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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大暑炎炎,蝉鸣鸟叫一日未歇,清风无力,人也困倦。
进奏院的冰盆早已置备妥当,只是怕水汽湿了案上的文书,故而放得稍稍远了些。几丝寒气袅袅地绕在冰盆附近疏散不开,外边日头也依旧劲头十足,赫赫炎炎,教人好不快意。
陈沅知支棱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拭着鼻尖冒出的细汗。外头的日光穿过窗外的葱郁梧桐,斑驳地落在案几的文书上,文书写有几行小楷,字迹正如坐着位置上的人儿一般端庄秀气。
进奏院的活儿谈不上劳心伤神,事多事少全仰仗朝中有无要紧之事。今日清晨,皇帝并未早朝,大殿内除了李公公代为宣读升黜官位的圣谕外,并与要紧之事。
进奏官们承旨归来,转抄朝报后,大汗一抹,皆是松了口气。
大燕有朝报,以记载皇帝衣食起居、百官升降任免,使离京甚远的二百四十州通晓国事。该朝报经敲定审查,下达进奏院,再由进奏官转抄后,分发各州镇的将吏。
日发一份,未曾中断。
陈沅知虽顶个进奏官的头衔,但藉着种种缘故,平日要做的活儿实则是很少的。
陈沅知是国公府嫡女,父亲为一等公爵,母亲因生前救驾而被追封为诰命夫人。当今皇后是她的姨母,因她与定安公主自小交好,就连当今圣上也将她视如己出,种种殊荣摆在当今可算是风光无二,徒惹人艳羡。
万般皆好,只那宅院里勾心斗角的事,惹得她好些年都未曾安生。国公府的门第是好些人挤破脑袋都钻不进来的,偏她那多情的爹爹陈弦喜爱纳妾。她母亲在世时,陈弦尚会顾及双方的脸面身份,压制一二。
自她母亲去后,先是让吴氏钻了空子成了当家主母,又忙不迭地将养在外头的外室安置了进来,纳做妾室,闹得后宅不可终日。陈沅知本就不喜争闹,国公府上下碍于她的身份,明面上谦让着她,端得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模样,背地里倒是出了好几桩事。
这几桩事她处理得妥当,既使自己置身事外,又叫那动手脚的人吃了些苦头。只是成日呆在府内,有些事闹到她眼前,瞧见了难免烦心,全亏得定安公主替她说话,向皇上皇后那一求,便让陈沅知得了个进奏官的差事。
朝臣的家事,尤其是这后院的事,饶是当今圣上有心也不好插手。定安鬼点子多,给陈沅知谋了个无关痛痒的虚衔,既可让她稍离后宅的琐事,也能赚些俸禄,攒下不少钱。
陈沅知刚入进奏院的时候,化名为陈知。丢开往日涂抹的脂粉,束起长发,一袭官服着身,倒有几分少年郎的意味。里头的官员不知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对她颇有微词。只因她年纪轻轻,加之进奏院掌事王逸对她多有照拂,想来也不是倚着本事进来的。
文人心气高最是见不惯此事。
陈沅知看在眼里,只默默地做好手头的事,旁得闲话她一概都不理睬。
说是闲话也是实话,她本就不是倚着真才实学进来的,“进奏官”于她而言,不外乎是混个日子图个月俸的虚职罢了,平日里承旨转抄朝报,无非就是废些墨宝、废些手劲,没有实权的。
陈沅知性子好,不争不抢,说起话来温温软软,出手也阔绰。日子久了,进奏院的官员非但不排挤她,瞧见她瘦削的身形,只以为是体弱多病的公子爷,凭士民捐纳得个虚衔聊以度日,故而还生出一些怜惜来。
“陈大人,照你这样的性子,日后如何平步朝堂?恐叫人欺了去。”
陈沅知掂着腰间的银钱,银钱的分量让她欣喜。她摩挲着钱袋,浅浅地笑着,什么平步朝堂,她只想过好自己有钱的安稳日子呢。
“一会吃酒去?”进奏院的林申最喜喝酒,今日事少,清闲之下酒兴大发,又怕被掌事的听了去,难免呵斥几句,故而说得小声了些:“陈大人一起啊。”
陈沅知从不与他们一块饮酒,倒不是驳他面子,故意不愿一同前往。她委实不会喝,一杯下肚,基本上就摸不着南北,再过会便要不省人事了,倒头来再劳烦他们将自己送回府中,这身份也藏不住。进奏院算是个难得清闲的地方,为能安安稳稳地留在此地,她是万不能答应的。
更何况今日府里还有大事要办,银荔已经遣人来催过了,她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
陈沅知掸了掸衣袖,按照惯例伸出两根手指头。
林申瞧着两根指头,心里明白,心满意足地道了声“得叻”便另寻他人去了。
这时院内也没多少人了,她理好桌案上的文书,揣上夹在书页里的几叠稿纸,与剩下的人作别后,匆匆地迈出进奏院,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放下车帘的那刻,端直了的身板立马就松软了下来。
“可带便服了?”
“带着了。”银荔接过陈沅知手里的稿纸,从一旁拿出一套粗布衣裳。
陈沅知解开官服上的扣子,拿便服往自己身上一套,动作利落,一看就是平日习惯了的。
“姑娘,怎地写了这么多?”银荔抚平稿纸后,又将它递还给陈沅知。
陈沅知如获至宝般地将纸抱在怀里,嘴边的笑意似是涟漪般圈圈漾开,她两眼弯弯,露出点点清亮的星光,纵使未抹粉黛,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陈沅知抚摸着厚厚地一沓稿纸,言辞间尽是欢喜雀跃。
“银荔,你知道吗?”
银荔有些迷糊,不知道她家姑娘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清楚,她甚至将脑袋凑上前去。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银荔有些哭笑不得。
国公府的例钱加上朝臣的晌钱,哪月不是充盈有余的。陈沅知也不是不够花,偏还要写些话本拿去坊间卖。知道这事的人不多,约莫只有照料她的银荔和晚橘二人知晓。
这几日,进奏院内的官员与她相处得不错,凡有官宦人家的八卦传闻,他们都愿在院内说上几句,陈沅知最是留意这事,一得空,她就尽数记在纸上。有些故事全靠自己是编纂不出来的,得有身边实实在在的事作为依据才好。等哪日写话本子断了灵感,这些小道消息可就用得上了。
“姑娘,到了。”
轱辘声渐渐轻了,马车停在一座书肆前,书肆木门紧闭,只檐下的两盏大红灯笼悠悠地晃着。前来开门的是书肆的小厮,他先是问了一句有何贵干,后又似想起些什么,下了门闩,就请她进屋。
“怎么就你一人?”银荔开口问道。
往日收书稿的都是这间书肆的掌柜,今日倒怪,怎么连个人影都不曾瞧见。
“掌柜去前边儿的云来酒楼吃酒去了,到现在还未回呢。”他是知晓陈沅知的,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本就是出自她手。好些人读了意犹未尽,催了好些时候就等下回故事呢,书肆也因着她的话本挣了不少钱。他明白这事,立马差人沏了一盏解暑的茶。
可陈沅知等不住。
烈日当空,细细长长的街巷鲜有行人出现。梧桐葱郁的绿意也笼在热潮中,蔫蔫的,毫无生意。
“我得亲自去一趟。”她道了声谢,连解暑茶都不曾喝上一口,上了马车就直奔云来酒楼。
马蹄急急地踏过街巷,车内的银翘一再挑帘向外望去:“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花胜楼的八宝翡翠菊钗还没取呢。”
陈沅知蹙了蹙眉,她分明与书肆掌柜约好了时日,怎料他突然与好友吃酒去了。
先去云来酒楼再去花胜楼恐会赶不及。
今日府内设宴,她不宜过晚回去。
“银荔,一会马车给你,你替我跑趟花胜楼。”
左右都是与花胜楼的老板娘说好的,银荔只需携着票据去取便是。书稿的事稍繁琐些,她得亲自交予掌柜才能放下心来。
云来酒楼居城东,倚着翠烟河。酒楼共三层,一层摆着方方正正的酒桌,来往的都是寻常酒客。
二层三层雅间居多,因着翠烟河极佳的景色,又有绿槐遮阴,惹来不少喜爱临窗饮酒的游人。
她知道酒楼热闹,却未曾想有这般热闹。以她的个头,将将瞧清里头的场面,寻起人来,得费好大的劲。
酒楼的小二干惯了这行,有识人的本领,凡是往来酒楼的人,他都能记住。一见陈沅知眼生,忙不迭地招呼上去:“这位爷瞧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酒楼?”
“我不喝酒,是来寻人的。”
听完她一番描述,小二立马指了指二层的雅间。书肆的林掌柜是常客,他自是记得的。
陈沅知紧搂着书稿,拨开人群,小步快走着。她心里装着书稿的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还未走几步,就撞着了人。
这一下可算是撞的结实,手臂生生地疼,书稿也散了几页。
她兀自叹了口气,落在地面的几页恰是这回故事引人入胜之所在,如今脏了纸页,字迹模糊,断不能草草交差。若是重新誊写,怎么说也得费上三四个时辰,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是赶不及,今儿的书稿怕是真真地交不上了。
她正欲瞧瞧撞她的何人,就有一双手拾起了散落的纸页。
这人一身素净的长衫,腰间竟连佩饰都不曾挂着,他手握酒盏,一字一句地看着方才拾起的纸页,纸页正巧挡着他的脸,陈沅知瞧得不甚清楚。
那便不瞧了。
三年一廷试,四月前刚忙完,三月前才张榜,故而京中多了不少各地而来的赶考书生。有哭丧着脸回乡的,也有去醉春楼倚红偎翠的。借酒消愁的不在少数,这位男子一瞧就是饱读诗书、满腹绝伦的读书人,兴许也是因着落榜才来这酒楼一醉方休的吧。
“多谢公子相助。”她微微俯身,眼神落在男子手里头的几张书页上。
言辞间虽是谢意,实则是想将稿纸讨回来。
说来也怪,这人来往于酒客之间,衣裳却依旧丝毫未沾酒渍。虽是一副醺醺醉的模样,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不可近人的清冷。
他像是醉了酒的文人,却又比许多文人多了几分英气。
男子未曾为难她,将纸页尽数归还,作揖后便要转身离去。
“公子莫泄气,三年之后定能高中。”
原是些宽慰的话,可瞧着他离去的身影,她怎地还真真地期待上了。
男子脚下一顿,侧着身子冲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