏不过排第四,把李世民气个半死,而房玄龄、魏徵、李世勣等重臣也都争相为自己的儿子求娶氏族之女。因此此刻一听马周的情敌居然是清河崔氏的子弟,李淳风与泠风便都默然了,心道哥们你死得不冤啊……
却听马周继续愤然道:“这些氏族都没落七十年了,族中之人无论人才品德还是官爵地位都一天不如一天,她所嫁之人不过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学问,就因为姓个崔,罗县丞就欢天喜地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作续弦!”
泠风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心问道:“大哥,你与那位罗家小娘子……”
马周眼睛红了一红,又颓然叹了一声:“我俩鸿雁往来数月,彼此有心……我曾为之赋诗数首,却被同僚发现,反传为笑谈。”
李淳风与泠风面面相觑,这是何其杯具的人生啊,被乡亲鄙视,被领导痛批,被同事嘲笑,和女神相爱又被棒打鸳鸯……马周,你真是太励志了!泠风在心中没心没肺地呐喊着:看到你这样惨淡的经历都能逆袭成功,我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从小学道又一向专注于学术研究的李淳风对男女之情还全无经验,此时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劝道:“大哥,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大哥才学,日后定有淑女良配。”
马周默然片刻,突然道:“我再去看看她!”说罢便拔脚冲了出去。
李淳风与泠风忙跟了出去。外面接亲的队伍正好经过客舍门前,吹吹打打推推嚷嚷好不热闹,当前一位身穿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怀抱大雁的新郎官,身后跟着几位衣着考究的傧相,再往后是辆装饰精致的花车,后面是长长的接亲队伍,足有几十上百号壮汉。再看那位新郎官,约莫三十四五,模样倒也周正,眉宇间颇有些诗书气质,举手投足也见儒雅风度。
泠风心中不禁有几分唏嘘,看来大族还是有大族骄傲的资本的,至少这种文化的传承就很了不起。
“去接新娘咯!”路边的孩童簇拥着接亲的队伍往前跑,泠风三人也不由自主跟着而去,不一会儿到了县丞家门口,却见大门紧闭,戒备森严。泠风不解,扭头去问李淳风:“哥哥,怎么给新郎吃闭门羹啊?”
没等李淳风说话,那边新郎官已经喊开了:“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纳尼?泠风一愣,又听门内有女声回了句什么,泠风错愕间却是没听真切,又听新郎官回道:“本是山东君子,清河名家,故来参谒……”后面的又没听清,然后门内门外又是来回问答。
泠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困惑间,忽见新郎官下了马,站定了,然后——开始吟诗……
泠风脑中瞬间飘过一个念头:不是该念芝麻开门么……
听得崔家郎君叽叽咕咕念完了,门终于开了,泠风立马伸长了脖子去看,却见一群女子手持棍棒涌了出来,我勒个去这是嫁女儿还是打劫?!
还没等泠风反应过来只见那崔郎已经被团团围住“暴打”了一气,一边打那些女子还一边嘻嘻哈哈地笑,新郎带过来的壮汉们也在一旁鼓掌起哄,周围围观群众更是热闹。
这时候泠风反倒有点回过神来了,现代南方不少地方婚嫁也有这种风俗,新娘房门紧锁,门口还守着七大姑八大姨,新郎想要进门接新娘,就要备受刁难,带来的傧相和女方的傧相经常还打闹成一团,新郎强行破门而入,就跟抢亲差不多。看来都是古风啊……
等想明白这层,可怜的新郎挨完打已经进门了,里面又不时传出阵阵笑闹声,估计崔家郎君又被戏弄了。泠风心痒难耐,直想冲进去看看婚礼进行状况,李淳风见状不由好笑,揪着她的衣领轻声道:“别乱跑,以后自己嫁人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泠风顿时就囧了,喂老子可没想过要在唐朝嫁人!
糟糕,这时候人结婚都很早,女娃子十三四嫁人很普遍,我去那不是没有几年好蹦跶了?!
泠风心中顿时大急,第一次意识到女生这个身份原来十分之危险,十分之不便。现在还小看不出来,再大点那可就真的不方便了!就算能一直赖着哥哥,到时候淳风哥一结婚,我这高龄小姑子还不马上被嫂子扫地出门嫁人了账?!泠风脑子顿时跟风车一样转了起来,要自救啊一定要自救啊!
她正纠结着,突然听到人群一阵沸腾,愕然抬眼望去,却见门口出现了一群人,新娘子出来了!
她忙瞪大了眼仔细看去,终于在人群缝隙中捕捉到了一个宛若蓝精灵般的窈窕身影——身着深青色的大袖连裳、深青色的大小腰带和鞋子,连从腹部遮盖至膝部那条“蔽膝”都是深青色的,头戴花钗,两鬓还插着一些金银簪笄,青丝如云,娇妍如花,果然是个一等一的大美女!
哇哦,总算亲眼见到原汁原味的细钗礼服了!前一秒还在意志坚定地绝不嫁人,后一秒泠风的眼里就冒出了星星……这婚服真好看啊,我也想穿……
正默默咽着口水,两个忽觉身边的气场有异,转眼一看,才发觉自己早把倒霉催的大哥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马周正两眼发直地盯着那位蓝莹莹的新娘子,喉头滚动满面悲切。
还没等泠风想好怎么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忽然听到一声笑,“呀!这不是宾王兄么!”
循声望去,只见三两个衣着鲜亮与马周差不多年岁的青年正笑吟吟地看着这边,马周嘴角抽了抽,勉强笑道:“诸位同僚,有礼了。”
那几个青年互相看看,眼神均是十分戏谑,其中一个道:“宾王兄有礼!宾王兄也是来罗府吃上一杯送亲酒的么?宾王兄果然襟怀宽广,雅量高涵,我等佩服啊佩服!”
马周顿时满面通红,眼角肌肉跳了跳,李淳风上前拉了拉马周衣袖,低声道:“庸人俗目,大哥不必计较,罗氏已嫁,大哥还请放宽心怀!”
马周吸了吸气,方缓缓道:“我欲离开博州,临去之前来此见见诸位故人,今日一别,不知他日何时再见,还望诸位善自珍重!告辞!”说罢一拱手一转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淳风忙亦对着几人一拱手,抱起泠风快步跟上。泠风心里那个气啊,她最见不得人善被人欺这种戏码,再说马周是自己大哥,兄弟受气,两肋插刀也得为兄弟出气啊!
三人奔回客舍,马周脸色青得发紫,一把撑在门框上,缓缓蹲下身来,眼中已经泛起了晶光。李淳风素来只擅说理不擅说情,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正踌躇间泠风迈着小短腿跑到了马周面前,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大哥,别难过啊……”
李淳风正等着泠风说点安慰的话,却听泠风继续道:“要是真的很难过,就哭出来好了……”顿时李淳风与马周同时呆了一呆,马周本还在咬牙忍着,这时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夺眶而出,淌了满脸。泠风抻着袖子去拭他面上的泪水,自己也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我去真是见不得男人哭啊!尤其是这副永失所爱的样子……
陪着马周难过了片刻,看他略为平静了下来,泠风转身便跑了出去,片刻又端着笔墨跑了进来,走到客舍那灰白的墙壁旁,提起笔就开始刷刷地龙飞凤舞起来。以泠风现在的书法水平,自然是啥体都没有,李淳风边看边寻思,这是楷呢还是行呢还是草呢还是啥呢?看这字简化的样子似乎是草书……有这么丑的草书么……
泠风笔走龙蛇地写完了,李淳风紧皱双眉断断续续无比费力地念道:“会稽愚……妇……轻……买臣,兄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念完怔了怔,又快速连起来念了一遍:“会稽愚妇轻买臣,兄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再看标题:赠兄宾王之别博州。
李淳风猛一击掌,“写得好!此诗赠大哥最合适不过!”
马周有些愣怔,早已忘了哭,“这……”他不像李淳风对泠风那时不时惊世骇俗的“才华”已经麻木了,对他而言,泠风此前表现固然见识非凡,但知识是一回事,创作是另一回事,前者叫学识,后者才能叫才华。此刻泠风为激励他所写的这首诗,无一丝雕琢之气,绝对是天纵之才!这,这真是一个六岁不到的孩子写的?
马周不敢相信,却又只能相信。此刻他心中激荡,一来为诗中本身所蕴的豪情壮志所感染,二来则觉得一个幼儿已能写出如此的诗句,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学!一个幼儿已知如此激励自己,自己怎可还沉湎于儿女情长不思进取!光阴如飞而壮志未酬,前路漫漫,吾不可将息。
想到此处,马周不禁慨然一声长叹:“马周啊马周,你真是惭愧啊!”
泠风摇着头,看着马周,认真地道:“大哥至情至性,有情有义,是真正的丈夫!”
李淳风亦在旁笑着点头,马周看了看二人,心中一片暖意,眼角不由又湿了,我马周何其之幸,得此弟妹!他仰头哈哈一声朗笑:“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当三人走后,收拾房间的伙计发现了墙上的字,“怎么写得这么低?哦,大概是这屋那个小孩写的吧?难怪,字这么丑……”便跑去报告老板,请示如何处理。
老板听说是地字丙号房那孩子写的,顿时便上了心,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家两个丫头和那孩子玩了一个来月,结果有天他在算账的时候大丫头在一旁听着,他还没算好那丫头居然就报出了答案,开始他还不以为意,结果自己一算竟然分毫不差,吃惊之下又考了丫头几次,居然无不又快又准,最惊人的是丫头全凭心算,连算筹都不用,一问才知道就是地字丙号房的小孩教的。
此刻老板进得屋来,打眼就看见那几行字,他本也颇通些文墨,便仔细看了起来。伙计在一旁道:“老板,这字这么难看,那小孩八成胡乱涂的,要不刷了吧?”
老板默不作声,皱着眉头只管往下看,连标题一起来回看了几遍,又默念了几遍,他眉头剧烈地跳了几下,喘了口粗气,吩咐道:“拿个纱把这几行字围起来,以后这间屋暂时不住客!”
伙计瞪大了眼,好半晌老板走远了才回过神来,不由嘀咕了一句:“乖乖,写的到底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