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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陈街里, 两户对门的人家门前都挂着竹灯笼。
韩悯站在描画着“韩”字的灯笼下,望着对面的文渊侯府。
温言下了地,马车从文渊侯府的偏门进去。
“你在看什么?”
韩悯摇摇头:“没有,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竟然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
“这几天的事情, 你不在家, 所以不知道。今天太晚了,过几天请你过来。”
“也好。”韩悯朝他挥挥手, “那你快回去吧, 早点睡。”
温言应了一声, 却站在原地没动。
韩悯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分家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
温言停了停,然后把话说得更清楚:“我和文渊侯断绝关系了。”
文渊侯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先前韩悯去看他的时候,见过两回。
文渊侯实在是配不上文渊二字,整日喝酒赌钱, 于温言不曾有过好言好语, 极尽挖苦嘲讽。
但恐怕连温言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父子二人,竟有一日能生疏至此。
相应的,这时温言身后的宅院, 不是文渊侯府, 而是温宅。
此时他二人相对站着,韩悯眸色一暗,走上前去, 伸出手把温言抱进怀里, 拍拍他的后背。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
温言语气平静:“前两天,从族谱除名之后,就过来了。”
韩悯叹了一声:“小可怜辨章, 正好前两天我又不在家。”
他扭头看了一眼,温言依旧是那副表情,平平淡淡的。
“前几天才搬过来,很多事情都还没安排好。你这么晚回去,肯定没有热水宵夜。走吧,去我们家睡一晚?”
温言默了默,对上他含笑的双眼,最终道:“好。”
同温宅仆从说了一声,韩悯就拉着温言回家去。
中厅里还亮着灯,韩悯从拐角处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让我看看是谁这么晚还不睡——”
围坐在桌前的几位老人家一起转头看向他。
“——哇哦,原来是我的亲亲爷爷,还有我的亲亲干爷爷们。”
旁的人都说他“贫嘴”,偏偏杨公公十分配合他。
“原来是我的悯悯回来了。”
韩悯笑了笑,把温言拉过来:“还有辨章。”
温言向几个老人家作揖,老人家们都点点头。
“温公子。”
这时小剂子搬了两个圆凳过来,韩悯紧紧地挨着他坐下。
圆桌上烛火摇曳,杯盘狼藉。
韩悯站起身,一伸手,把酒壶拉到自己这边。打开壶盖看了一眼,里边的酒水只剩下半瓶。
他按住酒壶,对老人家们道:“可以了,不能再喝了。”
韩爷爷敲了敲桌面:“拿过来。”
韩悯抱着酒壶,坚决摇头:“不行。”
见他这样,韩爷爷只好怀柔:“爷爷在写书,没酒不行。”
“写书,写什么书?让我看看。”
他把酒壶递给温言,嘱咐他拿好。
韩爷爷年老,眼花手抖,提不动笔。这阵子教小剂子识字之后,再要写东西,就自己口述,小剂子执笔。
曾经韩爷爷也写了许多的文章。他一跃成为“文官之首”,凭借的是一本《治安疏》,后来韩家遭难,罪名也是他的一本戏本戏说国史。
那戏本写的是此时在座的几位老人家,外加德宗皇帝的事情。后来遗失了,韩悯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张纸。
韩悯以为这回几个老人聚在一起重写的,也是这本戏本,结果一看小剂子那里的书稿,却不是。
这像是一本字书,解字的书。
韩爷爷道:“这些天教他和老杨识字,我和你老师都觉着,现在的字书文人气都太重了,刚开始学压根就看不懂。正好我之前也给老杨编过一本,只编了最常用的一百个字,现在得闲,和你老师再重新编一回,把三千个字都编进去。”
韩悯再仔细地看了看:“爷爷有心了。”
韩爷爷浑浊的眼里放着光:“德宗早些年就说要开化民智,应当有一本贩夫走卒都能学的字书。这才写了十来个字,你看看有哪里要改的?”
“既然是给他们看的,不如添上几个从戏本话本里摘出来的句子。”韩悯把书稿还给小剂子,“不过今天太晚了,爷爷快回去睡觉吧,明天再写。”
他把爷爷的拐杖拿过来,把老人家们一个一个送回房间。
他想问问爷爷还记不记得那册戏本,又庆幸自己没有在听到爷爷写书的时候,口无遮拦地就问了出来。
再也找不回来的戏本,可以用一卷新的字书填补。
戏本写的是他们几人,他们几人再编字书,遗憾自然不成遗憾。
韩悯房里还有一张小竹榻,留温言睡一晚也正好。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房时,温言和统子白猫并排坐在榻上,温言伸着手,小心地帮它捋毛。听见韩悯回来的动静,就收回手。
韩悯从架子上抽下一条干净巾子,一面擦着头发,一面道:“你喜欢的话,借你一个晚上。”
温言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他兴致不高,韩悯便走上前,把猫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来吧,摸吧,跟我客气什么?”
系统咬牙道:“韩悯,我就是你哄人高兴的道具是不是?”
“你不是特别喜欢文人吗?辨章龙章凤姿,开心点。”
韩悯把温言的手按在猫背上,系统甩了甩尾巴。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韩悯斟酌着开口:“辨章,其实……”
温言连头也没抬,韩悯凑过去看了一眼,想起上回在文渊侯府的情形,心中一惊,连忙揽住他的肩,搓搓胳膊安慰。
“好了好了,你别哭。断绝关系也是好事,早该这么做了,旁人都知道文渊侯是怎么样的人,不会说你的。你自己出来,往后就是另一脉温家的老祖宗,也没什么不好的。”
韩悯随手拿起巾子给他擦眼睛,温言抬头看他,和他的巾子。
那是他用来擦头发的巾子。
韩悯下意识松开手:“不好意思,一时情急。不过我头发还挺香的吧?”
温言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惜辞是我真知己。”
文人表面相轻,内里惺惺相惜。
安安静静地坐着,再过了一会儿,韩悯把头发擦干,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高处的柜门,把叠好的被褥抱下来。
“你去床上睡吧,我把小榻收拾一下。”
温言走到床前,看见挽着帐子的银钩上,还挂着一柄长剑。
韩悯扭头看去,见他在看这个,忽然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这个、是……”
他也说不出口,放下被褥,把剑拿下来,抱在怀里,最后朝温言傻笑了两下:“是我的。”
入秋的夜里有点冷,韩悯把被褥铺好,吹了灯,床榻相对。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韩悯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抱剑的姿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白猫卧在床上,温言一边摸着猫的脊背,一边问他:“你总是这样睡的?”
韩悯答得小声:“是,要不然睡不着。”
温言抬了一下眼皮:“真没道理。”
“这是心理学的原理,你不懂的。”
韩悯打了个哈欠,往上扯了扯被子。
他每次睡觉,傅询分明不在,参与感却很强。
不错。
一晃眼,就到了七月中。
月中的大朝会,还是韩悯当值。他抱着纸笔,陪傅询走进紫宸殿。
今日朝会,武将前排空出一个位置。
傅询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底下百官低着头,不敢多看。
傅询拂袖,在龙椅上坐下,淡淡道:“信王昨日递了折子上来,说身体不适,想是从前在战场上落下了旧伤。朕派了几个太医过去,也准他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了。”
前面的话都没什么,最后那句“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一出,百官惊愕,看看两边的同僚,想说话,又不敢多嘴。
信王爷这是直接被圣上弄成了个虚衔?连上朝也不能来了?
摸不准皇帝真正的意思,众臣只能低头不语。
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情,内侍尖锐的声音让他们回过神来。
“宣,谢岩进殿。”
早几个月,谢岩就加入了推行新政变法小组。不过他仍旧住在建国寺的禅房里,也没有从傅询这里拿走什么,仍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肘与膝盖上的衣料都打着补丁。
他是少年白头,以鬓角最甚,星星点点如白灰。因为吃得不好,住得不好,面色发白,唇色极淡,身长腰细。
纵是落魄至此,他也不卑不亢,缓步走上金殿。一扬手,俯身作揖:“草民谢岩,见过陛下。”
而后傅询请他平身,让内侍宣读韩悯一早拟好的圣旨。
这时众臣才知,原来他就是被宋国国君赶走的那位家奴出身的鼎元。
旁人议论,都像风似的,从谢岩耳边吹过。直到内侍说到,要将邻江三郡交给他推行新政,才神色微动。
他再一次俯身接旨。
不须蟒袍冠盖,玉带锦靴,无关身份地位,他原本就站在天下正中。
今日朝会之后,这两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福宁殿里,很快就有人传回消息。
“陛下,广宁王往信王府递了帖子。”
傅询颔首,抬手让人下去。
殿里只剩下他与韩悯两人,韩悯放下手里的墨锭,转了转手腕:“上钩了。”
“嗯。”
默了默,韩悯又道:“原本想着,只拿三个郡县出来做试点,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结果今天看诸位大人们的反应,好像还是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了。”
“不要紧,古来变法皆是如此。”
“对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过也不乏汲汲钻营之辈,拿着一两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就说自己支持变法。陛下用人,还是小心些好。”
“我知道。”傅询停了停,“近来你总说公事。”
韩悯微怔,随后明白过来——
陛下要听私事。
他想了想,最后道:“对了,谢岩不是过两天就要去上任吗?正好辨章搬了新房子,我家后面的花园也修好了,我们准备一起吃顿饭。就是送礼有点麻烦,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的。”
傅询笑了笑,很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我还没有想好要给辨章送什么,不过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要给谢岩送什么了。”他还卖了个关子,“陛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一锅染发膏。昨晚我帮爷爷染头发,忽然想到谢岩的少年白也需要这个,送礼要送最有用的。”
“你给你爷爷他们染头发?”
“是啊。”韩悯甩了甩手,“四个老人家并排坐开,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染过去,手都酸了。再多练几次,我都能出去开铺子了。”
韩悯傻了吧唧地笑了笑,不经意间看见傅询浓黑的鬓角,下意识便道:“等你老了,我也给你染。”
傅询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韩悯没有再说话,回看过去,抿了抿唇角。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殿中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