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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静云观,已经挤满了前来表达敬仰之情的群众们。
如今山下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静云观里住着神仙,就是靠着神仙教给大家的各种方法大家才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个大旱之年,秋收上来的庄稼虽说比年成好的时候要差上那么一点,但往年碰到这样的旱情能有一半的收成那就算不错了,能不能吃到年底都不好说,哪儿还能像现在这样乐呵呵地抱着娃娃跟神仙聊天?
而且当今的陛下圣明啊,今年的赋税徭役都给免了,这收上来的粮食可都是自己的了,这日子可就好过了!
至元道长捋着长长的胡子笑得合不拢嘴,活了那么大年纪,经过几十年乱世,他早看透了世事,看轻了人情,直直便要达到那太上忘情的境界,但现在他却觉得发自肺腑的欢喜。
不光是至元道长,全观的道士都是一样的心情,正是因为他们烈日下的策马飞奔,挨县挨村地传播防旱童谣,正是因为他们深夜里的奋笔疾书,又写又画地誊抄抗旱之术,山东各州的百姓才免去了一场生死浩劫!他们为自己骄傲,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为他人所真心信赖,真心尊敬,为他人所需要!他们中无论是一心学道之人,还是生活所迫出家之人,都深深地为这种巨大的成就感所陶醉。
马周和李淳风更不必说,作为幕后总策划,又是一心经世报国,俩人心中的激动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一步一步,倾注了多少心血,一粒一粒,换回了这沉沉谷穗。
愤青马周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以前自己自恃才高心高气傲,即使快饿死了也不屑为此稼禾之事,可是经过这半年,他看着一粒种子如何长成一株庄稼,如何变成一粒粒粮食,他深深地明白了这里面有多少学问,这种学问对百姓对国家究竟有多重要。他更深深地感到自己以前是多么浅薄,因此,对于能够写出这些学问的泠风小盆友,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仰慕来形容了。
李淳风心理历程倒没马周那么复杂,甫一认识他就在自己的专业数学上被泠风深入灵魂地震撼过了,现在就算泠风立马白日飞升而去他都不会觉得太惊奇,令他惊奇的是他看到泠风此刻反而泪流满面。
旁边几个正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小道士不由发问:“小师叔,你为什么哭啊?”
“激动……”是啊能不激动么!长这么大啥时候有过这种普度众生的经历……尼玛被人需要的赶脚真好!果然帮助他人为快乐之本啊!此时此刻,泠风终于感觉自己和这个相距了一千四百年时光的世界,真实而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老丈,可千万记得别在外人面前说起我们,特别是不能让官府知道啊!”马周对着乡亲们谆谆嘱咐,这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他还想入仕任职呢,可不想现在就被皇帝定位为神棍。
“理会的理会的。”一个带头模样的老汉连连点头,心想神仙就是神仙啊,做了天大的好事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俺们,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看了看众乡亲,马周仍有点不放心,又加重了语气道:“我等已是泄露天机,若传扬出去,必遭天谴,还望众乡亲切记勿忘!”不惜诅咒自己……
靠!马周你这个猪头……泠风在心中吐槽着,要遭天谴你自己遭,不要扯上我……
但显然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见影,乡亲们顿时就满脸严肃,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死也不会把神仙们的事情往外说一个字。
好容易表达完了感激之情,乡亲们却都不肯走,嗫嚅着似乎还有话要说。
李淳风和蔼地笑着:“诸位乡亲还有什么事?”
乡人们互相看了看,终于一个精壮的汉子搂着自家儿子的肩走了出来,满脸恳切地道:“李神仙,俺想让俺家石头跟着神仙学本事!石头虽然身子单薄点,但人还是挺机灵的!”
他这一起头,顿时大家都把自家娃娃从身后拽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表示想拜师学艺。
李淳风有点愣怔,这是都想当道士?不可能啊……是了,最近几个月自己在观中无事时常教导师弟师侄们数算之法,常有村里的孩童少年跟着看,后来马周见他们多不识字,便干脆教他们文字书写,想来他们想学的便是这些“本事”吧?
李淳风与马周对望一眼,便笑道:“这有何难,以后谁想学识字算数的,但来就是了。”
众人顿时又一番千恩万谢,那些孩童少年更是喜上眉梢,此时科举制度还未盛行,各县虽名义上也有县学、乡学,但一来战乱过后无论是师资还是物资都很欠缺,二来能够入学者也多为官吏富家子弟,读书识字对他们这样底层的老百姓来讲,依然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就这样,大唐第一个农村文化科学普及班,就在南坨山静云观中诞生了。
李淳风不无戏谑地对马周说:“大哥,原本在博州你连九品的助教都不肯做,和我们一起出来游历四方,没想到现在却寓居此地教育村童。”
马周却正色道:“以前为兄见识浅陋,行为狂悖,若现在再任为兄以助教之位,为兄定当竭尽所能广育人才!”
李淳风不禁慨然道:“初见大哥,只觉不平之意,峥嵘傲骨,不过一年,不平之意尽化端厚之风,峥嵘傲骨已成凛凛风骨。弟不如也!”
马周长笑道:“二弟本是神仙中人,何苦与为兄这样的凡夫比较?”
二人正在谈笑间,泠风一手拽着个人一手抓着一张纸,一溜烟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只见泠风眼睛瞪得老大,对着二人叫道:“神童啊神童啊……”说着跑到二人跟前,把手中的纸张塞到李淳风手里,喘着气道:“哥哥你看,这个沈石头,几何……形学居然考了满分!”
李淳风已经看到了手中的纸张,粗一打眼便小小的惊了一下,听泠风一说,更是吃惊,细细看去,果然五道题都解答得论证严密计算周详,不禁也啧啧称奇,这沈石头对形学果真十分有天赋。
马周也凑过来瞄了一眼,不过他对形学知之甚少,也看不太明白,但正因此,他对这个才学了不到半年就能有如此水平的乡村小子也是刮目相看。
泠风叹着气道:“民间果然藏龙卧虎,这样的人才要是就这么埋没可真可惜了!”
马周不由奇道:“这形学究竟有何大用?”
泠风道:“无处不用啊!比如民部测量土地田亩、兵部绘制行军地图、工部设计工程建筑,这些无一不要用到形学。”她突然想起户外活动时学的拇指测距法,顿时来了兴致,对马周道:“大哥你看对面那棵松树离我们大概多少距离?”
马周望了一下,“这……约莫数十步吧?”
泠风诡异地笑了笑,平伸右手将大拇指竖起放在眼前,对着松树先闭着左眼看了看,又闭起右眼看了看,然后道:“约莫32步。”此时的步是左右两脚各走一步的双步长,一步大约1.5米。
一边看热闹的学生们早有人跑过去测量了起来,一会儿跑回来报告:“我走了34步!”旁边立马有人笑:“你腿短!”顿时笑闹成一团。
马周奇道:“小弟,为何你用拇指可测出这距离来?”
泠风取过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对角相似直角三角形,指指点点道:“这是小弟两眼间距离a,大约二寸。这是小弟臂长b,大约一尺半。这是所要测的拇指到松树的距离x,未知。这是小弟分别用两眼看到的拇指边缘的相隔距离y,小弟目测为四步一尺半左右。形学中此两三角形为相似,可知a比b即等于y比x,因此可得x约为三十二步。此法又名为‘跳眼法’,简略地说,即小弟臂长除以眼距约为七又二分之一,那么只要以跳眼观察过程中两眼所视差距乘以七又二分之一便是手臂前端与目标相距的距离了,其要旨便在目测所视差距之准确性。”
马周不禁惊叹:“世间竟还有这等学问!真神鬼莫测也!为兄自负博学,如今才知世上学问无穷无尽,多有闻所未闻之术,真是惭愧……”
李淳风哈哈大笑道:“大哥所精,乃文章治世之学,此等乃是研习自然之道加以应用之学,所谓术业有专攻,大哥何必惭愧。”
泠风也点头道:“没错,大哥那个叫社会科学,这个叫做自然科学,都是科学。”
“科学?”马周不解了,“‘科’者,从禾从斗,斗者量也,乃是测量之学,测距测地,测重测深均是测,这形学、数学皆为科学,可为兄所学与测量有何干系?”
“大哥说的那是狭义的‘量’,大哥试想,安邦治世之道,岂不也是量天意民心以立政立策?刑律法令,无一不要求有度有量,有一定之规,这岂不是‘量’,岂不是科学之道?除‘情’之一字,世间一切理法皆可量,是为科学!”
马周一愣,细想之下不由抚掌大赞:“妙!说得妙啊!治世之道,正是探寻圣人之道,天地之法,以适当世,确为科学!”
旁边围观的学生们听得云里雾里,几个稍稍年长些的少年道士似有所悟,觉得自己近来所学乃是和济世安邦一样要紧的学问。那位几何学神童沈石头这时候已经研究完了泠风刚才所写的纸,又自己对着远处的松树比划了一下,此时正用一种狂热而崇拜的眼神望着泠风。
泠风转眼正好就看见了这道炙热的目光,她一把把沈石头拽了出来,对李淳风道:“哥哥,这个孩子可得重点培养啊!”
众人一囧,谁是孩子……
沈石头虽然个头瘦小了些,也是十六岁的少年了,这时被一个六岁的娃娃叫“孩子”,却完全没有不甘心的感觉,听到小神仙说要重点培养自己反而差点掉下泪来。
泠风瞥了一眼他那感激涕零的小心模样,撇了撇嘴,道:“男孩子不要动不动就哭,好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海,流血流汗不流泪!抬头挺胸收腹站直,目光直视!”
沈石头愣住了,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又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他的眼泪刷的就淌了下来,但立刻抹了一把昂首站好,他只觉得从来没有站得这么直,眼睛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世界原来这么不同,好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海,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他脑中炸响,他眼中一热,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了。
李淳风拍了拍沈石头的脑袋,道:“石头,你喜欢这形学么?”
沈石头把头点得都快掉下来了。李淳风笑道:“那你以后若是无事便来我这里,我单独给你上课。”
沈石头立马就跪了下去,“咚咚”磕起头来,叫道:“谢仙长收石头!”
李淳风忙一把把他捞了起来,笑道:“再别喊什么仙长了,你是我学生,叫我老师就是了。”
泠风忙凑上来,笑嘻嘻道:“还有我,师叔!”
石头这老实孩子立马又跪了下去,对着三人一人三个响头,拦都拦不住。泠风又道:“石头,你这名太叫不响了,给你起个大名,叫沈岩好不好?”
石头扑闪了下大眼睛,“沈岩,沈岩……俺有大名了!谢师叔给俺起名!”他又想往地上趴,李淳风忙手疾眼快拉住了,一边对泠风哭笑不得:“你呀,怎么随便给人家改名?”
泠风眨了眨眼睛,道:“入学堂不是都兴起个学名啥的么……”
马周揉了揉她脑袋,“要起也是你哥哥这个做老师的起,你凑什么热闹啊。”
这时一旁围观的其他少年们看着沈石头,不,沈岩的目光可是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平时李淳风温柔敦厚,待他们都极好,这时几个胆大的纷纷嚷了起来:“仙长,你们怎么光偏心石头,我们也要当你们学生!”
李淳风仍是温和地笑着问:“好,那你们都说说,你们以后想做什么?想学些什么学问?”
这一问还真是把少年们问住了,他们就是些村童,这辈子除了刨地还能做什么?他们可真没想过。
就是那些小道士们,此刻也有些怔忪,他们的身份既定,已经是道士了,也从未想过改行,可是这大半年来的见识和经历,比他们先前十几年加起来都多,他们已经对未来产生了迷茫感。
突然一个平素最为胆大活泼的少年喊了一声:“俺想做生意!”
顿时周围响起了几声窃笑,这少年脸红了红,还是梗着脖子咕哝了一句:“做生意咋了,至少大灾大旱的时候不会饿死啊……”
一个跟着马周学文书学得甚好的少年面带鄙夷之色,道:“士农工商,商人唯利是图,是四民之末,隋朝和本朝都规定商人子弟连科举都不能参加,再有钱也被人看不起。”
原先那少年脸更红了,看看周围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神情,他反而一咬牙顶了上去:“马仙长说过,管子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是因为商必须依靠其它行业,如果大家都去经商就没人生产、没人可以依靠了,所以只是不鼓励大家都去经商,可没有说商人唯利是图。俺以后要有钱了,就出钱在村里办学堂!再说,没人经商,物品怎么流通?钱财又怎么周转?就像咱村里刚打那几口井,你打水用的是你的两个胳膊,可光用你那胳膊够得着水么,还不得靠井绳、轱辘和水桶么,那你喝上水解了渴,你胳膊有功劳,水有功劳,难道井绳、轱辘和水桶就没功劳么?”
一席话说完,周围人全愣了,先前鄙视他的那个少年更是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泠风突然拍着手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这个比喻我喜欢,哈哈!逐利又如何?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商人货通天下,汇通天下,于国家于经济于百姓大有助益,国家要富,必要重商!”说着她拍了拍那少年的肚子(本想拍胸脯的,无奈够不着),笑得老奸巨猾:“哥们你真是天生的商人,以后我做生意一定找你合伙!”
周围人彻底石化了,那少年也呆了一呆,小神仙说啥?他以后也要做生意?还要找我一块儿干?这,这这……这是真的?!他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抓住泠风的手,使劲握了握,“小神仙,你没骗我?”
“骗你干嘛……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萧白!”
“来小白!”泠风抬起了一只小胖手,“givemefive!”
“啥意思?”
“就是说咱击掌为誓。”
“啪!”在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一个少年和一个儿童的两个手掌拍在了一起,伴着儿童那稚嫩却充满着豪气的声音,“重农兴商,我大唐何愁不富!精兵利工,我大唐何愁不强!繁文昌武,我大唐何愁不霸于天下!”
庭院里,一阵寒风吹过,松树也瑟瑟地颤动着,在场却没人觉得寒意,他们都被这睥睨而狂傲的话语所震慑,无论是小道还是村童,少年们的心都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大唐,他们在心中默默地重复着,我大唐!跟着马周学了多半年,他们早已不再是一般的无知村童,此刻胸中似有一团火被点燃,有一种渴望开始膨胀。
“我,我要当兵去!”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当上将军建功立业!”
众人顿时浑身一震,纷纷举目看去,却是一个浓眉大眼身材健壮的少年。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仿佛突然惊醒开窍了一般,都开始嚷了起来,“我要当县令,让百姓都吃饱穿暖!”“县令太小了,我要做刺史!”“我要写书!”“我要做医师治病救人!”“我要做匠师造东西!”
一时间各种理想如雨后春笋,李淳风与马周不由感慨万千,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教了大半年的这些乡村子弟,竟然有这样的聪明才志,虽然以这些少年的出身很难当得上刺史将军,但他们的心怀志气却令人钦佩!而刚才萧白的对商人的辩护更令他们耳目一新甚至有启人深思之感。
马周眼眶有些湿润,对李淳风喃喃道:“二弟,为兄今日,竟有平生小瞧了天下英雄之感……”
李淳风轻轻点了点头,望着马周笑道:“大哥,这样的学生你可愿要?”
马周哈哈一笑,随即扬了扬眉,对着少年们一挥手,朗声道:“好!都收下了,你们,过来拜师吧!”
少年们一愣,随即欢呼着都奔到跟前,对着三人倒头便拜。泠风心中暗道,你们可撞了大运了,拜到未来宰相门下了,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嫡系啊!
那边小道士们得意了,立时有人跑到平素要好的少年面前,叫道:“快,叫师兄!”一时间顿时又笑闹成了一片。
之后泠风便跟马周和李淳风商议,把小道士和少年们按兴趣和所长分组,因材施教。她心中还是有点小盘算的,虽然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实施,但先埋上这个种子再说。
除了年纪较小的少年道士,还有几个和李淳风一个辈分的年轻道士心思也活络了,他们本来就和李淳风从小一起长大,受他影响数算水平也不弱,感情自然更是深厚,只是这时候却不好意思跟着小道士们一块儿学。泠风见哥几个从小炼丹,调配方算比例都是驾轻就熟,顿时就算计上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