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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早上7点多,游航站在恩谕的城头向西眺望。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
这些人都在等待城门的卫兵放行,有的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
“大人老爷们,行行好,开开门吧!”就在城门旁边,游航的眼皮底下有一位老人用悲戚的声音说,“我的孙子快不行了!”
游航立刻向他看去,看到老人坐在一辆板车上,怀里抱着一个毫无生气,只有眼睛在动的孩童。
游航转身对左右说:“去找个医生来,给他们看看病。”
几名跟随游航的分别主管公共卫生、市政建设和宗教慈善机构的“代理人(恩谕此时还没有建立起相关的正式职能部门)”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职责所系的梅先生站出来说:“副主席先生,我们医师公会的所有人恐怕现在都在满负荷工作,实在抽不出人了。况且您看城里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的医生怕是也出不了城。”
游航听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城里的景象。虽然他早已经看过了,心里也有数,可是刚才看到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是心头一热,忘了实际的情况。而事实上,城里此时也早已是人满为患,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难民。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先生。”游航只好无奈地说,而后心中又涌起一股难以平复的愧疚。所有人撤入关内,这是他亲自下的命令,现在他对眼前的一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哎呦,什么味儿?”这时另一位随员吸了吸鼻子说。
“瞧,从那边飘过来的吧。”又一个人说。
游航朝那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在主道北侧距离城楼大约500米的地方冒起了黑烟。而黑烟的源头似乎是一个大坑,很多人主要是一些年轻力壮的男性正在抬着尸体往坑里丢弃。
“哇……哇……”无数乌鸦飞过来,绕着大坑盘旋,发出格外刺耳而且讨厌的声音。
热心肠的梅先生看到这一幕愧疚悲痛,抓着游航的手臂说:“游先生,我们实在是救不过来了!”
“不不不,不怪你们。”游航又拍拍梅先生的手,安抚地冲他点点头,然后愠怒地离开了这里。
走下城楼,他坐上马车,告诉车夫直接去天选阁开会。车夫回答说会议定在10点,现在去还太早。可游航已经容不得自己再拖拖踏踏了,他必须要解决问题,哪怕是看起来在解决问题也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不要再说了,我要现在就去!”
“好的,大汗。驾!”
马车动了起来,王府的亲兵在前面开道。堵塞在道路中间的难民急忙让开,游航从他们的目光中穿过,感到难以承受,于是将车窗关上。
一道小窗,隔开了两个世界。游航挡住了外面的景象,却又冒出了一种背叛至亲或者被至亲背叛的心慌。在这种心悸与彷徨中,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吵嚷。
“你们走开,你们走开!堵在我家门口,还让不让我们做生意了?”一位店主大声说。
“走走走,再不走不要怪我们不客气!”店里的伙计也拿着棍棒出来帮忙。
游航一听感觉情况不对,立马拉开窗户,看见几个难民正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向旁边躲避,可是周围到处都已被占满了,没有人给他们腾出地方。
“停车。”他说,然后又看到两个身上脏兮兮看样子也是难民的孩子,偷偷溜进了店里,显然是试图偷东西。可是店里还有别人,他们很快就被抓了出来。
“好哇!还敢偷东西!把这两个小东西给我打一顿,然后抓去报官!”店主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说。
“住手!”游航喊道,然后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马路中间。
恩谕有很多人都认识游航,店主也不例外,于是立刻就停手了。难民们很多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家伙,但是看样子都知道他是个大人物,所以也毕恭毕敬地全都站起来。
游航向所有人鞠躬,又鞠躬,然后说:“我就是游航,是我下令让关西民众撤到关内的。我让众位失去了家园,我给大家带来了不便,此事皆罪责在我!我已决意,不日发兵,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打败冤奴,还大家一个太平。而此战之后,我也会以今日之罪自请天选阁裁决!给人民一个交代!”
说完,他又深深鞠躬,让部下悄悄告诉店主把损失记账,日后到汗王府领取补偿,而后登车离开。
车缓缓走远了,在场的所有人大都目送着他。那就是享有盛名的游航,恩谕之战的英雄。接着,店主把孩子放开了,两个孩子立刻跑回大人身边。伙计们也不再赶人,纷纷退回店中……
9点,游航来到天选阁,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在这儿。其中,三大族的长老都汇集在门口以及门廊两边。他们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议论,看到游航后神态举止也各不相同。游航没有用余光以外的任何目力去关注他们,而是大步从他们中间穿过。
快到主会议厅门口的时候,一名钱伯斯家的仆人跑过来说:“游先生,钱伯斯先生让我告诉您他的病还没康复,今天不来了。您可以主持大会商讨一般性问题,也可以和将领们研究作战方案,不过何时能够出战他还要亲自看过方案并检视部队状况后决定。”
“他都病了一周了!我们现在十万火急!他……你……”游航欲言又止,在脑中反复权衡,极力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说,“请你转告钱伯斯先生,我晚点会去见他,请他务必要见我!”
“好的,先生。”仆人点头说,然后微微鞠躬,转身离去。
游航望着仆人走远,而后转身向左走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在那上面,有人正在等他。
来到二层,他走进一间圆形的小会议室,看到常备军三个团加上战车营的长官们正在和阿拉伯人的将领争论。在他们中间是一张囊括了峡谷整个地貌的巨大沙盘,沙盘上插着红旗的城镇代表那些还在天选者手中的地方,而插白旗的则表明其已经落入敌手。
两名常备军军官最先看到游航并立正向他敬礼,其余人马上也转过身来,也对游航行礼。
游航示意他们把手放下,然后走近他们说:“是不是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司令昨晚让我们今早8点来,我们不敢耽误!”步兵第二团团长立刻说。
“好,好。”游航点点头,“实在抱歉,我今天早上有点事耽误了。怎……”
“司令官阁下日理万机,我等稍微等一下也是应该的,只要不耽误您的大事,我等随叫随到!”一团团长马上也抢着说,竟不慎打断了游航的话。
游航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因为这种情况他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可是当他的余光看到阿拉伯人的将领在一旁哂笑,心中又不免恼怒地问道:钱伯斯安排的这些个团长都是些什么角色?
这时战车营营长伊萨姆说话了:“游,我们刚刚在讨论作战问题。可是他们(指那些什叶派将领)非要现在就出兵,理由是哈桑家运送黄金的车队在撤退途中失散了,埃米尔要他们去救回这些黄金,还特地请求我们配合行动。”
游航听后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少添点乱吗?
可是他当然不能真的就这么跟“合作方”说话,所以他向那几名阿拉伯人将领说:“请转告埃米尔阁下,我作为战争委员会副主席,天选者武装部队司令,不同意贵方擅自行动,也不认为贵方可以凭一己之力达到目的。如若埃米尔阁下不听劝告,那么贵方的一切损失自负,我本人只能表示非常遗憾,但若是贵方能够以大局为重,那么我保证一定为贵方追回所有黄金。如若不能追回,我就算自掏腰包也要补足贵方的损失。”
阿拉伯人领头的将领名叫奥马尔,他一听游航如此说,立刻毕恭毕敬地表示:“既然有司令官阁下的保证,我们的埃米尔一定会放心的。您看要不我们先把反击的战略定下来,我回去以后一并向埃米尔报告。”
“可以。”游航点点头,然后又问伊萨姆:“战车营离得远,我一直没怎么去,你们的训练情况怎么样?装备都到位没有?”
伊萨姆摇头说:“很麻烦。眼下恩谕这个局面,钱伯斯工厂没法开工。我们除了第一批的五台车加上一台样车可供训练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我设法让人员轮换着训练,可是这样也不够,这种车的故障率简直没法看!”
游航一听心里又开始骂娘,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所有这些情况都在情理之中。于是他说:“你们赶不上反击的首战了,加紧训练,回头跟上我们。”
“是,长官。”
接着游航又转而问二团团长:“我前段时间派到你那里去的那两个人(指马、瓦)如何?把队伍带得怎么样了?”
二团团长一提起那两个人头都有点大,但知道他们是司令的心腹又不敢说他们坏话,所以只好拣能说的部分实情说:“这两个人能力很强,但是不太服从管理。我遵照您的安排,精挑细选了50名士兵,让他们负责组织训练。目前效果只是刚刚开始显露,要达到您的标准还需要一段时间。”
“好的,明白啦。那我们就基于现在这些情况来制定计划吧。”
……
下午一点,游航从天选阁出来。心中揣着反击作战计划,情绪却依然很糟。他被自己的天真给气到了,原因是十天前他提出把难民中的三大族人员就近转送到关东地区的三大族领地里暂住,待打退了敌人再让他们回迁。可是问题的复杂性显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首先,难民的规模比预计的要大得多。既超出了恩谕的承载能力,也让关东各族的领主们望而却步。这正是没有有效的“全国性”行政体系的弊端,没有一个相对准确的人口数据可供恩谕的决策层参考。
其二,天选者的各大族群之间,乃至各族内部的小部族之间都有很多嫌隙,有的甚至有仇。他们分散自治的时候距离能产生美,可要是放到一起,立刻势同水火。别说关东的领主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连关西的很多难民也不愿意按照游航的方案去寄人篱下。
其三,游航虽说是汗王,可是人们更多还是把他看成第四族群的人。他让三大族的人走,让第四族群的难民留在恩谕,这难免让人生疑,甚至产生抵触。如此游航瓜田李下,不好辩解。
最后,也是最难的一点是,从今天传回来的情报看,关西地区执行坚壁清野政策非常彻底。绝大部分地方都在刘谨到来前进行了有组织的破坏。天选者们不仅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特别是粮食,还将自己的房屋烧毁,把墙体和桥梁爆破,往水井里投毒或把它封死,甚至还砍倒了村庄附近生长野果的植物。如此一来,敌人是抢不到什么补给了,但关西地区的破坏也尤为严重。因此,就算天选者将来夺回了这些地方,短时间内也难以让难民们回去居住了。也就是说,难民问题已经变成了短期安置和长期生存这两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那么,游航究竟该怎么做呢?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会允许自己让难民们就这么承担自己的决策带来的后果。他一定要找到办法!
2点多,游航回到汗王府。刚一坐下就有仆人跑来通报,说钱伯斯送来请柬,邀他晚上到酒楼一会。他立刻答应了并且派人回信。
6点刚过,游航的马车又在满是难民的街巷里穿行。府兵开道,游航又变得没有勇气向外看一眼。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让外面这些人的目光仿佛有一种魔力,能够穿透薄薄的车壁让游航的精神备受煎熬。阶级的对比是如此强烈,撕扯着青年的灵魂。记忆里母亲的形象这时候冒出来,仿佛就站在这些人中间,而自己又在离弃她,不管愿意不愿意就只能坐着任车轮滚滚向前。难道人在拥有以后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坦然呢?为什么牙关咬得如此之紧,双拳攥得如此地实呢?
他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目的地就到了。
“蓬莱阁”是恩谕最有名的中餐酒楼,游航之前来过一两次,对这里的海鲜情有独钟。和城里其他地方一样,酒楼门口也聚集了不少难民。酒楼老板还算有点人情味,时不时会把一些残羹冷炙分给他们,但为了不影响生意,他不得不派人把难民从正门疏导开。而像今天这样知道有贵客要来的情况,他更是早早就把百米以内的难民都“请”走了。
车驾抵达时侍者早已在门口等候,游航被直接请到位于三楼的包厢。而红光满面的钱伯斯则已先一步到达。
简单寒暄过后,二人相向坐下。
菜陆续端上来,钱伯斯熟练地运用起筷子,胃口看起来很不错。
吃着吃着,他饮下一杯白酒,回味之余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好酒,你不来点?”
“不,我的酒量你也知道……”
“诶……我看你是心里装的事太满。嘿嘿嘿,你还是太年轻,不就这么点事吗?”
游航神色焦急地说:“老大哥,让他们撤离的人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家园。现在他们落到这步田地,我怎么能安心吃得下饭?!”
“那我们想办法嘛。本来就是棘手的事情,你再不冷静就更难解决了不是?”钱伯斯边说边倒满两杯酒,一杯放到游航面前然后接着说,“你现在是领导者就该有领导者的气度,慌张焦虑是你我不配享受的奢侈品。”
游航拿起酒杯,掂量再三,最后还是一饮而尽。烈酒顺着食道流到胃里,沿途留下翻腾的灼热。而后,他似乎被酒精刺激到了,说:“那我们先喝几杯,聊点儿别的,先不谈烦心事。”
“那好,干杯。”
“干!”
……
酒过三巡,微醺让游航的焦虑感消失了。“钱伯斯老大哥,你…是我的导师,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我敬你。”
“不敢不敢,小老弟。咱俩是战友啊!当初是你拼死保住了我的工厂。”钱伯斯与游航碰杯。
“老哥,我这次是真没办法了,就像这大龙虾,煮熟了,除了等着被吃已经一点招都没有……了。”游航说道这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语调被拖得老长。
钱伯斯也有点上头,没有发觉游航在思索着什么,他觉得在两人彻底喝醉之前应该适时谈一谈自己的想法,而现在时候到了。于是他说:“其实吧,老哥这里酝酿了一个初步的构想,咱俩来分析分析。”
游航此时也有了一个主意,不过在说出来之前,他想先听听老大哥的办法。“哎呦,老哥,你怎么不早说呀。我头发都愁白了。”
“嘿嘿,别急。你想想,难民们现在最需要什么?”
“当然是温饱、住处,呃……还有药材……”
“不对不对,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
“那你说是什么?”
“希望,希望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我们想救助他们,就得让他们和我们互动。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与我们合作。”
“嗯嗯,说下去。”
“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这里起码有二十万难民。除掉老弱妇孺,男性劳动力大概有七八万,这些人正是我们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我们不是在北部和黑伦河东岸发现了很多矿脉吗?因为缺少劳力,那里一直没有得到开发,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可以让他们用工作换取报酬,而不是在这里等待救济。一旦这些人被组织起来,他们的家属也会跟着迁移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恩谕的问题也将随之化解。”
游航脑子转得飞快,他记得这些矿脉在谁的名下。全部都是恩谕少数巨贾大户的产业,钱伯斯和哈桑在其中所占的比例最大。“仅仅是矿山用得了这么多人吗?”游航很有针对性地问道。
“当然不止,我们要修路,开凿运河,建造生活设施,还需要大批的运输工人。”
“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而且正当其时。”游航继续附和着说。
“真高兴你也同意。那么明天在会议上我们联合提案如何?”
“先别着急,老大哥。我想显然还有一些技术性问题需要考量。比如启动资金,仅凭你的财力是不够的。我想政府现在也没钱。”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我的银行可以发行‘战争债券’。恩谕有很多有点闲钱的百姓。如果我们的债券既能帮助他们消除难民带来的困扰,又能得到可观的收益,还能赢得战争,他们没理由拒绝。”
“你好像刚发行过‘防卫债券’吧?”游航指的是钱伯斯组建常备军时向第四族群平民发行的债券,他用这些钱填补了拨款的缺额。
“呵呵,放心,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
“那么你的公司准备好为政府分忧了吗?”游航看着身边这位即将大发国难财的奸商,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却有点窝火。
钱伯斯显然认为这事成了,用政府的名义借人民的钱,再做一支花钱的手,靠压榨走投无路的人获取丰厚的回报,进而继续壮大个人的势力。真是想想就美。于是他举起酒杯缓缓地说:“如果能,那真是荣幸之至。”
游航应该庆幸看清了钱伯斯的另一面,从而开始对对方有所提防,但是现在显然还是合作最重要。于是他说:“既然您对这个计划已经有了充分的考量,我也乐于一试。不过在这之外,我也想说一说我的想法,到时候来个双管齐下。”
钱伯斯饶有兴致地说:“愿闻其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