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朱朱(zhuzhu6p)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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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恕把昨晚煮的饺子,带了两盒给陈绍聪,告诉他是陆晨曦包的,得到的回馈是陈绍聪大叫饺子咸得齁死了,并且哀号陆晨曦怎么还没个完,居然今天说也不说一声就调休了,扬言还要继续做饭,真是灾难。

    庄恕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但立刻接到妇产科房方的电话:“庄教授,柳灵新生的孩子连续吐奶,吐葡萄糖水,我怀疑是先天食道闭锁。柳灵一直拒绝做3D的B超检查、唐氏筛查,还不提供孕检记录,连孕检医院的信息都不给我们,我怀疑她早就知道这孩子有先天性问题,一直在隐瞒。”

    庄恕皱眉:“禁食、禁水,开放静脉通道,输营养液维持,我这就过来。”他放下电话,立刻赶过去为新生儿检查,操作B超,房方和赵丽守在一边。

    心胸外科住院总医师方志伟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快步进来,道:“庄大夫,我到了。”

    庄恕回头交代:“这个小患者,你要亲自管床。严密进行呼吸监护,特别注意血氧,防止肺炎。”

    方志伟点头答应。

    庄恕对赵丽说道:“孩子的父亲呢?产妇刚做过手术,我们最好是和男方谈。”

    赵丽摇头:“孩子的父亲今天就没来,柳灵胎盘早剥,大出血需要手术,我们打过电话,都是他秘书接的。”

    房方叹口气:“看来只能跟柳灵本人谈了。”

    “我去吧,她自己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庄恕直起身道。

    房方点点头。

    庄恕和方志伟一起走进了妇产科病房,站在柳灵病床前。柳灵蹙眉躺着,一脸苍白,赵丽守在一旁看着监护仪器。

    庄恕平静地对柳灵道:“你的孩子现在连续吐奶,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原因治疗。因为一些操作需要监护人同意、签字,所以,如果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请提供孩子父亲的直接联系方式。”

    柳灵听见问孩子父亲,抬起头来道:“我没有孩子父亲的联系方式,我也找不到他。”

    “你放心,对于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不会过问。我只希望你能全面配合我们。”庄恕声音温和地说。

    “我是孩子母亲,要做什么检查我来签吧,不用找孩子父亲。”柳灵落泪。

    庄恕点点头:“谢谢。还有,如果你有可以协助诊断的信息,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柳灵看着他,又犹豫了。

    庄恕压低声音道:“这些信息,我们只是用来诊断患儿,涉及你隐私的部分,我们不会告诉其他人。”

    柳灵想了想,扭开头,声音凄然:“两个多月前做过一个4D的B超,大夫说孩子食道有问题,是畸形,但是也可能是B超不准……我怕他爸嫌孩子不好要打掉,就没说。”

    “新生儿吐奶本来是常见现象,你不提供这个信息,我们很容易忽视孩子呛奶是由食道闭锁引起的。孩子体重这么轻,一旦发生吸入性肺炎,后果不堪设想!”庄恕严肃地道。

    柳灵依然看着窗外,眼泪不断往下掉。

    “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必须得赶快和孩子父亲联系,商量治疗。不过你先不要太担心,先天性食管闭锁,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绝症,是可以治疗的。”

    庄恕说罢,示意方志伟,两人走出病房,去取了诊断影像片和各项检查,走向看片室,开始仔细看各项检查结果,讨论孩子的情况。

    “下段盲端、上段与气管形成漏,早产,体重不足两千克,这个手术做起来不容易,术后的问题会更多。”庄恕站在看片室,望着片墙上柳灵孩子的X光片,眉头紧锁。

    “咱们心胸外科做过一例难度更大的,年初有个孩子也是先天性食道闭锁,下段盲端上段通气管,早产不足两千克,杨主任和傅院长都看了,觉得后续并发症可能性很大,后来……”方志伟道。

    庄恕扭过头来看着他问:“谁做的?”

    方志伟道:“陆大夫接了。”

    庄恕有点意外:“患者痊愈了吗?发过文章吗?你调出来我看看。”

    方志伟笑了:“她要是每个这样的手术都发文章,现在副高早就拿下了!不过她要是热衷这个,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了。食道肿瘤与食道畸形的手术治疗,别说仁合了,在全省陆大夫都是首屈一指……”

    “行了,别那么多话了,快把这孩子的病历和手术记录找来,去!”

    方志伟赶紧道:“哦哦,我马上去。”

    庄恕拿出电话。

    陆晨曦正在家准备食材,准备好好地烧个菜去将庄恕一军,突然听到电话响,接起来道:“喂,你在陈绍聪面前怎么败坏我了?饺子馅谁调的啊?”

    庄恕急道:“没空说闲话了,有个食道闭锁的新生儿,你赶快过来吧。”

    陆晨曦二话不说,立马收拾东西赶去医院。到了后,她亲自给患儿检查、看片,庄恕在旁解释道:“早产儿,一点八七千克,食道下侧盲端、上侧气管漏,心功能正常……”

    “既然排除了其他方面的畸形,心肺功能又基本正常,我建议立刻做漏修补手术,否则即使停了喂食,唾液吞咽也会经过食管、气管漏入肺,引起感染性肺炎。”陆晨曦道。

    庄恕点头。

    “让手术室立刻准备吧,我们去跟父母谈。”

    庄恕却道:“我去谈,你不用去了。”

    陆晨曦意外:“为什么?”

    “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柳灵的孩子。”庄恕沉吟了下说道。

    “哎哟……怎么是她啊,她自己的异物性肉芽肿问题还没解决呢,又来了早产儿和食道闭锁,这怎么都赶上了。”陆晨曦心情复杂地感慨道。

    庄恕继续解释:“本来不想让你参与的,但是新生儿食道闭锁,我有四五年没做过主刀了,这个患者的情况又等不得走程序会诊,方志伟跟我说了你的手术经验,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

    “这样的家属,我去了可能真会惹麻烦,你去谈比我合适。”陆晨曦退后,说道。

    “你同意了?我马上去。”庄恕道。

    “可是有一条,这个孩子要先修补漏,防止吸入型肺炎,手术后必须要开体外营养管。”陆晨曦冷静地道。

    “我明白,然后要等到几个月,等孩子长到四千克以上,才能做第二期手术,完成下端食管的吻合。”

    “是啊,这中间难保没有并发症。你现在替我去面对家属,手术后出现并发症,人家会把责任记到你头上。”陆晨曦注视着庄恕问。

    庄恕笑了,静静地看着她。

    陆晨曦叹口气,挥挥手:“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望着他,郑重地说道,“谢谢。”

    “最近这个‘谢’字,你可是说得有点多了。”

    陆晨曦抿紧嘴唇,垂下眼帘:“其实……是我愚钝,说得太晚了。”

    庄恕笑笑,没再多说,向柳灵病房走去。

    庄恕推门进去的时候,见柳灵正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一见庄恕进来,立即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满眼泪水,神情凄惶。

    庄恕压下一声叹息开口道:“简单讲吧,现在你的孩子体重太轻,无法承受一期完整的手术,将他的食道闭锁问题彻底解决,但我们现在必须尽快修补漏,否则发生吸入性肺炎的话,孩子很危险。”

    “你说他太小,不能承受手术,又要把他麻醉了修补什么漏……这么小就要做麻醉手术,以后会影响智力吗?”柳灵颤抖着声音问。

    “对新生儿进行麻醉和治疗,谁都不能保证今后没有影响,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而我刚才说过的必须进行手术,是为了救他的命。比较这两者,现在手术才是最紧要的。”庄恕客观地分析。

    柳灵试探地问:“就是救活了还是会有并发症,还是会不如别的孩子健康聪明,是吗?”

    “并发症不等于永久性后遗症,即使发生了,我们也有各种针对性的治疗方法。而且,你的孩子如果及时治疗,按期做矫正手术,在成年后有严重后遗症而且影响智商的概率是非常小的。”庄恕解释,然后看看手表道,“我希望你能尽快作出决定。”

    柳灵拿着手里的电话低头看着,一言不发。

    陆晨曦在柳灵孩子的特护暖箱跟前踱来踱去,听到门声响,她飞快地过去,冲着走进来的庄恕立即问道:“她签完同意书了?我刚才跟手术室都说好了。”

    庄恕没有回答,只问:“孩子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陆晨曦道,忽然觉得庄恕有点反常,皱眉问:“你怎么了?”

    庄恕按呼叫铃,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护士郝芹快步进来,问:“庄大夫,现在做术前准备吗?”

    “继续监控孩子的生命体征,尤其是呼吸管理,注意清理口腔,防止吸入性肺炎。我们晚点再来看情况,跟家属谈。”庄恕说完伸手拉着陆晨曦往外走。陆晨曦愣了愣,反而一把扯住他道:“晚点再来?为什么?”

    庄恕不得不跟她说实话:“患者家属现在还不能做决定,想看情况再等等。”

    陆晨曦一听就急了:“等什么啊?!一周之内体重也不可能长到四千克,等下去没有好处,你没跟她说清楚吗?”

    “你小声点,我们出去说。”庄恕严肃地提醒,把她带出新生儿室。

    陆晨曦抱着手臂往走廊墙上一靠,连珠炮似的说:“我真不明白,她是孩子的母亲,你也把手术的紧迫性和她说清楚了,她还要等什么?难道她要等到无可挽救,放弃这个孩子吗?”

    庄恕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任何人都很难做决定。也许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讲,接受一个终生承受病痛的孩子,倒不如让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结束这种痛苦。”

    “可你也很清楚,我的手术成功率很高啊。”

    “但你也无法确保,孩子不会在手术中出现意外。”

    陆晨曦有点生气了:“照你们说的,不做倒是真没意外,是必死无疑。”

    “你怎么总是这么绝对呢?柳灵只是说要再考虑一下,况且医院还没联系到孩子的父亲……”庄恕拧着眉头,也不知道是说给陆晨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陆晨曦却被他气得笑了,越发激动地说:“孩子的父亲?你不说我倒忘了,祁大伟的长子得了白血病,郑燕华在异国他乡自己带着孩子治病的时候,他这个父亲在这儿赶紧造了个备胎,谁知道他会对这个……”

    “闭嘴!”庄恕吼道。

    陆晨曦被他吼得愣住了。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什么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八卦病人的家庭背景,把人家私生活都抖出来,你是真不想干了!”庄恕声音严厉。

    陆晨曦被他训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庄恕深深吸口气,语气缓下来:“再给她点时间吧,这种事对谁来讲,都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陆晨曦默默地走到新生儿室的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的孩子,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玻璃上,眼泪流出来。

    庄恕叹了口气,低下头。

    陆晨曦靠在玻璃上,低声地道:“在你看来,我这人是真的不长记性,不识好歹。可是我们都学过,医生在救人的时候具有最高优先权,这是医生的责任和权利,难道这只是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么简单,对病人权利的主张,对医生治疗结果责任的划分,都不是教科书上一个简单的概念就能解决的。”庄恕心里也很压抑。

    “我现在只说这个病例,这个孩子连蓝天都没见过,就有可能感染肺炎、败血症而死亡,而我是最有经验的大夫,应该在最适合的时机救活他。我曾经拿傅老师当信仰,你用事实告诉我,我错了。我现在信你,让我仰慕佩服的庄大夫,请你告诉我,我想救活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陆晨曦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庄恕的喉咙也有点生疼,艰涩地道:“多谢你把我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要立刻辞职走人,否则你只能等患者家属做决定。至于之后要不要请你来主管这个病人,我们心胸外科会再讨论……”

    陆晨曦闭上眼睛:“我舍不得辞职。希望你们做出决定的时间……不要晚到让所有人后悔。”

    庄恕沉默。

    突然,庄恕的电话响起,庄恕接起来听了几分钟,立刻对陆晨曦道:“患者呛咳、吐血、呼吸窘迫,怀疑食道肿瘤破溃了,我们一起过去。”

    “朱老师?”陆晨曦猜到,赶紧抬手抹抹眼泪,跟着庄恕快步跑起来。第一时间赶到心内科的ICU,陆晨曦换了隔离服,立即上手操作纤维支气管镜为朱老师止血。

    庄恕和心内科的赵主任一起拿着长长的心电图,细看心肌酶检查数据。

    陆晨曦止住出血后,直起腰,对赵主任道:“她现在的状况,能承受食道癌切除和食道重建手术吗?”

    赵主任敲了敲手里的检查结果,叹着气摇摇头。

    这时朱老师突然挣扎着要起来,陆晨曦赶紧按住她的手。她一把抓住陆晨曦,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做,太……痛苦。”

    陆晨曦愣了,回头看庄恕,庄恕和赵主任也都流露出恻然与为难夹杂的表情。

    陆晨曦回身,轻声地对朱老师道:“朱老师,我知道您现在很难受,您放心,我们商量一下,尽快确定治疗方案,减轻您的痛苦。”

    朱老师艰难地闭上眼睛,点点头。

    庄恕把手里的检查放下,对赵主任道:“这样吧,先把CT断层扫描做了,确定食道肿瘤的具体情况,我觉得可能很严重。”

    朱老师神情痛楚,想拒绝却再没有力气。

    检查结果出来后,庄恕和陆晨曦分别把一张张X光和CT图像插上片墙,赵主任铺开其他检查结果,薛峦也赶来了,一起参与讨论。

    薛峦看着片子脸色苍白:“肝转移了?”

    “原则上需要经过普外会诊,再做一次检查才能下定论,但是朱老师的状态太差了,刚才去做CT,她已经非常抗拒。”庄恕道。

    “如今肝脏的转移显然不是致命问题,对吗?”薛峦问。

    “对,致命的是食道肿瘤破溃,气管漏的问题。我们并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我觉得目前首要的是尽最大可能减轻患者的痛苦。”庄恕点头。

    朱老师的女儿霈霈赶来,听到这里抬头紧张地看着庄恕问:“减轻病人痛苦……然后呢?然后手术是吗?”

    赵主任摇摇头,无奈地说:“不可能,她的心脏现在根本承受不了食道手术,上了手术台,就算能勉强坚持到手术完,之后的结果也一定是心力衰竭。”

    霈霈看看陆晨曦,又看向赵主任,颤声问:“那你们的意思是,不给我妈妈治了,让她等死吗?”

    “我们本来希望能够在她心脏稳定之后,进行食道手术。但是现在肿瘤破溃、瘘管形成,肺功能已经出现问题,还有肝脏的癌细胞转移……”庄恕摇头,低声道,“现在进行任何手术,都只是加重并发症,加重患者的痛苦。”

    霈霈怔怔地盯着他,随后却突然坚定地道:“我是病人家属,我决定现在手术!”

    庄恕和陆晨曦对望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薛峦拉住她劝道:“霈霈,现在老师承受不了手术!”

    霈霈却一把挣开薛峦的手,冲着陆晨曦大声道:“我不管!陆大夫,我请你给我妈妈手术,你说了手术的难度和你之前做过的差不多,那你做就好了啊!”

    “你冷静点,人不是模型,手术不可能单讲技术。朱老师的心脏功能不行,生命体征下去了,把食管手术做完美了有什么意义呢?”陆晨曦难过地道。

    “我很冷静!不手术能有几天?三天?五天?一周?我签字,我现在就签字!一切后果我来负责。即使我妈妈撑不过手术,我也认了!求你了陆大夫,你是食管手术方面最棒的大夫,我求你了!”霈霈抓着陆晨曦歇斯底里地道,声音都已经沙哑。

    陆晨曦扶着她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妈妈现在很痛苦,她现在连做CT都很拒绝,即使我答应你,手术后也只是插上更多的引流管,引发更多的并发症,她会更痛苦!”

    霈霈精神崩溃,抓住陆晨曦的胳膊,眼见她的指甲都陷进了陆晨曦的手臂,薛峦赶快把她拽开,她捂着脸号啕大哭:“你为什么不肯救我妈妈?现在手术至少有万一的希望,你为什么不能试一试?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你要看着她死吗?!”

    “霈霈,你别这么说,让大夫们先给老师止血上镇静剂吧。”薛峦红着眼圈劝着她。

    霈霈却只是哭闹:“不!不要上镇静剂,我要给我妈治病!”

    陆晨曦忍不住道:“你所要求的检查和手术,都是在增加你母亲的痛苦,减少她的寿命……”

    “陆晨曦!你注意点!”庄恕立刻提醒。

    陆晨曦却不理他,走到霈霈跟前清楚地说道:“我做大夫不怕冒险,但是冒险要有价值,如果我能给朱老师哪怕几个月有质量的生活,我也会去冒这个险。我理解你作为女儿的心情,不想失去你的母亲,但是你现在要求我做的,是拿你母亲的生命和疼痛去满足你自己的孝心,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做。”她说完转身就走,霈霈在薛峦怀中哭喊着:“陆大夫!陆大夫!”

    “庄大夫,请你给朱老师上镇静剂吧。”薛峦用力抱着霈霈,对庄恕道。

    庄恕默默地点点头。

    庄恕和赵主任一起把能为朱老师做的一切都做好了。庄恕慢慢走上天台,果然看到陆晨曦在,她迎风而立,散开了自己的头发,任由天台的大风吹个痛快。庄恕走过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陆晨曦接过,喝了几口,喘着气平复着情绪。

    “已经给朱老师上了吗啡,她现在睡着了。”庄恕道。

    “她的女儿呢,没有再闹了吧?”陆晨曦问。

    “薛峦正在和她沟通。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来讲比较合适。”

    陆晨曦叹了一口气:“我一边在劝说一个母亲去救自己的儿子,给他生的希望,一边又要说服一个女儿放弃治疗她的母亲,让她不要活得那么痛苦,我从没觉得做医生这么矛盾。”

    “很多病人来到医院,都希望医生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医学充满了不确定,我们无法像法律那样有据可循,按照严格的条文来工作,来对待病人。”庄恕看着远方道。

    “你是想说,我不应该去过多地干预患者的决定吗?”

    “我们只能给他们科学的建议,但我们无法像神一样,可以预知结果。”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放弃柳灵的儿子,我想去努力一次,你会觉得我偏执吧?”

    “说偏执是客气的。”庄恕轻咳一声道。

    陆晨曦目光转冷,默默地看着他。

    庄恕再次轻咳一声,道:“偏执就偏执吧,正因为我们无法预知结果,所以更不应该放弃努力。”

    陆晨曦一哂:“正反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总是有理啊?”

    庄恕一笑,陆晨曦利落地扎起头发,大步走去。

    陆晨曦来到妇产科病房,站在柳灵床边。柳灵低着头,一言不发,刚才祁大伟来电话了,跟她说,他这次的麻烦有点儿大,处理不好可能倾家荡产。但接着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说他忙完了就去办离婚证,还说,你的预产期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结婚一定来得及。她装着乖巧地让他先忙,不用顾及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等着他。祁大伟在电话里直夸她懂事,她握着电话眼泪悄无声息地已经流了满脸。她不敢告诉祁大伟,她已经生了,而且,生了一个病孩子。

    柳灵一直没有抬头,陆晨曦看不到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见她不说话有点急,开口道:“你的孩子,现在每过一秒钟,就多一分感染、并发症、死亡的危险。他没法给自己做决定,如果你拒绝做手术的话,他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柳灵无法承受地呜咽:“陆大夫,我已经这么倒霉了,我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落井下石了好吗?你给我留条活路吧!”

    陆晨曦不解地问:“你什么意思啊?我让你救孩子,怎么就不给你留活路了?”

    柳灵猛地抬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郑燕华的孩子四岁得了白血病,他都会觉得不中用了,接不了他的班,就在外面找了我,我的这个一生出来就有毛病,他还能认吗?”

    陆晨曦一愣。

    “到时候祁大伟不认这个孩子,连我也完了!陆大夫,我现在放弃治疗,行吗?”柳灵委屈地哭述着。

    陆晨曦停了停,为难地试探着问道:“你先不要这么快下决定,我能去找他的父亲谈一谈吗?”

    柳灵摇头,凄然道:“你现在让他知道孩子的情况,我就一无所有了,别说孩子,连我自己的医药费,他都可能不给我付,你让我怎么办?”

    “可是,祁大伟那里你还可以慢慢地想办法,但是这个孩子已经等不了了。早点进行修补手术,术后细心地护理,痊愈的可能性很大,并不见得就会是残疾。”陆晨曦不放弃地努力说服她。

    柳灵抬手擦了擦泪,索性豁出去了对陆晨曦坦然道:“实话告诉你吧陆大夫,两个月前B超做完我查过了,我知道这个病有多严重!就算做了手术,一旦出现并发症,未来就是个无底洞!他可能一辈子都正常不了!祁大伟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治好他!”

    陆晨曦沉吟了一下,坚定地道:“柳灵,我知道现在让你信任我很难,请给我一些时间,我证明给你看。”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柳灵烦躁地低下头。

    庄恕在楼道里踱步等着陆晨曦,见她急匆匆地走出来,上前问道:“怎么样?”陆晨曦不答,往前走着,庄恕追着她说:“孩子母亲既然已经放弃了,你现在也努力过了,就该尊重她的选择。”

    陆晨曦还是径直往前走,庄恕一把拉住她,却被陆晨曦甩开。她急促地道:“你说了我再管这件事,尤其是涉及患者隐私,除非是下定决心不干了。我现在就去写辞职信,但是主任和院长批准也得在明天,在此之前我要再努力一次!”

    “怎么又辞职?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意气用事?”庄恕愕然。

    “我当医生十年,从上学算起吧,十五年,我一直坚信医生是要救人的。我带着这个信念开始,我也愿意带着这个信念结束。我要用所有的数据,可能还有其他病人的隐私,再意气用事一回!我宁可被保安撵走,也不要在亲手拆下那孩子监护仪器的时候,仅仅说一句‘我很遗憾’!”陆晨曦说着,还冲庄恕笑了笑,声音出奇的平静,“你不用陪着我了,忙你的吧。”

    陆晨曦向来是说到做到,半小时后,妇产科的新生儿室外,大家诧异地看到陆晨曦盘膝坐在楼道地上,身边放着一些资料,还有打开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笔记,旁边是一沓打印出来的论文。她开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打字、搜索、收集文章,把一份份文章中的表格存储。

    医护们路过她的时候,都疑惑地跟她打招呼:“陆大夫?”

    陆晨曦只是点头回应,目光不离开电脑屏幕,一直在专心地做表格。

    房方听到消息过来了,讶然道:“小陆,你在这儿干吗呢?”

    陆晨曦转头看见房方站在身侧,赶紧站起来道:“房主任,不好意思啊,我实在是着急,想赶紧把这个表格做出来,再跟柳灵谈一次。”

    “那你也不用坐这儿弄吧?”房方没好气。

    “柳灵现在情绪不稳定,我怕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孩子带走。”陆晨曦倒是理直气壮。

    房方笑了:“呵,你这是看着病人,还是看着我们产科啊?”

    陆晨曦赶紧摆手:“不不不,房主任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要是执意不签字,非要出院,你们产科也拦不住她啊。”

    “我们拦不住,那你就能拦住?”房方苦笑。

    陆晨曦满不在乎地笑:“反正我鲁莽冲动也出名了,都能让人从心胸外科赶出来,也不欠再冲动这一回。”

    “说这话就够冲动的了,你赶紧弄吧。”房方扬声对远处的护士台道,“小康,给陆大夫搬把椅子。”

    陆晨曦道谢之后大大咧咧地继续坐地上:“不用不用,我坐这个就挺好的。”继续埋头做图表。

    两个女实习医生路过陆晨曦身边,其中一个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一边议论一边走到护士台前。

    “那不是心胸外科陆大夫吗?怎么在咱这儿楼道写论文呢?”

    “她已经不在心胸外科了,早就调急诊了。”

    “不会吧?我一进临床就知道她,说她是食道方面的手术专家,全院都有名。”

    “光会做手术有什么用?上上下下都讨厌她,还老被投诉。对了,待会儿下了课,你干吗去啊?”

    “我听说百华商场BRA在打折,闺蜜价还买一送一,咱们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我叫上男朋友去买单!”

    两人说得正来劲儿,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响起来:“会做手术没用,那什么有用啊?传八卦、抢打折内衣有用是吗?”

    两个实习医生吓了一跳,赶紧站好,见是妇产科一向以严格著称的主任陈景平教授,更是大气不敢喘,和大家一起纷纷叫道:“陈教授好!”

    陈景平看着五十出头,个子不高,但气场极强。她板着脸看了眼面前的年轻医生们道:“收上来了绒毛膜癌患者,临床实习医生不主动讨论治疗计划,就等着到点儿下班,赶着去买名牌胸罩!你们要是不想当大夫,趁早找个男人养你们!”

    “陈教授我们错了……”两个实习医生乖乖低头认错。

    陈景平冷淡地道:“你们两个,下班了。”

    “陈教授……”

    陈景平压根不等她们求情,厉声道:“立刻走!”

    房方赶紧冲她俩摆摆手,两个实习医生低头灰头土脸地离开。

    陆晨曦充耳不闻周遭的声响,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正做得起劲儿,突然听到有人凑过来嫌弃地说:“你这做的是什么呀,你会不会做图啊?”

    陆晨曦一愣抬起头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背包的帅气男孩。他正对着她不可思议地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手动做图呢?”

    “你管我用什么做图,我做明白不就得了。”陆晨曦懒得浪费时间和别人多说。

    “你是要准备考试吗?你这么做根本过不了,等你做完了什么都耽误了。”那男孩还没完了,继续叨叨。

    陆晨曦挥挥手:“你是来看孩子还是来看老婆的?该看谁看谁去。”

    走廊的另一端,陈景平带着房方和几个年轻医生走过来,边走边说:“我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了,不真心想学的,就不要在这里凑数,你说呢房主任?”

    房方赶紧点头:“对对对,陈教授说得对。”

    陈景平往走廊另一边看过去,停住脚步道:“那不是杨子轩嘛。”随后高声叫道,“杨子轩,过来。”

    正在看陆晨曦的表格的男孩抬起头,拖着行李一路小跑过去:“陈教授,我等您半天了。”

    陈景平对着身后的年轻医生们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先锋药业科研部的一个实习生,刚刚从美国回来。这半年来,他为了做绒毛膜癌研究,”她扬起手中的文件,“把这二十年来绒毛膜癌治疗方式的预后、比较,做得非常详尽。现在他申请到了来我们医院采集数据做研究的资格。人家今天一早飞机到,立刻就来了这里。”

    男孩冲大家鞠躬点头:“惭愧惭愧,我叫杨子轩。”

    “人家一个数学系的,做医疗科研统计,对医疗知识、病因病理,甚至社会因素考虑得都很周到,比咱们很多住院医生都强。以后啊,他的论文就是个标准,达不到的就不要听我的会诊,知道了吗?”陈景平严厉地道。

    众医生齐齐回答:“知道了。”

    杨子轩赶紧拉一拉陈景平的白大褂,小声道:“陈教授,差不多得了……”

    陈景平点点头,转头看向陆晨曦的方向问:“那是谁啊?”

    杨子轩赶紧说:“我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跟人家聊得这么欢?”陈景平看他一眼。

    杨子轩笑了:“她做表做得太差了,我教教她。”

    旁边的医生小声对陈教授道:“那是陆晨曦大夫。”

    “陆晨曦啊,哦,她做表做得是挺差的。”陈景平对杨子轩的意见表示赞同,这才转过念头问,“她跑咱这儿来干吗?”

    房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陈景平颔首,嘱咐了杨子轩几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杨子轩回到陆晨曦身边,弯下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看,笑道:“你这么手动抠着刻度画点组图,等真做完,可能都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了。”

    陆晨曦烦恼地道:“你怎么又来了?你到底是谁啊?”

    “你别管我是谁。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着急让家属做决定签字,及时给孩子做漏修补手术,对吧?”杨子轩问。

    陆晨曦一愣,点头:“对啊。”

    “你现在做全组的预后图表和曲线,效果肯定不明显,说服力不强。给我吧,我帮你。”杨子轩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陆晨曦身边,陆晨曦狐疑地看着他。

    他坦然地伸手跟她要电脑:“我是搞医学科研的,做图做表、阐释结果是我的长项,放心吧。”

    陆晨曦看看时间,还是把电脑不情愿地交给了杨子轩。杨子轩接过来一边开始操作一边说:“刚才陈教授让我告诉你,这孩子出生不到二十八天,是妇产科负责的范围,她请你尽量劝说患儿母亲同意手术,一切责任她来承担。”

    陆晨曦感动地看向走廊的另一头。

    庄恕坐在办公室,翻看一摞复印的病历。方志伟进来,道:“我把您要的新生儿先天食道闭锁病历都复印了。”

    “好的,谢谢。”庄恕看他手里还拿着其他东西,问,“这些是什么?”

    方志伟展开手里的一面锦旗,上书“华佗再世,妙手回春”,道:“您看,这是痊愈孩子的父母送来的,有说服力吧?”

    庄恕看了看,尴尬地说:“这个……就不用了吧,这也不是评先进,还是数据和病历更有效一些。”

    “哦,好吧。”方志伟有点失望地收起锦旗。

    庄恕翻看着方志伟给他复印的重点病历,问:“这个就是院长和主任都认为康复可能性很小,最后陆大夫给做了手术的孩子吗?”

    “是啊,这孩子前不久体检,身高、体重、听力都在正常范围,口齿也清楚,比一般孩子说话还早呢。”方志伟咧嘴一笑。

    庄恕一边看一边点头:“把你这些锦旗都收好吧,等会儿心胸外科的周例会,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

    心胸外科的周例会上,副主任医师张默涵交代着这几天的情况:“……还有就是林森的手术,已经跟家属谈好。家属同意手术,前提是陆大夫做,手术安排在明天。”

    他说完后合上病历记录。庄恕开口道:“异物性肉芽肿合并妊娠的孕妇柳灵,今早因胎盘早剥,急行剖宫产手术。她胸科的问题不大,但新生儿是先天性食道闭锁。”他说到这里,低头各自记录自己患者情况的医生大半都抬起头,杨帆“啊”了一声,问:“检查已经做了?确诊了?”

    “做了,已经确诊。一侧盲端、一侧连通气管形成漏。”庄恕道。

    “修补漏的手术做了吗?”

    “家属还没做决定。我交代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做严格监控呼吸管理,十五分钟吸液一次,防止吸入性肺炎。”

    杨帆沉吟道:“对新生儿手术要格外慎重,你一定要尊重家属的决定。患儿和产妇的心胸外科病历写了吗?”

    “今早事发突然,房主任没有走常规程序直接找我了,还没来得及通知您,记录我都补齐了。”庄恕打开夹子递过去,里面有柳灵的影像检查、血生化检查、新生儿会诊记录、知情同意书等,都有庄恕的签字。

    杨帆接过来,翻了翻,抬起头笑道:“咱们胸外病历差是‘传统’,每年院办检查都不合格。大家都抱怨说是因为急重症多,病历来不及做细。这份庄大夫的会诊全记录拿去复印传看。”他合上那个夹子,递给身边的医生,“对急重症救治的速度和质量上,谁能够超过庄教授了,再来说病历记录不全是因为先救人,否则,就把病历给我做好。就到这儿吧。”

    杨帆收拾着资料,庄恕却开口道:“主任,这个新生儿的手术,家属虽然没有签字,但我想再跟您讨论一下。”

    杨帆一怔,看着他。

    “新生儿修补漏的手术必须尽快进行,这个孩子目前没有其他畸形或并发症,是手术最佳时机。但是我解释了很久,孩子妈妈还是犹豫不肯签字。”庄恕解释。

    杨帆皱眉道:“这个……拖过二十四小时,很难避免吸入性肺炎啊。”

    庄恕点头:“所以我觉得光口头解释也许不够,我把这几年本院这类治疗的预后数据收集了,想做一些图表来说明。陆晨曦是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手术经验最多,所以我想请她去,跟患者家属亲自解释。”

    杨帆摇头叹气:“这种事情,你都说不动家属,让陆晨曦去说?她跟患者家属吵吵嘴也就罢了,可别没签字就把孩子抓进手术室了。”

    庄恕刚要反驳,杨帆抬手摆了摆:“我是说陆大夫是急诊的,我管不了她,可万一真出了事儿,责任是我们心胸外科的,懂吗?”

    “杨主任放心。这对母子都是我的患者,陆大夫是我请来帮忙的,决定是我做的,我来负责。”庄恕说完,会场安静了几秒,在场医生们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杨帆也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好,有庄大夫负责,我就放心了。”

    杨子轩和陆晨曦坐在妇产科的楼道上,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操作,陆晨曦看得入了神。

    杨子轩敲完最后几个字符道:“好了。”他把电脑推到陆晨曦面前,指着屏幕上面的三份表格、两张曲线图,给她解释:“这是仁合治疗过的一百二十例先天食管畸形数据,我重新分了组。”他指着第一张图表,“这张是按照有无合并其他畸形分的,患儿在这个区域。再看下一张,单纯食管闭锁患儿中,有百分之八十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了漏修补手术,他们的并发症发生率是这样的……”他解释完三张图表后,问,“怎么样,这是你要的吗?”

    陆晨曦回头看着他,点点头:“嗯!就是它!……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杨子轩笑了:“我是学数学的。”

    “怪不得呢,你的图做得又快又漂亮。”陆晨曦揉着腰从地上站起来说道,“我现在没时间了,改天请你吃饭,谢谢啊。”说着她抱着电脑和资料,向柳灵的病房快步走去。

    杨子轩看着她的背影,失笑道:“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呢,怎么请我吃饭啊。”他起身拉着箱子往心胸外科走去。

    陆晨曦请护士把柳灵用轮椅推到了妇产科的小会议厅,自己将电脑连好投影仪,在白幕布上投影出她收集的资料。

    柳灵呆呆坐着,眼光木然。

    陆晨曦指着图表,对柳灵道:“你看到了,这是过去五年的数据。像你的孩子这类型的食管闭锁,有多半是可以经过一次或多次手术痊愈,没有任何后遗症的。”

    “多半?那就是还有很多,会治不好变成残疾,你说过有的会智力低下,或者有的畸形,现在还查不出来……”柳灵哑着声音道。

    “好,再看这边,”她换了一屏,调出刚才杨子轩给她做的那套图,“这是按照是否及时手术的分组。很明显,出生二十四小时内确诊并进行手术,有百分之七十的痊愈率,二十四小时至七十二小时内手术,因为吸入性肺炎的发生,死亡和后遗症率明显增加,如果七十二小时之后再手术,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你的孩子很幸运,出生后十二小时内已经确诊了。”

    柳灵苦笑:“这还算幸运吗?”

    陆晨曦走到她身边,认真地说道:“患病是不幸的,但是及时确诊,接受最有效的治疗,难道不是幸运吗?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决定以便为孩子手术,可是他活下来的机会,正在被你一点点地消耗掉!”

    柳灵看着桌上那份手术同意书,目光停留在手术并发症一栏,怔怔地道:“这么多窒息、肺炎、麻醉反应,这可能都会发生,他还那么小,他怎么经得起这些呢?”

    陆晨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这些只是可能,不面对这些可能,他只有死!”

    “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有权力决定,我是想让他健康地活着,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宁可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苦……”柳灵伤心地落下一行泪,哽咽道。

    “我的职业要求我不能对你作出保证,我现在赌咒发誓你都不会信我。但是你看到了,在这个医院里,遇到这种情况的孩子不止他一个,我治好的太多了,他们都在健康地活着。现在我请你给你的孩子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陆晨曦深呼吸一口气,俯身诚恳地说。

    “我和祁大伟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我的孩子又是这样,你就不要逼我了……”柳灵心力交瘁,无奈地捂着脸说。

    “你跟他的关系未来还可以修复,但是作为母亲,你已经放弃过一个孩子,雨西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奶奶和爸爸,而这个孩子,他只有你了,你还要放弃他吗?”陆晨曦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着电话走出了会议室,柳灵坐在原位发着呆。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陌生,对方自我介绍道:“陆大夫,我是方方妈啊,您之前给我们家方方做过食管手术的。”

    陆晨曦有点意外:“是你啊,有什么事儿吗?”

    “我听说你这儿有个孩子得了食道闭锁,我带方方来了,想劝劝他妈妈。”

    陆晨曦吃惊地问:“……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是中午一个姓庄的大夫电话告诉我的。他问我能不能来,我正好有时间就来了,你不知道吗?”

    陆晨曦感动地道:“姓庄的大夫……太好了,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

    “刚到医院大厅里呢。”方方妈道。陆晨曦立刻赶到大厅,把方方妈和孩子带到小会议厅。

    方方长得虎头虎脑的,缺了两颗门牙,他专注地吃着棒棒糖,边吃边好奇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柳灵。方方的妈妈拉着他,对柳灵道:“我听说您的孩子跟方方得了一样的病,说您害怕,不敢给孩子做手术。我来给您打打气,您看,我们家方方现在长得多结实啊。方方,叫人。”

    方方乖巧地甜甜地叫道:“阿姨好。”

    柳灵看着方方,微笑:“这孩子长得真好。”

    “刚生下来那会儿,好多专家都说可能救不过来,只有陆大夫肯做这个手术。其实当时刚看见她,觉得她真年轻啊,跟您担心的一样,可我是真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了,盼这孩子盼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罪,无论如何也要为这孩子再争取一次。”方方妈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又抱着方方,在他圆圆的头上揉了一把。

    柳灵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晨曦上前道:“柳灵,方方的情况比你的孩子严重,他在出生后的一年里,进行了三次手术,但你儿子并不需要,他食管长度没有那么短,治愈率很高。”

    柳灵还是有些茫然。

    陆晨曦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再和你说一遍。”她指向屏幕的图表,重复解释一遍,“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并发症发生率的曲线,曲线是直线上升的,你看,在二十四小时至四十八小时这个区域,手术的死亡率是二十四小时之前做的一点五倍,并发症的概率是两倍,而如果四十八小时之后做,死亡率就是两倍了,并发症则上升到三至四倍!方方就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手术的受益者!”

    柳灵没有在看,似乎也没有在听,她只是看向方方,温柔地向他伸出手。

    陆晨曦停住了。

    方方看看妈妈,又看看柳灵,慢慢地走过去轻声问:“阿姨,你生病了吗?”

    柳灵轻轻握着他的手,眼眶中有了泪水,点点头。

    方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放在她手心里,用软软的童音道:“阿姨,别怕。吃完药,吃块儿糖,就不苦了。”

    柳灵接过糖,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握住方方的手亲了一下,转头对陆晨曦道:“我同意手术了。”

    方志伟激动地奔跑在走廊里,差点撞到护士。他急切地敲响庄恕办公室的门:“庄大夫,快快!”

    庄恕立刻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柳灵签字……同意、同意给孩子手术了!”方志伟喘着气道。

    庄恕快步往外走:“准备手术去。”

    陆晨曦推着柳灵,两人都罩上了隔离衣,她们进入病房,停在特护暖箱前。

    护士刚刚给孩子吸完口腔液体,托着托盘走开,柳灵缓缓伸出手,碰触暖箱边缘。

    陆晨曦柔声道:“你可以摸摸他。我在这里,我们也都消毒了,你可以抱抱他。”

    柳灵伸出的手停住了,又缩回来,幽幽地道:“他那么小,我怕……”

    “别怕,你是他的母亲。”陆晨曦温言鼓励。

    柳灵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和脸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

    “等手术做完,就可以开始喂奶了,再精心护理一段时间,这孩子就能……总之等手术做完,我和产科大夫们会把如何照顾孩子的细节都告诉你。”陆晨曦信心满满地说。

    柳灵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入神地看着孩子。

    陆晨曦同样也看着暖箱里的孩子,神情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