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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万兴有些不悦,看着李春林问道:“我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搭上一个锅庄的生意,你就办成这样?”
李春林哭诉道:“老爷,实在是徐骏手下那个人莽撞无礼,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你还要说什么?现在全西川的人都知道咱们黄家商号卖劣盐,经营了十年的生意被你搅黄了!”黄万兴踢了他一脚,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李春林抱着他腿,哀求道:“老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回我保证一定办成。”
黄万兴问他:“你打算如何做?”
李春林飞快道:“我们也去蓉城,找报社,谢家登一家报纸,我们就登两家、三家,他们写半个月新闻,我就找人写上一个月。我家中一个内侄就在报馆做事,找他写更多的新闻把这事儿压下去。……”
黄万兴刚开始听着还行,听到后一句的时候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黄家在下城不过刚发达了十年不到,他家中子嗣最好的一个也不过念到中学,最后还是花钱捐了一个学校继续读着。像是报馆里这样的工作,那是读书人的活计,一般人做不了。黄家有钱,但从未出过读书人,他手下这个大掌柜李春林当初被重用就是因为识字,而如今竟然还藏了一个在报馆工作的内侄——西川最近流言满天飞,其中传得最多的可就是黄家奴仆私吞家产,打算取而代之的小道消息。
黄万兴看向李春林的时候,眼神里带了一丝戒备。
李春林说的那个报馆的内侄,其实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说出来纯粹是为了给自己面上贴金,他觉察出黄万兴对他不满,越发想要表现自己。
黄万兴重新坐回主位上去,没吭声。
李春林心里忐忑起来,跪在那没敢动。
过了片刻,黄万兴喝了半盏茶之后才开口道:“登报纸的事,就算了,不过这次是你办事不利,锅庄生意损失严重,我当扣你一年薪奉。”
李春林连声答应下来,“应当的,应当的。”
他答应的太过干脆,黄万兴目光又沉下来,看着他道:“既如此,你先下去吧。”
“老爷,这上城盐场的生意……”
“你刚从狱中出来,回家暂且歇息几日,这些事情先不用管。”
李春林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应了一声。
李春林四十来岁,不再年轻,方才在房间里跪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已有些跛脚,双手扶着墙壁慢慢走着。
有心腹手下走过来想要扶一把,李春林摇头道:“不必,你跟我讲讲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爷为何对我猜忌如此之深?”
心腹低声道:“李爷,您进去之后,咱们老爷原想也状告上城谢家,还把断了手的买办也抬去官府,想他当证人,结果谢泗泉也抬了一个人去官府。”
李春林拧眉:“他抬了谁?官路上的?”
“……他抬了盐场的老管事,说是那天也被咱们的人打伤了。”他顿了一下,小声道:“那老头七老八十的年纪,浑身贴了膏药,官府的人碰一下就喊疼,话都说不清,谢泗泉以此为借口硬是拖了三天,然后这事在西川登了报,闹成今天这般。”
李春林思索片刻,总觉得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他们主仆离心。
等回到家中一看,才发现家中招了贼,那些蟊贼不但偷了钱,还把他家的院墙拆了一个大洞,如今只粗略堵着。李春林的家眷见他回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可回来了,咱家招了贼,丢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如今官府抓了一个小贼,好歹追回一包袱金银,但官府的人说只有老爷您亲自去领才肯给呀……”
李春林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哽着问道:“那贼人也在官府?”
家眷哭道:“那没有,小贼当天罚钱打了板子就放了,咱家那些金银扣在官府,要了几回也不肯给。”
李春林道:“糊涂啊!你们真是糊涂!”
家眷一味只哭闹要他去领那一包袱金银回来,李春林脑子转得快,却也无法跟妇道人家解释清楚。
他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这一定是谢家安排好的。
从一开始在报纸上大肆书写,就已经打了这个主意,对方知道把他抓进牢狱里困不了几天,但要的就是这么几天的功夫,报纸上的流言西川人口口相传,黄万兴再信任也会起疑,对方这是使的反间计啊!走一步看三步,谢家何时出了这样工于心计的人物……李春林如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在牢狱里本就吃了几天苦,如今在黄家又跪了半天,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李春林在晕过去之前,闪过脑袋一个身形,青年沉默却长了和谢家主相似的脸,一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犹如浸泡在雪水里的利剑,寒芒毕露。
上城,谢家。
谢璟站在厅堂正中,面前主位两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谢泗泉和徐骏,两旁各一排座椅,上面坐着谢家几位大掌柜和盐场数名总管。
谢璟把这几日上城情况逐一汇报于众人,因在北地常年待在书房,听白二说习惯了,因此有些套话记得熟,说得也流利。
谢泗泉慢慢喝了茶,拿眼睛瞟了两旁众人,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
谢璟说完报纸,又说了一下最近人手的安排,他没管盐场的具体事务,但手里有谢泗泉派给他的几十好手护卫,只捡着做了的事简单说道:“……听大当家的吩咐,现西川谢家各大盐场实行宵禁,各添门岗数人,另已派人去锅庄找当地掌柜谈了劣盐巴之事,快马加鞭,再过几日就有回信。”
等谢璟说完,徐骏先开口问:“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盐场的几名总管率先起身,拱手道:“没什么说的,少东家替咱们撑腰,兄弟们服气!”
商号掌柜也起身道:“多谢少东家添派人手,我们这几日倒是生意好得多,有盐帮的兄弟们看护心里也踏实。”谢家除了盐庄,还经营了许多诸如药材、青茶、蜀锦一类的商铺,托这段时间报纸上新闻的福,谢家各个商铺卖出去的货物都比平时多了许多,掌柜嘴上不说,但看向谢璟的眼睛是发亮的。
徐骏见众人没有意见,又转向谢泗泉问道:“大当家的?”
谢泗泉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手撑在膝盖上敲了敲,看了其余人一圈道:“少东家做事,我和大伙儿也瞧见了,还算稳妥,其余事宜就按少东家之前说的去办,今日会议就到此为止,都散了吧。”他招手让谢璟上前,拍了拍他胳膊,“璟儿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谢璟等在那,背手站立。
徐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人一走就翘腿没个正形的谢泗泉,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还不如一个孩子。”
谢泗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得意劲儿,脚尖晃了几下,抬高了下巴道:“我璟儿这般优秀,莫说我,全西川谁能想出这样高明的点子?”
谢璟这几天听了太多夸奖,内心平静,不为所动。
徐骏道:“没有外人,璟儿先坐下,我们慢慢谈。”
谢泗泉拉着谢璟的手,让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自己副手,饶有兴趣问道:“接下来如何做?”
谢璟摇头:“不知道。”
谢泗泉:“啊?”
谢璟解释:“要看对方怎么做,对付聪明人有一种办法,对付笨些的有十种办法。”
谢泗泉:“对付聪明人怎么做?”
谢璟:“一力破十会。”
他说得认真,像是真的会这般去做,徐骏忍不住莞尔,一旁的谢泗泉也哈哈笑起来。略商谈几句,就把黄家放到一边,宽慰谢璟道:“黄万兴这人我知道,不过凭借了几分运气罢了,他这份儿家产想要来上城,还差了几分火候,只怕自己还未动,身边其他人眼睛就盯上了。”他看了谢璟,眼睛微弯,“璟儿,之前忙一直没来得及问,我听说,咳,你前些日子一直跟着徐骏学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没有?”
他这个转折太过生硬,谢璟没听懂,茫然看向他们。
徐骏坐在一旁,紧张地端着茶杯不敢动。
谢泗泉挠挠头,含糊道:“就,你觉得他人不错对吧,他会的东西确实也多,当然你舅舅也不差。”
谢璟想了片刻,试探恭维他:“舅舅文武双全,我常听盐场把头们提起您。”
谢泗泉看了徐骏一眼,徐骏目不斜视,他指望不上这位敲边鼓,又道:“那你,可有什么想问我们的没有?”
谢璟沉默片刻,谢泗泉手心都莫名捏了一把汗,他之前虽然听徐骏说过外甥并不反对他们,但真要做到公开这一步,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毕竟是自己唯一在乎的亲人,他和徐骏都想要得到谢璟的祝福。
谢璟突然低头,伸手从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只小石虎,问道:“舅舅,我之前一直没来得及问,这是我娘的遗物,当初在一尊佛像里找到的。您见过这个没有?”
谢泗泉看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接过翻看片刻,道:“哦,这是云梦山伏虎寺里偶然得来的,那会儿我和阿姐去山上拜佛,从那边捡到的,阿姐觉得它有趣,没想到竟然留到现在。”
谢璟疑惑:“无意捡到?可这上面还有星图。”
他指给谢泗泉看,谢泗泉瞧了,但并没认出,只看到几个模糊的细小坑洼,拧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过去太多年,我也记不清,但当时阿姐并没提过星图之事,许是后来打磨的。这星图是哪里?”
谢璟道:“星图为西川。”
谢泗泉怔愣,片刻手指轻轻拂过石虎,轻笑一声。
这是阿姐刻的,没错了。
她还想着西川。
想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