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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属性极佳,用以制作农具,必然坚固无比,不惧土石;制作兵革,必然锋芒锐利,不惧藤甲;制作器皿,必然经久耐腐,盛装便利,”陈老夫子见楚戈二人疑惑重重,直接讲出那块物什的用处,顿了顿,继续说到,“老朽十余年苦读楚族先人所传兽皮卷,虽仅十尺兽皮,数千符文,终不得解。也是去年岁末,方有所悟。昨日见你们八叔携来此物,更是豁然开朗。然而,今年潮气更盛于往年,加之经年累月耗费心力,老朽自感时日无多,也借此时机,一并把这些年所思所想,连同此物的牵连,一同告知汝等,但事关族人兴衰,不得不使汝等立此重誓。”
“弟子谨记此事,”楚戈楚林二人离座再次躬身行礼以示郑重,但言语间已含悲戚之意。“先生只是春潮来时,痰气上涌,不应如此......”楚戈犹不想面对往日朝夕相处的恩师有离世的预感,正要出声劝慰,却是被陈老夫子打断。
“生死有命,自有定数。楚哥儿不必劝慰,老朽也早已看透世事,不以此事萦怀。”陈老夫子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还不能释怀,柔声劝慰道,又拿出兽皮卷,续道:“此卷共五千六百一十二个符文,符文原意,近千年来,已经无人识得,与我楚族现行文字,亦是大相径庭,极少有相通之处。近年来,我参考羌人、濮人、狄人以及百越的记事字符,与卷中部分符文有相近符形。通过北岭西麓友人的帮助,终于窥得卷中大意。”
“此卷名为《楚歌》。据卷中所载,大约在三千多年前,距我夏洲西域约两千里处,一个也名为楚族的人族,繁衍生息的掌故。这个古楚族,与我族同名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说古楚族就是我族的先辈。”陈老夫子一口气讲到这里,稍做歇息,似乎近年压在心头的大石突然放下一样。
“先生,既然您说字符与我族文字之意并不相通,何以确定我们族名相同呢?”楚林见先生停下的当口,将内心疑惑提出来问道。楚恩楚戈也颇为疑惑地看过来。
“你们且来看这些字符,”陈老夫子展开兽皮卷,指给大家看,楚恩等人目光随着陈老夫子指定的字符看去,只见此符与楚人标识自己领地的字符几乎一致,而且多处在皮卷上出现。“此符如果不以族名做解释,则五千六百言,文法不成,理义不通。因此,我断定此族名为楚族。”
“也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记载《楚歌》的这位先贤,与我们夏洲大陆并非仅是族名巧合,而是根本上就是我族先辈。”陈老夫子让大家坐定,继续说道,“我先把《楚歌》的所载事项大略说与各位,再将我近年编定的《楚歌》文符与我楚族现行文字所对应表,传给各位。”
“大约三千年前,古楚族来到夏洲西域一片名为弦月的河流洼地,猎取渔获生活。族中偶有妇人,采集草籽充饥,晒干捣碎以补充渔获不足,发现此法充饥甚为有效。于是,当时部酋发动人手,闲时均用此法,后续也晒干草籽以存储,用于部族壮年向周边远征时的食物。后来更是逐步有意识进行耕作播种,形成了稳定的农业收获。部族短短数百年间,就得以称雄于弦月洼地。”
“先生,这也只是向后人讲述了农事的起始,并无重大意义。”楚林听到这里,还是难以把此事与之前先生要求他们郑重起誓,以及面前那块黑白相间的物什联系起来。
“如果记载仅限于此,也确实无甚出奇之处。奇就奇在后面所载事迹。古楚族彻底占领弦月洼地后,此后又五百年,人丁兴旺,号称十万部众。但好景不长,古楚人很快内部分裂成三支,互有征伐,杀人盈野。而这《楚歌》的记录者断言,究其根本,是因为渔获与农耕难以供养更多丁口,才使得部族互相争夺,分崩离析。于是,记录者发动他们一族,进行农事的深入考察。将数百年所得,记载于《楚歌》中,也成为此卷中最精髓的篇章。”陈老夫子继续讲述《楚歌》中的内容,尽管其他人还不懂字符的意义,他还是在皮卷上按自述顺序指指点点。
“写就《楚歌》的这支楚人,自号农氏。此后百年,农氏总结了一套选种、育种、优培、除杂、松土、水利、积肥之法,传授楚人。楚人在弦月之地得于使田亩的产出提高了三倍有余,部众为纪念其先祖的功绩,冠以神名,称其为神农氏。”讲到这里,陈老夫子看向各人眼中震惊之色,仿佛都在其意料之中。原来楚人善事农耕,奉神农为神灵,普通生民以为日常祭祀的神灵,仅是故老相传的习俗,却不知还有这一段秘辛。
“此后,又有金氏一族,仿效神农之事,改进农具,将原来楚人的石器木器农具,改良成青铜。此后,又进一步在弦月洼地东部的赤山中,掘赤土为料,锻造出铁具,使农事效率大增。据《楚歌》所载,铁具坚固异常,开山辟石,无往不利。然而,《楚歌》仅将金氏所行之事大略载于文末,且并未具体记载如何锻造铁具之法。”陈老夫子说到这里,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之前从楚恩行囊中拿出的那件物什,续说道,“很显然,老八偶尔所得的这件物什,与《楚歌》中所载金氏锻造的铁具,物性极为相似,我断定这便是未经锻造的粗铁。”
楚林再也忍不住,兴冲冲走上前,拿住那块粗铁,仔细端详摸索起来。楚戈虽然在陈老夫子讲述过程中,极力镇定克制,此时也忍不住看向楚林手中的粗铁块,只见楚林一会手掰,一会儿敲击,一会儿侧耳听声,似乎这黑白之物,藏有无尽的秘密。
“今年初,老朽参透《楚歌》所载内容后,几乎可以断定,此卷仅为上篇残卷。所幸上卷有总纲概述,大约可以确定,上卷记载古楚族迁徙史,与及农事、纺造经验,这也能解释我族先辈,何以农事、纺造远优于羌、狄、濮、越等族。而中卷与末卷,应记叙有金氏锻铁法、精兵法。更关键的是,末卷之中,应有概论政事、民生、数理、物性之学,或有窥破天机之论,殊为重要。只是不知,这中末两卷,是否仍存于世。至少我在夏洲大陆,不曾听闻。”陈老夫子一口气讲到这里,已显疲态,接着咳嗽不止,身子几乎弯到了竹椅扶手上。
“先生是说,这末卷的政事、民生、数理、物性之论,比锻铁法和精兵法更为重要?”楚林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授人于鱼,不如授之于渔。就是说,所谓知其然,不如知其所以然,锻铁法与精兵法,已经很重要。但政事、民生、数理、物性之学,可能是更具指导性的经天纬地之法,所以先生说,是可窥天机之学。以锻铁法而论,如若我族得到此法,可以十年内称霸夏洲大陆,但随着各族之间交流频繁,我族难于永远独享此法之秘,各族效仿之后,也就难以保证我族一家独大。而政事、民生、数理、物性之学,可以从根本上保持我族不断有一套完整的方法之论以提升实力,当然比仅得锻铁一法更有用。”楚戈见陈老夫子上气不接下气,接住楚林的话头,解释给他听。
他这一番解说,不仅楚林更为明白,一旁的楚恩也点头深以为然,看向楚戈的眼光,也更多了几分赞许。陈老夫子却是知他悟性上佳,习以为常,只是不停点头以示嘉许。
“唉,楚哥儿所言不错,神农氏历时数代,写就《楚歌》,这历代先贤也颇为自负,在这《楚歌》开篇便有明言。尽悟此卷所载内容者,虽处一隅,终王天下。只是我每观《楚歌》所载,除惊叹于神农氏在农事上精妙绝伦的方法理念外,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咳,咳。或许是无法一窥中末两卷全貌,难以体会这上古贤人的胸怀。”听陈老夫子讲完此段话,楚恩等人大骇。原来楚地谚语有云“楚虽一隅,终王天下”,楚族众人均以为仅为部酋为鼓励人心的口号。却未曾想到,在这启示录般的《楚歌》中真有此言,而且与《楚歌》所载内容互相印证,这如何不让人震惊。
“此卷为老朽多年对《楚歌》中字符与我族现行文字所对应的释义表,此表与《楚歌》对照,《楚歌》所载内容再无秘密可言。为防心存异志者习得此文,今日,三位观看默记后,我便毁去。从此,世上除汝等三人外,再无可解《楚歌》秘密之人。汝等务必慎重。”陈老夫子又拿出一卷色泽稍新的皮卷,示于众人观看。
“弟子谨记。”“楚恩省得。”三人起身行礼,将皮卷铺展于木台之上,用心观摩。《楚歌》即使在文字资料较少的当下,各部酋也均有复制卷,也算传世较广,不算珍贵,甚至于其他人族也有流传。如若破解文卷出世,确实难以保住秘密。而秘密外泄,实在是祸福难料。
所幸《楚歌》符文虽有五千言,但汇总起来也仅有不足千种。且均为象形符号,与楚文虽不同,但破解之后符型字意也有关联,加之陈老夫子注解详细,三人又博闻强记,不到两个时辰,楚戈最先离开破解文卷的木台,向陈老夫子讨要了载有《楚歌》的兽皮卷,默念起《楚歌》的文意来。“茫茫寰宇,地分东西南北,天降晴雨寒暑,时分阴阳昏晓,人居期间,析以万族,实为天地使然,非神灵人力之功,楚人不应局限一隅一族,观楚歌当以天下为念。是以,尽悟此卷者,虽处一隅,终王天下......”,楚戈初看这兽皮卷开篇,与先生往日所传授的观念完全不同。往日先生所授,均为强身、技击、识物、行伍、保民、兴族等术。虽然字符辨识生疏,但初看《楚歌》开篇这数十字,仍觉得著述之人的博大胸怀,力透皮卷而来。楚戈按下心中的疑惑,继续往下观看。按陈老夫子学以致用的理念,楚戈这一翻默念,也算是更能加深了对古符文的记忆。
楚戈三人反复对照文意几次,均确信将内容了然于心。此时,已是春日西移,晌午已过。陈老夫子生起一团柴火,将破解文卷投入到火中焚毁。
“今次楚恩携铁具来访,老朽悟得《楚歌》之意,也算适逢其会。老朽有生之年,已无缘得窥先贤所著大言。但为族人计,我辈也需有所准备。这也是楚恩此次来访后,老朽之本意。”陈老夫子了却了一项心事,似乎心里轻松很多,又招呼三人坐下,娓娓道来天下大势。“去年冬季,大批狄人又越过蓬潜山口,进入岭中平原放牧;西羌亦屡有东迁之势;而我族进入中岭以南三百余年,丁户由鼎峰的近五千余户,锐减至今日不足四千余,对我楚族而言,真乃是危急存亡之时了。我们沧水、中岭两部也算同气连枝,楚恩你可有想好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局。”
“陈叔为我族中长老,楚恩愿听教诲。”楚恩倒是很实在,知道陈老夫子精力不济,也不浪费时间,直接表示愿闻其详。
“《楚歌》有云,不谋万世,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不足谋一隅。如今局势,已经不能只限于解决白草滩一地之危机。我观濮人一族,以稻米为主食,佐以野菜,而江水中下游处处为荒地,按《楚歌》所论,濮人资源充足,并无意与我族争夺土地之利。仅有临近山脚杂居的濮人,有柴薪、山货的需求,而双方沟通不畅,便时有冲突发生。老朽以为,应该尽快沟通双方,以和为主,不再与濮人兵戈相向。特别是我楚族,近百年来人丁锐减,早该休养生息了。只是数百年来,双方仇根深种,难以化解。幸好先贤神农氏遗有植稻之法,正是濮人所需,先以此法施以恩义,或许是突破口啊。北部狄人,屡次犯边南下,而生产所需为大片牧草,不事农桑而又食肉寝皮,与我楚人生计迥异,实为我族之大患。夷人与我族争斗千年,近有东迁之势,虽不得不防,但血肉相融数代,短期内不逾有大患。西羌栖于西部群山,人丁稀少,也不足为虑。因此,目前大局乃是和濮融夷以抵狄。”
原来这夏洲大陆,是蓝星上最大的一片陆地,东南两面临海,西部崇山峻岭,孕育无数大河滚滚向东。大陆由北向南,北岭、中岭、南岭横亘其中,将大陆分割成片,形成相对独立的气候小单元。中岭南岭之间,雨热充足,生机盎然,繁衍在这里的濮人,虽有野兽虫豕的侵扰,但好在雨热同季,物产丰富。只要不是大灾年,濮人生活均相对富足。中岭北岭之间,土地平阔,绵延千里,偶有山丘,也不算高峻,唯有东部靠近海边的大禹山,相传为上古时期,禹族首领镇海巨石所化,突兀地矗立在海边,挡住北部海域本就不多的海洋湿气,使中岭大平原显得有些许干燥。生息此间的楚族,丁口数十万,食粟衣麻,还算殷实。
北岭分别由蓬山、潜岭山、天越山由东向西分布。蓬山与潜岭山之间的蓬潜山口,是北岭为数不多的南北通道,东南方向的水气从这里向北伸入。水气滋润之下,北地形成断断续续的水草地带,间有不多的杂树,这便是北狄的稀树大草原。人族牧民常年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的生活。因为牧民习惯马背生活,来去如风,常被中部的楚人和濮人称为狄族或北狄。
夏洲大陆上山水阻隔,雨热不均,千万年来,各部族习俗各异,但也算相安无事。然而,近千年以来,发端于潜越山南麓的楚族,逐步占据中岭大平原,为进一步拓展耕地,东征禹族并蓄水淹没其栖息祖地。两族征战数百年,终于融合成新的楚族,而后继续向中岭之南的濮人栖息地扩张。
濮族生活的中岭之南,江河纵横、湖泽遍布,大多散居于江湖之间,也称百濮。楚人进入南方地带,水土不服,并没有效占领中岭南部。反而是在楚族南进之时,北狄却不断越过蓬潜山口向潜岭山脚迁徙,蚕食原本属于楚族生息耕作的土地。
楚族受狄族与百濮族的南北袭扰,也难以扩张。中岭大平原的楚族,部众战和意见不一,一部迁回祖地与狄人苟和,一部在中岭大平原生息,另有两支分别迁徙到大禹山与中岭等山林中求存。
自此,夏洲大陆南岭以北,已经稳定形成了北狄、西羌、南濮、中楚的族群分布。当然,在广阔的大陆上,虽然人族习惯以狄、羌、濮、楚、禹进行称呼划分,实则大的部族之内,小部族也是星罗棋布,不知凡几。就像楚戈所在的沧水这一支,便是三百年前,一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从中岭向南,进入沧水沿岸繁衍发展开来的。
陈老先生所言和濮,难道说是要与濮奴媾和,楚恩叔侄三人心里充满疑惑。
“各位也看过这《楚歌》文符,夏洲大陆,虽有百族,实为一家,囿于种族之见,非我族先贤之意。”陈老夫子似乎看透了大家的心事,进一步解释。“苍生有灵,寄身于茫茫寰宇中,顺应天时地利而苟存,饮食起居不同,风俗各异,原本无罪。我视之为狄夷,彼视我这蛮濮,确实落于下乘了。何况异族之间,并非全是凶恶之人,同族之内,也并非全是善良之辈。坚城常毁于内乱,变故常生于肘掖,想那古楚族制霸西域,丁口百万,文明灿烂,不可唯不强盛,令人神往。虽然《楚歌》上卷未记载其消失的情况,但无敌国外患的情形下,想必也是毁于内乱。”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老夫子已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歇息足有十数息才平复下来。楚恩最先起身说:“先生但请歇息,我等叔侄三人,即便鲁钝,但受《楚歌》启示后,你之深意,也不难体会。想我楚族,数百年来,四处征战,且先弃北地,狄人南下,夷人不融,濮人仇视。虽是形势使然,也不泛族内各支心思各异。如无苍生为念的大格局,何以使楚人‘终王天下’。我等此后,必然践行先贤之愿——救苍生,王天下。”
“八叔所言甚是,只是依先生与神农先贤在《楚歌》中所言,王天下,救苍生虽重要,但更要紧的是,不可穷兵黩武。而是用各种技艺发展生计,增加效用,提升整体民生。彼如,这植稻之法,采煤之法,便是时下濮人所急需,我们投之以桃,不难使濮人报之以李。如《楚歌》所言。天道不足畏,可以利用之;人言不足恤,可以引导之;祖宗不可法,可以革新之。”楚戈见陈老夫子预言又止,便以自己所想也补充道。
“只是说起来易,我族与各族征战多年,仇根深种,远的不说,便是三伯,也是被沧水下游白沙洲的濮人所害吗?”楚林急切道,他这一泼凉水,众人热切的心思也确实凉了下来。特别是事涉楚戈父仇,大家都一时默然。
“我们一时之间,也没有特别的头绪,不如这样,我看天色尚早。陈叔耗费心力为时太久,困顿难济,先去歇息。我来考究一下你们两小子的技击之术如何。”楚恩最先打破沉默,还想着早初时,要考究楚戈二人之约,起身站起来,似乎技痒难耐。
“八叔高抬贵手,不吝赐教。”楚戈楚林双双站了起来,躬身作揖道。
陈老夫子也不劝阻,坐在竹靠椅上目送三人走向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