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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聪的婚礼一看就是父母眼中的理想婚礼——在五星级酒店举行,花团锦簇中各种喜庆热闹的环节一个不少。陈绍聪和杨羽平时都太忙,也没时间想这事,索性都交给父母,把陈绍聪的爸妈高兴得不行,索性大手笔地隆重庆贺了一场,也让大家终于看出了陈绍聪这富二代真不是假的,可实在。杨羽也不愧是仁合急诊训练出来的好姑娘,还怀着孕呢,精力、体力一等一的好,大大利落地不管婚礼流程多么繁冗,依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看得大家十分崇拜。
陈绍聪和杨羽在医院人缘好,他们结婚仁合医院几乎是来了一半。大家簇拥着在婚礼现场一通狂拍,先是正正经经的把杨帆和傅博文围在中间拍集体照,然后就开始各种搞怪。庄恕一开始还绷着,时时处处一本正经,后来被陆晨曦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之后就像打开了封印似的画风突变,陈绍聪反而被惊得一直赠送给他嫌弃脸……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举着酒杯,喝着陈绍聪的父亲豪气大发不限量的顶级香槟,开始扎堆聊天。
薛峦也特地从美国飞回来参加婚礼。他一到,向陈绍聪祝福过,递上红包、礼物之后,就向着手牵手的陆晨曦和庄恕走过来。
庄恕略觉尴尬,正想着该说些什么,陆晨曦却神采飞扬地牵起庄恕的手,对薛峦得意地显摆道:“我走在你前面了嘿嘿!”
薛峦挑眉:“牵手不算,结婚才是撞终点线。”
“有娃才算!”陈绍聪在旁边喊。
薛峦笑着,望着庄恕和陆晨曦,由衷地说:“祝你们幸福。”
楚珺穿得美美的,她本就相貌清丽,打扮一下更是惊艳,但坐在角落哭得眼泪哗哗的,虽是淡妆也都花了。杨羽坐在她身边安慰着:“别哭了别哭了,妹妹啊,今儿个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成这样合适吗……我们家陈绍聪没这么大魅力吧?”
楚珺边哭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参加婚礼,我都想哭……”
杨羽抬头,冲不远处的杨子轩喊道:“你!过来!”
杨子轩挺愉快地走过来笑道:“你甭理她,她参加我同学婚礼哭得比这厉害,她说她太感动了,她都不认识人家……我们俩最后都是被轰走的,红包都还给我了。”
杨羽看看他,又看看楚珺,表示投降:“行,那你接着哭,我给你再拿点纸巾去。”然后边走边自语,“心胸外奇葩真多。”
杨帆看到傅博文独自举杯喝着酒,走过来低声劝道:“行啦,不是都戒了吗。”
傅博文感慨地说:“他们俩婚礼,我心里高兴,喝两杯无妨。忙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现在担子忽然卸下来了……真寂寞啊。”
“怎么着?给你介绍个老伴儿?”杨帆调侃地说。
傅博文赶紧摇手:“别别别,我还是清静清静吧。”
杨帆也笑了:“我还羡慕你这种清静呢,医院里一堆事儿,儿子还不省心。”
“小轩很好了,哪儿让你操过心啊,学业有成,这不,”他示意杨帆看向不远处正在给楚珺擦泪的杨子轩,笑道,“接下来的事儿我看你也不用管了。”
杨帆皱眉叹息:“唉,跟你说不清楚。”
杨子轩站起身发觉傅博文在看他们,笑着向他们举杯,杨帆和傅博文也举起杯。
傅博文奇道:“楚珺这是哭什么呢?”
陈绍聪被父母拉着应酬,跟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寒暄聊天。他哪里受得了这个,一会儿就溜了,跑来拉着陆晨曦问:“我和杨羽成了,你俩什么时候办啊?”
陆晨曦有点黯然:“遥遥无期。”
“老庄就是解聘回美国,又不是不回来,他不回来你也可以去嘛。”陈绍聪不以为意。
“这都是小事,他妈妈的案子还没有澄清,我们俩的关系……总是……有个不能碰的地方,特别难受。”陆晨曦低声道。陈绍聪也知道这事,想了想道:“不至于吧?叔叔阿姨不是说不计较吗?”
陆晨曦叹口气:“他心里一直有负担。在官方的结论上,他母亲是我父亲死亡的责任人。即使我们两家人都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这件事在这里,对于以后的共同生活……总觉得是个阴影,有点害怕。”
陈绍聪斜着眼看她:“哟,陆晨曦啥时候变这么怂了?”
陆晨曦认真地回答:“要是我自个儿的事儿,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可能不多想,不紧张,不害怕。”
陆晨曦被陈绍聪拉着嘀嘀咕咕,薛峦和庄恕远远地看着她。
薛峦微笑:“当时我和她学一个方向,在心胸外科的基本功大比武,我的操作又总比她精致,比她扣分少,她就一直不服气,一有机会就找我比试,几乎每次都是我赢。”
庄恕问:“那为什么又放弃了?因为赚得少,买不起房吗?”
薛峦坦白地说:“我治得了病,但受不了很多现实问题,包括连台三十小时还要应付病人和家属的指责、不信任,应付领导的各种管束、没完没了的专业考试……这些委屈,我想你也能理解。当然,也包括赚得少,没法给心爱的女人生活上的保障。”
“照你这么说,现在在仁合留下来的,都是英雄。”庄恕感慨。
“是啊,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不过我也时常在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去先锋公司,现在会不会……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薛峦言语间似有遗憾。
庄恕很肯定地说:“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但你不会比她更好的。你承受不起的,她能承受。”
薛峦皱了皱眉,而后,坦然点头:“是的。”
忽然,喧闹中,大家有些诧异地看到,修敏齐微笑着走来。陈绍聪和杨羽,傅博文和杨帆赶忙迎上去。陈绍聪有点吃惊:“修院长……没想到您来了……真是不敢当,不敢当。”
修敏齐拱手把红包递过来:“恭喜恭喜啊。小陈、小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绍聪赶紧笑道:“同喜同喜……杨羽,赶快,喜烟、喜糖、喜酒……修院长您里面坐里面坐!”
修敏齐示意他们不用忙,笑着说:“你们小两口去招待其他人吧,我找这两位院长有点事。”陈绍聪和杨羽笑着把修敏齐和杨帆、傅博文让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等他们走后,陈绍聪立刻换了表情,擦了一把汗。
杨羽也很惊诧:“你挺有本事啊,修院长都能请来。”
陈绍聪愕然:“我没请他啊,我觉得他肯定不会来,连请柬都没给他送。”
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远处,陆晨曦走到正在跟同事谈笑的庄恕身边。同事们见陆晨曦过来有话要说的样子,也都识趣地走开了。
陆晨曦犹豫着低声问庄恕:“要不……咱们走吧?”
“为什么?”
“我知道,他来了你心里肯定不舒服,我去跟陈绍聪打个招呼,咱们先走。”陆晨曦说的自然是修敏齐。
庄恕摇摇头:“后天我就离开医院了,跟大家相聚的时间也不多,我不想因为他扫了大家的兴。”他说着扭头看向远处草坪上坐着的那三人。刚好面对他们的傅博文、杨帆也抬头看过来,背对他们的修敏齐只是略略地回了一下头。
庄恕收回目光,继续喝酒,示意陆晨曦:“没事,好好玩。”
陆晨曦的目光始终有点担忧。
修敏齐并没有待很久,远处三人的座位上只剩下傅博文和杨帆。然后,庄恕被请了过去,却见他们两人面色相当尴尬,都在思忖着,都没有先开口。
庄恕坐在两人面前,三人都尴尬地沉默着。
庄恕看了看他们道:“如果两位院长都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先走了。”
杨帆连忙道:“哎别别别,坐坐坐。”
庄恕重又坐下,看着两人说道:“陆晨曦还在等我,有什么话就说吧。”
杨帆尴尬地示意傅博文:“傅院长,您说说?您是修老的大弟子,这话您说合适一些。”
傅博文看看庄恕,苦笑:“我确实是修老师的弟子。但是,求庄大夫帮忙这件事,偏偏是我,最没资格说。”说罢,他索性低下了头。
杨帆看看他,长叹了一声,为难地开口道:“庄大夫啊,这事儿是这样的。修老的女儿多年先天性心脏病,肺动脉高压。已经到了终末阶段,心肺联合移植是唯一可能的治疗手段了。”杨帆说到这儿,回头看了一眼傅博文,“本来这个手术,应该是傅院长做的。”
傅博文睁开了眼睛,微微点头:“对,修老曾经寄希望于我,但是我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完成不了这么高难度的手术了。修老也曾想过要出国治疗,但是家里的条件确实负担不起。所以,我建议修老请庄大夫为彤彤手术。这个手术的情况,跟两年前你直播完成的那台基本相同,患者的情况,也十分接近,你是有成功经验的。这是彤彤唯一的希望了。”
庄恕盯住傅博文问:“你说,你建议修敏齐求助于我?”
傅博文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难地道:“但是,他却委托我和杨帆出面。”
杨帆无奈地接上说道:“所以,修老今天来,就是让我和傅院长跟你说这件事……”
庄恕略觉荒谬地冲着傅博文到:“为了自己的女儿,他都不肯自己来面对我。他为什么不能来面对我,他自己……”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冷淡地说,“况且,到明天下班之前,我的聘期就结束了,不会这么巧,已经有人提供供体了吧?”
杨帆瞧了瞧傅博文,又看看庄恕道:“第一医院有一位肝衰竭的年轻患者,已经经历过两次移植,三次手术。凌院长主持的会诊,认为不可能再次进行移植手术了。据说他昨天夜里再次发生大出血,凌晨时候,家属已经放弃治疗。他是一位器官捐献者,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我们就会有供体。”
庄恕平静地听完,点点头,望着傅博文,神色带着讥嘲道:“真巧。这个世界也真小。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有天意一般。”
傅博文微微叹了口气:“我向修老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希望他能为了彤彤……”他说着再度摇了摇头,“但他还是拒绝了。原本,我不该再替他求你。但是我想,除了修敏齐女儿这个身份,彤彤她还是个需要移植的患者。”
庄恕眼神阴郁:“好。作为庄恕医生,我的回答是,这个手术的难度过高,综合我的能力还有各方面配合的条件,我需要慎重考虑,现在给不了肯定的答复。明天我会去上班的,看看患者的各项具体情况再说。但是,我已经被仁和解聘,明天之后,在中国、在仁合,我不再是庄医生,而只是一个被仁合冤枉至死的护士的儿子。”说完,他起身漠然离开。
当夜。
傅博文信步走进了仁合,来到修敏齐女儿彤彤的病房,见彤彤躺在病床上,接着呼吸机,修敏齐默默坐在女儿床边。
修敏齐看了眼傅博文,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联系北京的许教授了,他在国外讲学,大后天就可以回来。如果在他回来以后能尽快得到供体,就是彤彤的福气了。”
傅博文摇头道:“许教授的水平我了解,跟庄恕是有差距的。更何况,错过第一医院这个机会,下一个供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彤彤……撑不了太久了。”
修敏齐望着彤彤道:“尽人事,听天命。”
傅博文却尖锐地问:“你真的尽了人事吗?”
修敏齐有点激动地站起来道:“都到现在了,你还要提这件事吗?”
傅博文望着他,诚恳地说:“全美排前的心肺移植专家,就在这里。如果你亲自出面去和庄恕谈,向他坦白真相,即使他的聘期结束了,他也一定会留下来完成彤彤的手术,我相信他能做到。”
修敏齐断然摇头:“这是两码事!”
傅博文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声音说道:“修老师!我知道人多多少少放不下虚名,不愿意认错,尤其是为了掩盖之前的错误而犯下的更多错误。可这到哪一天才是头呢?这件事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现在你的女儿就躺在这里,你告诉我,你能不能拿你的虚名去换她的生命?!”
修敏齐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傅博文语气缓和下来,静静地说:“这是一个很公平的结果,修老师,为了虚名的执念,值得吗?”
修敏齐沉吟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傅博文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一生从医,治病救人,没有什么可对一个后辈认错的。庄医生从医术上来说是个出色的医生,但是仁合没有跟他续约,是因为他在行医过程中,有不妥之处,这是院委会的决定,是客观公正的。至于说他是否愿意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延长在仁合行医的时间,救治彤彤,那是他自己的权利。他如果缺乏这种‘治病救人高于一切’的医者之心,我作为前辈,很痛心,作为患者父亲,很伤心。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同他交换的。”
傅博文绝望地向后一靠,终于无语地低下了头。
陆晨曦家偌大的客厅里只亮着台灯和落地灯。庄恕陷在沙发里,看着电视节目里的鲸鱼在海中翻腾。
陆晨曦自己在厨房里给傅博文电话,听完后,气急地说:“修老师这也太过分了!明明是他的错,不肯认,就罢了,还能反过来义正词严地挤兑别人!这样,我们怎么去求庄恕为彤彤手术呢?对他太不公平了!”
傅博文只余叹息:“修老这个人哪……我们没有立场,再去为难庄恕了。”
“可如果真的错失了这次手术时机,彤彤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傅博文长叹:“哎,罢了,这也是彤彤的命。。”
陆晨曦眉头紧皱:“但是,彤彤她……是无辜的。”
傅博文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张淑梅,又何尝不无辜啊!”
陆晨曦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清晨,陆晨曦对着穿衣镜梳头发,庄恕整理着上班的公文包。
陆晨曦透过镜子观察着庄恕道:“等明天你不上班了,薛峦叫我们去郊外吃农家菜,你说我这不算是跟医药代表扯上关系吧?”
“不算。”
“哦,那我就应了啊。”
庄恕转头看她:“算是和前男友藕断丝连。”
陆晨曦一怔:“哦,那就算了……”
“但是我想吃农家菜。”
陆晨曦瞪他:“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庄恕微笑。
陆晨曦走过去也收拾着自己的包,边塞东西边说道:“今天下午杨羽要去妇产科做产检,不让陈绍聪陪让我陪,庄教授要没事儿,去急诊替我俩小时呗。”
庄恕点头。
“明天你不上班了就在家待着,我网购的那些特产该到了。你拆了包装就可以装箱了,都是带给你家人和朋友们的。”陆晨曦似乎逃避什么似的,只顾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
庄恕笑笑:“不急,机票还没定呢。”一拎包,转身向大门走去,“走吧,该上班了。”
陆晨曦拎起包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道:“等一下。”庄恕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她努力控制着情绪说道:“你今天别去上班了,去钟老师家吧,去陪一陪乔姨,或者……去看你妹妹也行。或者,我这儿还有杨羽给我的电影券,你去看电影也行……”说着陆晨曦低头胡乱翻找,庄恕稳定地抓住她的手,陆晨曦不动了。
庄恕平静地看着她,温言道:“去上班。”
陆晨曦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跟他走出门去。
这一天,庄恕和陆晨曦,一个在心胸外科,一个在急诊,都不觉有点儿紧张。
傅博文一直等候在修敏齐女儿的病房外,杨帆也不时过来看看。
下午五点五十分,陆晨曦走到彤彤的病房门口,在距离几米的地方静静地站着,直到六点整,下班时间到。在那一刻,看着手表的时针到达“6”,而分针嘀嗒走过“12”这个数字的陆晨曦,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是如释重负,然而,又有些失落难过。
她走向庄恕的办公室,敲门,听见他说“进来”的声音。她走进去,看到庄恕正把笔记本电脑收进电脑包,办公桌上的文件已收拾整齐,两个简单的纸箱子装着他的个人物品。
她走过去,帮他搬起一只箱子,低声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刚要往外走,傅博文从门口走了进来。
陆晨曦叫了声:“傅老师。”
傅博文点点头,走向庄恕。他突然深深鞠躬,陆晨曦一愣,庄恕抿紧嘴唇。
傅博文沉痛地说:“小斌,对不起,一直到现在,都没法给你母亲清白。我确认她是冤枉的。却没法说服修老师。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对不起。我的余生,都会为这件事,永远忏悔。”
他躬着腰,没有抬头。
庄恕的眉头跳了跳,没有说话,抱着自己的纸箱往外走。陆晨曦想过去扶起傅博文,看看庄恕,只觉得压抑难过。
庄恕走到门口,又站住,低声开口:“为了至今无法澄清冤枉的母亲,我恨你,永远没法原谅……但是傅博文,你是个好医生。那个悲剧之后,你虽然为了自己能留在心胸外科,没有去澄清我母亲的冤屈,但是一直坚持研究利多卡因的药理、药物副作用,最先提出了有关它致敏、致死的报道。后来又提出利多卡因过敏在青霉素过敏患者中明显高于普通人群。你还在刚刚有了管理权力之后,就下大力气建立严格的药物出入登记制度,和死亡病历讨论会议制度。”
傅博文愣怔地抬起头:“你……都知道?”
庄恕继续说道:“我恨你。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带着我去找你、求你,而后失望而归,我记得她的绝望和眼泪。后来,当我有了能力,我查你,我想看到一个道貌岸然,但阴险虚伪的败类,给我足够的理由把你在众人眼里洁白无暇的白大褂揭下来……但是,我看见你在努力弥补当年因为自私怯懦犯下的错误。我有时甚至会想,是不是因为那个悲剧让你忏悔,所以你更全心投入,用一生的时间,用挽救更多生命的方式来赎罪。”
傅博文双眼湿润,嘴唇颤抖:“用一生的时间……赎罪。”
庄恕转身,望着傅博文:“我对你的怨,再也没法解开了。但是,傅医生,”他强调了“医生”这两个字,说道,“你弥补不了对我母亲犯下的错。可是,我想,你的一生,值得骄傲、欣慰的,比需要忏悔的,多得多……傅医生,我走了,小斌走了,庄恕也走了,不会再见!”
他说罢,大步走出门,陆晨曦跟了上去。
傅博文站在当地,泪流满面,不能言语。
陆晨曦跟着庄恕,一路走出心胸外科,走到电梯门口,按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开了。庄恕正要走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是修敏齐的声音。
庄恕手扶住电梯门,站住,却没有回头。
修敏齐一步步走过来,沉声说:“第一医院来电话了,他们的患者死亡,请等候器官捐赠的单位做好准备,进行移植手术。我的女儿彤彤,等到心肺供体了。”
陆晨曦猛地望向修敏齐。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而脸上的表情,终于带了紧张和恳求,低声道:“庄大夫,作为彤彤的父亲,我恳求你,为我的女儿准备进行移植手术。”
庄恕抓着电梯门的手,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显露。
“庄大夫,虽然你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请问,当你路遇车祸伤员、突发疾病的重症患者,你会袖手旁观吗?这是霍普金斯医学院对你的教育?还是庄爱华教授的家教?”
庄恕缓缓回头,望住他,半晌,扯动嘴角,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来。”
修敏齐跟着庄恕回到了庄恕的办公室。庄恕把门关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桌上的文件——那是修晓彤的复印病历、检查结果和各种影像片。
修敏齐眯起眼睛道:“你其实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
庄恕坦然点头:“当然。如果供体在我工作时间内到来我责无旁贷。既然可能需要主刀这台手术,我必须做好准备。”
修敏齐点头:“很好,有备无患,大家风范。那么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庄恕微微笑了笑:“不打开患者胸腔,我无法作出保证。但是从检查来看,这台手术,不比我曾经做过的难度更大。”
“那么,庄大夫,你能延长在仁合的工作时间,为我女儿进行这台手术吗?”修敏齐迫切地问。
“不能。”庄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修敏齐并不意外,静了静道:“作为故人,你保持着对我的敌意,我可以接受;作为医生,你拒绝了一个垂危患者父亲的要求,我觉得你有辱‘医生’这两个字。”
庄恕不答反问:“哦?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之中,没有侮辱过这两个字吗。”
修敏齐傲然回答:“我从业四十余年,在院内、院外,甚至旅游的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患者,从没有过见死不救。”
“一个医生,仅仅做到‘不曾见死不救’就够了?”,庄恕冷笑,“弄虚作假,栽赃嫁祸,推卸责任,踩着死亡患者的血去谋求自己的前途,这些,没有有辱‘医生’二字?”
修敏齐看着他:“哦?你说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是我想,一个医生,在任何时候不拒绝患者的求助,尽心竭力,治病救人,这是底线。”
庄恕手微微发抖,咬牙道,“一个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达到的人,跟我谈什么医生的底线?一个亲手制造别人家破人亡惨案的罪魁祸首,现在对着受害人谈医生的底线。”他再也无法克制,抓起手边的病历,掷向修敏齐,“你到底是有多么厚颜无耻?!”
修敏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依然直视着庄恕,问道:“庄医生,现在我是以一个病人家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你,主刀这台手术,挽救我女儿的生命,可不可以?”
庄恕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从自己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张淑梅从前的的工作证。他将工作证摊开在掌心,走到修敏齐面前,直接说道:“修敏齐,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现在要求你,对着我母亲,心胸外科护士长张淑梅,讲出当年陆中和之死的真相,录音、记录、签字。你先尽到你作为一个人的责任,我自然会去完成一个医生的义务。”
修敏齐盯着工作证上张淑梅的照片,良久,牵出一丝冰冷笑意哑声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吗?好吧,看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来求你,你是一个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资格跟我说职业道德四个字?!”庄恕胸口如煎如沸。
事实上,从陈绍聪的婚礼回来,他就在为了这台手术做准备。他无比希望自己在中国、在仁合,有一个让自己可以接受的结束。然而,事到临头,当修敏齐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承认——“每一个患者都是平等的,在医生的面前,无论身份地位,都只是需要帮助的人”,这个从进医学院起,就一直被灌输的职业道德理念,是这样难以做到。
“我有资格,”修敏齐的声音也带了喑哑,隐隐透出了绝望,“作为患者的家属,我永远有资格说,见死不救的庄恕,你不配做一个医生!”
庄恕再也忍耐不住,指着修敏齐怒道:“滚,滚出去!我宁可不做医生,也不会帮助你这样一个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兽!滚!”
修敏齐转身,拉开门。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偻,步子也有些蹒跚。“你会后悔的。”他喃喃地说,声音极低,“一定会后悔的。”
修敏齐回到彤彤的病房。
傅博文、杨帆、陆晨曦、张默涵都在。
杨帆抬起头道:“供体马上送到。许教授明天晚上才能到北京,即使他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供体也丧失了使用功能。彤彤已经发生了呼吸衰竭,心、肝、肾脏功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她不能再等了。”
修敏齐望着傅博文道:“博文,你给方案,我一切都听你的。”
傅博文艰难地开口:“修院长,方案我可以给,但是谁来主刀……”
修敏齐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博文,为了彤彤,搏一次。你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恢复治疗,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大有好转。你是全中国最好的心肺移植专家,求求你,救救彤彤。”他说着,又转向其他人,“杨帆、陆晨曦、你们都要上台,去做他的助手。彤彤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只能一搏。我作为家属,签署所有同意书,接受一切后果。你们都是医生,在生死面前,如今没有选择,不能退缩!”
傅博文看看病床上的彤彤,眉目间无比纠结,这时,护士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第一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口。他们院的院长凌远教授,副院长李波教授,亲自护送遗体过来了。院办周主任已经去迎了,周主任说,院长是不是亲自去接一下?”
杨帆和傅博文对望一眼,都有些疑惑,杨帆冲护士长点头道:“我们这就过去。”
所有人一起往外走,杨帆低声问道:“这两位一起护送死者……修老和凌院长、李副院长有旧交?”
修敏齐皱眉摇头:“这两位青年院长,是整个学界的风云人物,我当然认识。但是当他们进入管理层,我已经退居二线,没什么交往。”
这时,一辆连着各项维护生命体征仪器的轮床,正在被缓缓推进手术大楼。轮床两边,跟了若干身穿白衣,胸牌上写着“第一医院普外科”字样的大夫们。
为首的两个人,一位身材消瘦,两鬓微霜,四十出头年纪,正是肝胆外科著名专家,中国最年轻的大型综合医院院长凌远。而轮床另一边的俊朗青年便是副院长李波,三十出头已经是名闻全国的肝胆外科青年专家,更让仁和医院的新老院长熟知的,是他创建了如今被全国各大医院作为模版仿效的住院日精细管理体系和电子病历管理制度。
他们的身后,跟着两位中年大夫和十多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行人都神色肃穆,守护在死者轮床两侧,走入仁和手术大楼。
这样“高规格”的护送器官捐赠者的阵势,还是首次。迎出门来的周主任,一边快步赶出来招呼,一边心中奇怪——这如今医学界最具“风头”的两位,是不是为了修院长的女儿,特地前来表示慰问?
周主任跟凌远院长寒暄了两句,询问了死者各方面状况,得知这位死者自出生便患有先天胆管闭锁,当年诊断治疗不够及时,四岁时已经发生过肝衰竭,少年时就进行了第一次肝移植,当时的手术大夫,正是才回国的凌远。
轮床进入大楼电梯间的时候,杨帆已经领着手术组从楼上下来,抢上几步,和凌远,李波纷纷握手。
凌远的神色有些郁郁,甚是沉默。李波主动说道:“死者从八岁起,就是凌院长的病人,十岁第一次移植,是他母亲捐了四分之一的肝脏给他。十七岁再次发生肝衰竭,坚持了半年,等到了供肝,然后考上了医学院,轮转的时候,他那一组的见习,我是组带教……”
陆晨曦一路从病房到这里,一直沉默,咬着嘴唇,没有说任何话。此时,听着李波的讲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她悄悄地后退,朝心胸外科奔去。
陆晨曦来到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的情绪已经平静许多,站在窗边,安静地俯瞰着楼下的风景。陆晨曦走到他身边,庄恕笑道:“明天晚上楚珺他们要给我开一个小欢送会,你能调班一起参加吧?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陆晨曦低声道:“来仁合几个月,本以为你能轻松地离开呢,没想到……”
庄恕看向远方:“不过就是一个手术而已,并不是非我不可。傅博文的水准是在的,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你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陆晨曦难过地说,“你做,成功的几率,要大了很多。”
庄恕看着她问:“那事实是什么?如果事实都能还原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很简单。”
“可你,毕竟是医生啊。彤彤跟当年的事情无关,她是无辜的。”陆晨曦轻声说。
庄恕笑了,声音冷下去:“你一定要这样来劝我吗?仁合医院的医生们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最不该来劝我的,好像就是你。”
陆晨曦忍了忍,还是低声道:“庄恕,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个悲剧,一个不肯面对错误的懦弱自私的人,破坏了自己秉持的信念,更怕你会后悔,会因此,痛恨自己。”
庄恕冷笑:“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做一个圣人?你凭什么以为我穿上了白大褂就能放弃身后的一切,心无旁骛地去做医生所有该做的事吗?我有我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之前,我首先有一个人的痛苦,不甘,委屈,愤怒!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有!我就是没办法,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的患者。我做不到!”
“做不到……”陆晨曦难过地低下头,“我理解。绝对不会怪你。我只是怕,怕你不做手术的决定,并不能真正说服你自己。傅老师也曾经是因为‘做不到’对手术刀的痴迷,不舍得放弃天上突然来临的,留在心胸外科的机会,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结果呢?他后悔痛苦了一辈子。我不了解修老师,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真的心冷如铁,毫无愧疚,但是至少,我确信,他对着彤彤,也有后悔。庄恕,我不想你今天之后,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庄恕冷漠地开口:“好,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我已经不是仁和的医生,不负责仁和的患者。不额外加班,对我而言,并不违反任何医生的职业道德。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觉得不是,陆大夫,你误会了我。”
两人瞬间陷入沉默。
良久,陆晨曦整理了下情绪,平静地说:“提供供体的死者今年二十三岁,出生时先天胆管闭锁,胆汁淤积,肝硬化。十岁那年,他发生了肝衰竭,除了移植之外,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当时他的主管大夫是凌远教授,提出了活体移植的建议……”
她缓缓地重复着刚刚从李波副院长那里听到的,这位器官捐赠者短短的一生——
“十岁那年,他妈妈把三分之一个肝脏移植给他。移植成功了,他痊愈出院,回到了校园。他当时对第一医院肝胆外科那些在四年中一直努力帮助他的大夫们说,要好好读书,考医学院,以后做他们的学生、同事,再进医院时要穿上白大褂而不是病号服。他天资聪明,又十分努力,一路拿到各种奖项,但是,十六岁时再度发生肝衰竭……第一医院肝胆外科的全体专家,再次尽心竭力为他联系肝源,替他落实保险,研究二次移植的最佳方式……凌院长和李副院长两位本市肝脏移植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一起主刀,完成了二次移植,他再一次逃离了死亡……然后,他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入医学院。
“他的身体状况,原本医学院可以拒收,是李波副院长亲自说服校长和招生办,说医学院应该给梦想和努力一次机会。这个孩子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而作为大夫,他们因为他的不放弃,也一直坚持。李副院长请医学院破例,给执着一个鼓励。毕竟,促进医学科学不断突破,向前发展的动力,就是永不放弃的希望。
“他进了医学院,是同级最优秀的学生。去年,他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名儿科医生,尽心,负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医生哥哥,可是不久,他第三次肝衰竭了。在被告知自己的真实情况之后,他要求填写了器官捐献和遗体捐献表。他配合治疗,严谨记录治疗笔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天,但是他是带着希望来的,一直在希望里努力,走的时候也会带着希望。”
讲到这里,陆晨曦仰头看着庄恕,重复李波对他们说的那句话:“这个希望,会传给后面的,接受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肺脏的患者。现在按照器官登记排位,综合评估患者,仁合医院的修晓彤是这一批患者中最早申请的,也是情况最危急的。李副院长说,他们亲自送他最后一程,不止因为他是他们的患者、战友、学生、朋友,还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从没放弃过的‘希望’”。
陆晨曦说完后,伸手握住庄恕的手。
庄恕的手,一片冰凉。他眼神深黯,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把头转向窗边,半晌,干巴巴地道:“据说李副院不日之后就要调升,果然好口才。故事很好,很励志。可以作为你们的医德教材。但是,”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你们的同事、朋友、战友。我的母亲是被你们开除出医疗队伍的医疗事故责任人,”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而我,因为医疗措施不当,被仁合提前解聘。”他说罢,就抱着双臂,如入定般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陆晨曦眼里泪光闪烁,然而,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好。那我去准备手术了。如今修晓彤是顺位的器官接受者。修敏齐不肯放弃,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放弃,这位死者的器官,就不能再排给另一位等候者,这台手术势在必行。器官捐献者,是第一医院不放弃的生命与希望,仁和接棒,别无选择。我相信傅老师不会退缩,我也不会。”
陆晨曦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出了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背对着她,一直没有回头。
走廊两侧站着一排医生和护士,他们神情庄重地看向走廊一头。供体病人的轮床接着监护仪,被慢慢推进来。凌远、李波和死者生前的几位同学、同事,跟随在旁。轮床推过,走廊两侧的医护人员向供体病人深深鞠躬。
轮床行至手术室门口,傅博文已经和陆晨曦一起等在那里。他们一起向死者鞠躬,一人一边,接过了轮床的扶手。
远处,修敏齐独自一人站在手术候诊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手术室中,傅博文和陆晨曦穿着刷手衣,看着片墙上的胸片,做最后的方案讨论。傅博文神色很平静,对陆晨曦道:“我们一切尽力。”
陆晨曦回头看手术台上的修晓彤,点了点头。
傅博文和陆晨曦分别穿上手术袍,戴上手套与手术眼镜,站上手术台。
无影灯亮起,手术计时器打开。
傅博文向陆晨曦点头示意:“开始吧。”
陆晨曦咬咬牙,伸出手:“手术刀。”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到她手上。
陆晨曦轻吐出一口气,刚要下刀,手在患者胸前突然停下——她看到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陆晨曦、傅博文、杨帆同时转头看向门外,看到庄恕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眼神平静。
手术镜后,陆晨曦的眼里漫上了泪雾。
庄恕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十二小时后,手术圆满结束。手术主刀医生庄恕没有和患者家属进行任何交流,直接由手术室员工通道离开,当夜赶到了机场。
机场候机大厅里,陆晨曦在循着可能的方向不断寻找。她的羽绒服下,还是绿色的手术裤褂——她交代完患者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头一次违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上交刷手衣,直接套上外套,冲到家里发现庄恕的箱子已经不在,她立刻查了航班,飞车冲向一家高档首饰店,二十分钟后又冲出来,继续飞车赶往机场。
人群中,她终于看到了庄恕,向他快步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庄恕神色冷淡,没有躲避她,却也没有任何热情。
“我向你求婚。”她略带结巴地对庄恕说,“在救灾的时候我就跟杨羽说过,救灾结束,我,我要向你求婚。我,我脸皮比你厚……我,我比你先动感情,我……”她说着掏出一枚戒指,想要往他手上套。她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兴奋地等着一场浪漫的机场拥吻。
然而庄恕轻轻推开她。他笑了笑,带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低声道:“陆大夫,我觉得你应该带着一面‘大公无私,救死扶伤,杏林妙手’的锦旗给我,不是戒指。你已经逼我,为了做一个好大夫,不许去做一个正常人了。戒指是什么东西?对不起,我戴不住。”他举起自己的手,轻轻地笑笑,“在你眼里,这双手,只会拿手术刀,只许拿手术刀。”
这个时候,机场响起来让CA984次飞往美国洛杉矶的乘客准备登机。
庄恕站起身,拉起行李,转身,走向登机口,再没有回头。
两周后,杨帆得到正式任命,代理院长终于去掉“代理”两个字。医院办公室主任赶紧张罗着给他搬了办公室,乐呵呵地道:“您现在已经正式任命院长了,我们也得按规定办事啊。要是您还窝在那个主任办公室里,知道的是说您没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给您小鞋穿呢。”
杨帆心情甚好地开玩笑:“我在心胸外当主任的时候,你没给过我小鞋穿?”
“哎哟老杨,说这话真是……记仇是不是?”
“没有没有,开个玩笑,讲话稿给我拿过来了吗?”杨帆笑了问。
“就在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这次您可是双喜临门啊,又是升职,又是抗灾表彰大会授奖,必须得请客啊。”
“那是当然,地方你来定,你熟。可别超标。”
办公室主任道:“放心放心。院长,墙上傅院长的这幅字,撤下来吧。我有一哥们,大书法家,都给您写好了,”他指着墙边一幅写着“大展宏图”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道,“您看,我这会儿给您换下来吧?”
杨帆看着,思量着道:“先不急吧,这个……傅院长刚走,换了也不好,先挂一段时间。”
“行,听你的。”办公室主任和杨帆打了招呼,带着其他同事离开了。
杨帆独自在院长办公室慢慢踱了一圈步,唇边浮起笑意,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泡了一壶好茶。他端起茶杯,刚到嘴边,身边的手机邮件提醒响起。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拿起手机打开邮件,看到发件人是《现代医学》。他微微蹙眉,点开附件,看到学术期刊的第一篇刊载的是署名杨子轩的论文,标题是《嘉林市周边十六家二甲医院化疗药调查》。
杨帆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目光迅速掠过简要,落在最后一段话上——“综上所述,这十六家嘉林市周边的二级甲等医院的化疗药用药,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来自于同类药中价格最高的先锋公司。而且从临床医生及数据反馈,该药的疗效没有显著地好于其他同类药,而只是由上级医院,即仁合医院的指导用药决定的。根据笔者进一步收集数据调查,仁合医院本院使用的化疗药及部分手术、监护、检验器材,先锋公司所占的比例也显著高于其他药物公司和集团。”
杨帆看着看着,慢慢把茶杯放下,双手抓着手机,神情越来越严峻。看到最后,手机画面跳转成来电显示——姜裴,铃声分外刺耳。
杨帆一把把手机摔出,颓然地靠在座椅上。
“你还真发了……”楚珺和杨子轩在一起,拿着手机看到了他那篇论文,感叹道。
杨子轩点点头。
楚珺看他一眼:“庄大夫被解聘这件事,我心里也挺憋屈的,可是你这手也太狠了。”
杨子轩郑重地摇头:“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楚珺担心地说:“仁合马上就要开抗灾表彰大会了,杨院长是要领奖的。你在这个时候发文章,杨院长得多尴尬啊,他现在肯定生你的气了。”
杨子轩也蔫儿了,闷声问:“唉……你们宿舍还有空床位吗?”
到了晚上,杨子轩也不敢再不回家,推开门看到杨帆坐在桌前,等着他,面前一桌子的菜。
“坐下,吃饭。”杨帆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子轩默默坐下,不敢夹菜,只敢吃自己碗里的白饭。
杨帆也不看他,自己拿起了白酒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口饮尽,接着又倒满一杯。
杨子轩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爸……第三杯了……”
杨帆猛地把酒瓶顿在桌上吼道:“管得着吗你!”
杨子轩吓了一跳连饭都不敢吃了。他眼看着杨帆一杯杯地喝,想劝,不敢,干脆就陪着一起。杨帆一杯,他一杯。杨帆再一杯,他再一杯。
终于,爷俩把一瓶白酒干光,都是满脸满脖子的爆红。杨子轩终于借酒壮胆,过去拍着他爸的肩膀道:“爸,就单单纯纯地当个医学专家,不好吗?非得……非得当,院长,有那么重要么?”
杨帆把酒杯顿在桌上低吼道:“单单纯纯当个医学专家?哪儿有绝对单纯的事情?医学专家就单纯了?你有才华,也得有机会!傅博文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我!我多想进移植组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但是他不信任我!他觉得我,功!利!心!重!我怎么了?我和你妈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你妈身体不好,我想靠着自己的本事,给她轻松一点的生活,怎么了?你妈那么好的女人,她那么好的女人,不应该吗?傅博文他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要无私奉献啊?他不信任我,不把最疑难的患者交给我,没有把我加入移植组……我就知道,别人不给我机会,我,就得自己争!”
扬子轩听他提到母亲,心里也是酸楚。他知道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忍不住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搂住父亲的肩膀,低声说:“我和妈妈一直都觉得您当大夫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开心。妈妈从来没嫌弃过您给她的生活不够好,她一直到去世,都对我说,这辈子虽然挺短,但是过得特别开心,因为有个最好的老公,有个好儿子。”
杨帆仰头笑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好?那时候我做十台连台手术也只能拿一百块不到的夜班费,没法儿给你妈买进口药!还得让她操劳家务!好?那么短,怎么会好?!如果当时我有配得起我才华和努力的收入,你妈妈就能过更好的生活,可能现在,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她那么早走了,怎么会好?!”
扬子轩把头抵在父亲背上,低声说:“妈妈得的是免疫系统疾病,很难说生活真的优越,或者说用上更贵的药,她的病就能好转。”
杨帆不理他,再去拿酒瓶,却倒不出一滴酒了,他继续说:“你妈不在了,我除了事业上的野心和给你更好生活的愿望,也没有其他念想了。我得强,从各个方面,得强!我需要权力,我只有拿到各种各样的基金、药物公司的支持,才能获得权力。权力是个好东西,有权力才有资源,才能有选择权!才能去做最难、最复杂的手术,才能去攻克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不过,”他闭眼,苦笑道,“到了我有权力的这一天,我已经不是仁合最棒的手术大夫了。我做不了的手术,陆晨曦可以。最懂行的患者家属,姜总,也点名来请她。”他苦涩地笑着对杨子轩说出三个字——“搞砸了。”
扬子轩心里难过,低声唤道:“爸。”
杨帆长叹一声:“做了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你不必违背自己的信仰来替我做什么。我做的事情,自然会考虑周全。合作医院的用药,不会有原则问题,你的文章引出质疑,我自有回答的办法。如果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是先锋公司!”杨帆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杨子轩没有答话。
杨帆看着他问:“吃饱了?”
杨子轩点点头。
“那该干吗干吗去。”杨帆挥挥手。
杨子轩起身惴惴地走了,剩下杨帆仰头叹了口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恨恨地,又无奈地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搞砸了……”
程露在进入浅昏迷一周后苏醒,身体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已经出院回家休养。
陆晨曦洗着碗,让董学斌扶着妈妈出去散散步,有利于恢复。没几分钟,她碗还没洗完,董学斌就扶着程露回来了。
陆晨曦看看时间道:“你们俩怎么就回来了?”
“你妈走了不到百十米就喊累,我推着轮椅带她转了两圈儿。”董学斌道。
陆晨曦边擦手边出来,跟董学斌一起扶着程露去沙发坐下说道:“妈,您这可不行啊,不都跟您说了嘛,肌肉复健很重要。”
程露白了她一眼:“我伺候了你俩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推着我,我才不走呢!”
“行了,您伺候我俩有功,以后我俩把您当老佛爷供着。看电视去吧!”陆晨曦打开电视机。
程露却不看电视只看着她:“小庄给你打电话了吗?他现在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陆晨曦沉默了。
“这孩子也真是,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跟没跟他说我不计较了?傅老师都来跟我道过歉了,要不你让他回来,我当面儿跟他说。”程露心疼地埋怨。
“年轻人的事儿他们自己解决,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董学斌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劝道。
程露不理他,气呼呼地道:“你天天什么都不说,我要再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董学斌迁就地说:“好好好,你说你说你说……”
陆晨曦回到厨房继续静静地洗着碗,脑中回响起庄恕最后离开时候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洗完碗,她回到屋里,在手机上编辑良久,终于给庄恕发出了一条信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该计较当年的真相。相反,在我心中,那是必须追查、追究、公之于众的。在我心里,你不只是一个好大夫,还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爱人。我的错,可能在于……太希望你什么都能拥有得完满,不舍得你有任何遗憾。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是,我还是相信,‘好医生’在你心里,和好儿子、好爱人一样重要。那台手术,我不希望你遗憾,而你妈妈的冤案,我同样,绝对不能容忍你留下遗憾。”
隆重的抗灾表彰大会,在仁合医院大礼堂召开。
主席台上坐着仁合医院的领导,最中间的是修敏齐,在他两侧分别是杨帆、傅博文。
主持会议的杨帆对着麦克风介绍道:“今天出席大会的,有仁合医科大学终身教授、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前任院长修敏齐,仁合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前任院长傅博文,仁合医科大学教授、仁合医院党委书记李靖……”
杨帆讲话的过程中,几位领导依次起身向大家点头示意。
台下的陆晨曦平静地鼓掌,注视着台上的修敏齐。
傅博文起身示意后坐下,微微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修敏齐,转头看向台下的陆晨曦。
杨帆拿着讲话稿,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救灾工作报告:“在救灾期间,我院第一时间启动了救灾应急机制,开放救灾紧急绿色通道,确保伤患可以快速初诊、清创、缝合,严重的进行手术。在超负荷接诊量的情况下,成功控制了气性坏疽、耐药菌株等感染的蔓延……”
陈绍聪听着讲话,转头看向陆晨曦,见她低着眼睛,神态平静。
“现授予急诊科主任、主任医师钟西北,仁和医科大学荣誉教授及仁合医院终身荣誉奖。”随着杨帆的声音,报告厅内两边的LED屏上显示出救灾遇难的医生照片,钟西北慈祥的脸在他们的正中间。
钟西北的夫人乔禾端着证书,站在台中央,向全场鞠躬示意。
台下全体医护人员鼓掌。陈绍聪和陆晨曦眼含热泪,使劲地拍手。陈绍聪有点哽咽地说了句:“老头你真想不到我的移动初诊平台现在有多少用户了……”陆晨曦拍拍他的肩。
傅博文看着乔禾的后背,心情沉重地鼓着掌。
杨帆接着宣读获得表彰的人员名单:“……普外科主治医师张成飞、急诊科主治医师陈绍聪、急诊科主治医师陆晨曦、急诊科主管护师徐莉,请获得表彰的同志上台领奖。”
陆晨曦和陈绍聪听到上台领奖的指示,站起身。陈绍聪扭头看向陆晨曦,陆晨曦向他微笑着点点头,神色平静地上台列队在院领导面前接受表彰。
众位院领导分别为他们授予证书,修敏齐将红丝绒面的证书递给面前的陆晨曦,说道:“祝贺你。”
陆晨曦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修院长。”
修敏齐和善地点点头,两人握了一下手。
众人领完奖转身接受掌声后依次下台,只有陆晨曦没有动,她示意旁边的陈绍聪先走。陈绍聪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点头,拿着证书走下去。
待人都走下台后,陆晨曦转身将手里的证书轻轻放在领导面前的桌上。
修敏齐有点意外地看着证书,向旁边的杨帆示意询问。
这时候,陆晨曦已经走到了话筒前。
杨帆看着台前陆晨曦的背影,拿过自己面前的话筒疑惑地道:“陆大夫……”
陆晨曦没有理会任何人,对着话筒平静地说:“今天,我作为仁合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更作为二十九年前一起‘医疗事故’死亡患者的家属,有些话,一定要说。”
杨帆大吃一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傅博文,但傅博文低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指示。
陆晨曦冷静清楚地说:“刚才,仁合医院授予了钟西北主任终身荣誉奖,但我想在场的各位可能都不知道,钟主任生前最渴望的,不是这份来自仁合的荣誉……而是澄清一段仁合医院自己晦暗的历史。”
与会者面面相觑,台下响起了低声的议论。
杨帆诧异,赶紧再次扭头去看两位老院长的态度,却看到修敏齐和傅博文都面无表情,互相没有交流。
陆晨曦接着说道:“很多同事都知道,我的父亲陆中和,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下午五点,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抢救无效死亡,致死原因是一位叫张淑梅的护士,在明知道他青霉素过敏的情况下,将医嘱所开的利多卡因误拿成青霉素,致使他过敏死亡。以上都是档案中可考的病案陈述,当年的主治大夫有两个人,他们今天都坐在主席台上——一位是我们的前院长,我的老师,傅博文。还有一位,是现在全国心胸外科专业委员会成员、仁合医大终身教授,修敏齐。”
主席台上的院领导纷纷向他们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傅博文略转头看了一眼修敏齐,见修敏齐微低着头,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杨帆不得不控制会场了,他把话筒拉到胸前道:“陆大夫,今天是仁合的救灾表彰大会,如果你有感言可以简单陈述,至于这件档案中的往事,就不要……”
“往事?”陆晨曦有些用力地问,安静的会场中,这句话有了回声,似在不停诘问。她停了停继续说道,“对,这桩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尘埃落定,我也一直对档案里的结论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大夫告诉我,当年的事实,并非如此。”
她看向修敏齐和傅博文。
台上年长的管药主任开口道:“陆大夫,这个病历我记得,调查组的鉴定结果十分清楚,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可以去查阅卷宗嘛。”
“我没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我很肯定,”她直视修敏齐说道,“有人篡改了药房的取药单据,把病人死亡的责任推卸给了护士张淑梅。张淑梅当天并没有拿错药,她给我父亲注射的,确实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
全场哗然,议论声四起。
杨帆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面色难看地左右四顾。
傅博文长出了一口气,而修敏齐十指交叉,向后一靠。
杨帆沉下脸道:“陆大夫,有什么要查实的,你可以通过正当程序反映,在这里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也太冒失了!”
不料傅博文淡淡地说道:“杨院长,陆大夫的发言可能比较感性。但在表彰大会上发表以史为鉴的感言,我觉得,合情合理。对成绩要表彰,但是对错误,不管是多么久远以前的错误,也应该正视、面对、反思,才能避免同样的错误在未来再犯。”
杨帆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博文,再看身边的修敏齐依然不动如山,他才转过头无奈地说:“既然傅院长觉得合情合理,那么就请你言简意赅、阐述事实,而不是做出那些主观臆断。”
陆晨曦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大声道:“这当然不是主观臆断!在座的都是医务工作者,大家应该很清楚,利多卡因和青霉素的区别非常明显,当年就有人亲眼看到过张淑梅注射前吸药的细节。”
修敏齐缓缓抬起眼睛,依然没有更多的动作。
陆晨曦声音微微哽咽:“这个人沉默了三十年,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出来,说出当年的真相……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台下众人纷纷猜测。坐在前排的杨羽一愣问出:“钟主任?”她身边的陈绍聪轻轻抓住她的手,眼圈发红。
陆晨曦展开信纸道:“这是钟西北主任生前写下的证词,内容所述,就是当年他曾经亲眼看到——护士张淑梅注射前抽取的,是安瓿瓶中的利多卡因水剂,而不是西林瓶中的青霉素。”
主席台上所有院领导,都以质疑的目光看向傅博文和修敏齐。
“各位可能觉得,一份逝者的证词太过单薄。而利多卡因过敏致死的事件,各位老师、同事可能都没有听说过。这段时间,我调查了全球三十年来的利多卡因过敏病历报告,详细数据已经发到了院内公共邮箱里,大家可以随时打开调阅。”陆晨曦看到台下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查看,低声交谈,轻咳一声继续阐述,“所有这些病例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都对青霉素过敏。经数据分析,青霉素过敏越严重,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性越大,这个结论有明显的统计学意义。而我父亲,就是一个对青霉素严重过敏的患者。综合钟主任生前的证言,作为家属,我有权怀疑,我的父亲不是死于张淑梅错误地注射了青霉素,而是死于利多卡因过敏。”
台下议论声更盛。
杨帆皱眉道:“青霉素过敏者,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几率的确大于常人,但这些药理学概念,无法证明你父亲去世的原因,更无法推翻当年的调查结论。”
“即使调查结论无法推翻,但是我也能证明,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篡改证据,嫁祸给一个护士!”陆晨曦转身注视着修敏齐。而修敏齐依旧端坐着,没有回应陆晨曦的目光,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
杨帆看两位老院长都不表态,不得不开口:“陆大夫,当年的调查报告十分清楚,如果你确有疑点,随时可以去调取证据,档案里全部都有。两位院长,你们说呢?”
傅博文眼睛都没有抬,平静地说:“当年的证据,档案里真的全部都有吗?”
这句话让杨帆有点摸不着头脑,将目光转向修敏齐,修敏齐依然低着眼睛,谁都不看,合着的手指轻敲着。傅博文吸了口气,撑着主席台慢慢站起来,缓缓道:“连真正的取药单据,也有吗?”修敏齐轻轻敲着的手指突然停下了。
傅博文缓步走出主席台,站在陆晨曦身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立刻,修敏齐合在桌下的手松开,各自紧紧握成拳头,眉头也立时紧蹙。
傅博文也看着修敏齐,慢慢地道:“修老师,我记得进仁合的第一天,你带领我宣读医者誓言的时候,第一句就是,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将像父母一样敬重。”
修敏齐垂着眼没有看他。
“可是,誓言后面还说,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清清白白地生活……这些誓言一直在我心里回响,但是自从三十年前的那天开始,它就时刻刺痛着我……我其实不配做一个医生。”傅博文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向台下,高声道,“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我找到了这份真实的取药单,但是当时,案子的结论已经下了,我为了自己的前途,违心地沉默。但是,我留下了这份证据。这上面清清楚楚的有张淑梅和当时的药房主任曹广义的签字,取药的时间正是事发当天,取的药是利多卡因,用药患者是陆中和。”
傅博文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示意道:“这是真正的取药单,上面写着与档案中的证据完全不同的内容。它表明,张淑梅当时在药房领取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
骤然安静之后,全场一片哗然。
“张淑梅后来一直在申诉,但我和修敏齐从没有说出事实,曹广义也在多年前离职出国。最终,张淑梅精神失常,自杀身亡。现在,我在仁合医院全体同事面前,说出这件往事……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的良知,欺骗不了那些见证了真相的眼睛,更无法面对……那些从往事里走出来的后人。”傅博文声音低沉地说,“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张淑梅离开仁合的时候,是有多么绝望呢……修老师,我们不要再错下去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修敏齐。
修敏齐渐渐松开一直握着的手,慢慢抬起头,伸手扶住面前的桌子缓缓起身,轻而淡地问出一句:“博文,我不明白,这件事情,从何说起呢?”
傅博文和陆晨曦静静地等着,看他如何作答。
修敏齐语气缓和清冷地说:“三十年前,张淑梅从药房领取了青霉素,注射给病人陆中和,致其过敏死亡。原本的病历、医嘱、手术记录、取药单据,全部封存在档案当中。经调查组核实,这起医疗事故事实清楚,证据真实,材料完整,我院对其定性准确,处罚适当,程序合法。当时的仁合医院领导认为,张淑梅一向工作认真,此事实属工作失误,除对她行政记大过处分之外,将其工作岗位转至图书馆。但是张淑梅同志拒不认错,一直声称自己被诬陷,从此违反劳动纪律,缺岗离职,四处申诉,直至后来被劝离。一件如此简单清楚的医疗事故,今天在这里被翻出来,有必要吗?”
傅博文和陆晨曦冷冷地看着他,修敏齐走出主席台,踱步到陆晨曦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钟西北的证言,默默地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当时的住院医师钟西北,曾经宣称自己看到了张淑梅取出的是水剂而不是粉剂。但是经现场调查,陆中和病房内并未发现装水剂利多卡因的安瓿瓶,只有使用过的青霉素西林瓶。仅凭他一人的证言,无法证实这一说法可信,所以……”他把信纸递还给陆晨曦,“晨曦啊,你刚才说过,你父亲是一个青霉素严重过敏患者,并由此怀疑他对利多卡因过敏,我可以理解,但是据此就来推论张淑梅当年的申诉说法可信,这两者确无因果逻辑。再退一步讲,即使你父亲确实对利多卡因过敏,也与本案无关,因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而是青霉素。”
陆晨曦无言以对,目光严峻地注视着他。
修敏齐不为所动,平静地道:“还有什么,哦,取药单。”他转身面对着傅博文,向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道,“我来看看。”
傅博文控制着情绪,把取药单递给他。
修敏齐接过,取出老花镜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摘下眼镜说道:“这个……我记得刚才说过了,本案的原始材料,经由当时调查组认定真实,并没有任何篡改、伪造的嫌疑。时隔三十年,你突然拿出这样的一张取药单来,而这张取药单据上的签署人张淑梅、曹广义,都已去世多年,那么谁能证明,到底档案中的取药单是真,还是这张是真的呢?”说完后,他将单据递给傅博文,淡淡地问,“还有什么?”
傅博文望着他,显然,修敏齐的反应,并没有让他意外,他声音沉郁地开口:“修老师,你我,都是一辈子在仁和度过。这里有我们的努力,奋斗,成绩,辉煌,以及后辈的仰视。如今,我们都退下去了,没有任何可争的东西,你觉得我为什么,又有什么必要,要站在这里诬陷你,也给自己加上污点?”
修敏齐冷冷地盯着傅博文,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修敏齐再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晨曦,淡淡一笑,踱步走到台口,手里摆弄着眼镜依然是轻声淡定地说道:“当年的这件事,事实清楚,结论已定,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疑点和新证据值得再去反驳。即使再有人提出相关的线索,我也希望他通过正常渠道去反映情况,而不要再出现这样有损仁合医院荣誉的行为。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带给我和仁合医院所有同事的应该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是痛定思痛,直面问题,尊重科学,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互相构陷和指责。今天你既然拿着这件事来问我,那我也告诉你,我修敏齐从医五十余载,始终无愧于医者的良知。我的话说完了。”他平静地走下主席台,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随着他,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修敏齐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态,毫不在意众人的态度。
身后,他突然传来陆晨曦的声音:“修老师,你等一下。”
他站了站,没有回头。
陆晨曦声音平静,缓缓开口:“四个月之前,张淑梅的儿子小斌,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庄恕教授,应聘来到仁合行医执教、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找出当年的真相,为母亲平反冤屈。他找到了钟大夫,但是就像现在一样,只有口述的真相,没有绝对的证据;他找到了傅老师,傅老师几经挣扎,终于面对当年的软弱,自己出面作证,并且拿出这张至关重要的药单。可惜,最关键的人物,真正主导这一切的修老师,始终不肯直面当年的一切。最后,庄恕带着这个遗憾和不甘心,离开了中国。”
全场再次静默下来。
陆晨曦低下头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庄恕是怀着身为小斌的愤恨而来,但是,在仁和医院的这些日子里,我想,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庄教授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当一次次他个人的利益,甚至是来华的目的,跟‘医生’的责任冲突的时候,他再不甘心,也没有让‘小斌’的愿望,压制了庄恕医生的责任。”
台下,心胸外科的年轻大夫们,纷纷点头,楚珺已经掉下了眼泪。
“他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众所周知,就是修老师女儿彤彤的心肺移植手术。这台手术开始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仁合的大夫,他不参与,完全无可厚非,更何况,修老师对当年事件的态度,让他厌憎,寒心。但是当时,我用医生的职责,劝说他接手了这台根本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的手术。而如今彤彤,也已经痊愈……我记得当时我请求庄恕把彤彤当成一个普通患者公平对待的时候,他问我,一个医生,是否首先是一个人?有人的情感,人的愤怒,人的无可奈何。让他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患者来对待,尽医生的责任,对他公平吗?对他的母亲、他破碎的家庭,公平吗?我没法回答。因为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最不公平的就是,”她突然提高声音道,“有人再挣扎、再痛苦,也不能放下良知、责任,再恨、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伤害无辜。但是另外一些人,不是!所以前者,总是比后者承受得更多!”
修敏齐的手抖了起来,他抿紧嘴唇咬紧牙,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不少。
陆晨曦缓缓走下讲台,朗声道:“其实我和傅老师,都预料到了今天这个结果,这个没有结局的局面。我们之所以还要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至少让‘公平’二字,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彻底地泯灭消失。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可是总还有一些人,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任何时候,任何困境,绝不放弃。”她望着修敏齐的方向,手抚着胸口,说道:“那就是在——我的心里。”
修敏齐闭了闭眼,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仁合的礼堂。
表彰大会自然是草草结束,异常尴尬。杨帆给修敏齐打电话,电话提示音显示他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杨帆挂了电话,气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内,两个西装男子坐在椅子上,杨帆的助理正在给他们泡茶。
其中一位西装男子见他进来,迎上来客气地道:“杨院长会议结束了。我们是市卫生局纪委的,想就仁合医院的医疗器材采购问题,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杨帆笑得不自然了:“哦,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
“先锋公司的,您熟悉吧?”
杨帆点点头:“熟悉,很熟悉……”
西装男子微笑:“那就请您配合了。”随即把调查材料在桌上铺开。
黄昏时分,傅博文来到修敏齐家。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保姆开门的迎候声:“傅院长您来啦,修老在里面。”
傅博文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修敏齐背身站在阳台上。傅博文缓步走到他身后几米处,叫道:“老师。”
修敏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当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长期位居前五,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患者还是会一步一步走向恶化,死亡,除了移植没有任何办法能挽救他们……作为一个心胸外科的医生我不甘心,既然肾脏、肝脏、小肠、骨髓都可以移植,为什么我们心胸外领域就要对肺移植却步呢?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团队,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可惜患者术后发生感染和排异死亡。但当时我看到了希望,既然手术能够做成,既然术后患者延续了数月的生命,就证明大方向没有错,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之后的五年内,我从没放弃过肺移植的申请和研究,终于我的团队通过了考核,拿到了开展肺移植项目的珍贵批文……这是哪一年?”
傅博文低声应答:“……一九八四年。”
修敏齐点点头接着说道:“可是,当时的大外科主任、院长,还都是文革期间遗留下来的非专业人员。他们鼠目寸光,觉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是个花费精力无数,看不到希望的项目。他们敷衍阻碍,甚至对我压制排挤。我当时到了非但无法把项目往前推进,连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这个时候,陆中和死了,死于一个阴差阳错的,当时的医学常规没有认知到的意外!我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护士疏忽。当然,也因为王主任对张淑梅的照顾,让我对她确有偏见。可是当这个结论一下,后续的结果,却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对我们太有益处的结果。人的一生,把握机会太重要了。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不但我自己的学术事业大受威胁,努力了那么久的移植项目也就半途夭折了。我没法放弃。”
傅博文当然明白修敏齐的用心,痛楚地道:“我明白,我当时何尝不是如此……可张淑梅是无辜的,我们为了自己,冤枉了一个人,让她死在了这件事上,她的家庭,也破碎了!”
修敏齐轻声反问:“我们为了自己?从一九八四年开展项目起,到第一例单肺移植成功,再到第一例双肺移植成功,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我们又带出了多少这方面的专家?这些医生遍布全国各地,他们挽救的慢阻肺、纤维肺、肺动脉高压患者又有多少?”他停了停,口气轻蔑冷淡地说道,“她张淑梅是谁?一个护士而已。如果我们不冤枉她,当时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别说移植,他的学术技术水准,连一个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达不到,完全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由着他把你调去急诊,把我排挤压制,将会有多少病人不能治愈,甚至失去生命,你想过吗?!”
傅博文摇头:“生命是平等的!从医学伦理学上讲,我们没有权力牺牲任何一个生命,去换取医学科研的发展。就算是我们因此失去这项研究的资格,医学的发展也不会停滞!反而是欺骗与造假,才是医学科学最大的隐患!”
修敏齐转过身来,坚决地道:“幼稚!如果让我从来一遍,如果时间倒退回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依然会做同样的决定,绝不会改。”
傅博文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修敏齐却奇异地笑了笑:“当然,我也知道,今天的大会上你们这么做了,其实结果已定,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败了。”他转过身走去依然静静地望着无边落日。
暮色中两个老人的背影默默无语。
此时此刻。
加州医疗中心的心理治疗室内。
庄恕并没有穿医生的制服,他正从诊室走出。一位医生制服的人,送他出来,轻轻叮咛。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微信消息。
发信人是陈绍聪。
他打开,看到一段颇长的视频——陆晨曦走上讲台……她说,“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至少让‘公平’二字,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彻底地泯灭消失。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可是总还有一些人,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任何时候,任何困境,绝不放弃——-那就是在我们的心里。”
他看着视频,看着视频里的她,反复看了多次,眼眶湿润。终于,他合上眼睛,把手机压在胸口——你也一直,把最美的一切,放在了我的心里。
一个月后。
美国加州某居民区的花园里。阳光透过树影落在院中,郁郁葱葱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
庄恕穿着格子衬衣和工装裤,戴着顶有些老旧的遮阳帽,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修剪过的地方已经非常平整,剪下的枝条散落在他的工装靴边上。
他蓄了胡子,看起来虽然消瘦,但有种落拓的英俊。天气炎热,他抓着毛巾在脸上随意地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继续埋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