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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远山传来阵阵虎啸,百兽噤若寒蝉,楚家湾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也早早归家。楚戈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楚母风氏正用土罐煮着粗面糊,食物的香气传进楚戈的鼻子,勾起肚子泛出的饿意,狠不得马上大快朵颐,以慰五脏庙。
楚母一边看着爱儿的狠吞虎咽,一边数落着:“戈儿,你今年十六,也该有个家业了,你看苗儿这姑娘,对我家这个照顾!今天母女两人又帮我们翻地撒种,可是我也太忙了,饭都顾得做一顿给她们吃。你说怎么还你安婶这个恩情?”
“安婶一家确实是对我家没得说。”楚戈应了一句,心里却相着老夫子今天说的话,还有《楚歌》中说的那些如谶语一般的语言。
“你要敢嫌弃苗儿,那还不如嫌弃你老娘,这事我做主,得找个时间,找你安婶家提一下这事,我看苗儿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耽误人家。我们家也给不起大的聘礼,你安婶为人厚道,以后一家人也互相帮持着,不分彼此。”风氏一点也不避讳,见楚戈不置可否,直接把心中想法说出来,楚戈却还没想到这一茬。
“一切就由娘做主。”楚戈想到安苗儿的音容笑貌,自己一介穷小子,也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有随声应了母亲。当下乡间男女婚嫁,也不复杂,像楚戈这种情况,只要双方同意,亲友知会一声,约定日子再找村中长老,或者其他有名望的人,出来作个见证,这终身大事就算定了。
一夜无语,各自安睡。楚戈躺在床上,头脑中还消化着白天的事,《楚歌》的记载虽然有些巅覆以往所有认知,但又偏偏逻辑严密,无可辩驳。而且如今楚族生息繁衍,并非高枕无忧,也只有其中的启示,似乎才是突破困境的希望。春夜清凉,蚊虫未起,远近蛙声一片,楚戈一天来回学堂也有些劳累,没多久还是沉沉入眠了。
至半夜时分,先是几声狗吠传来,不多时,楚家湾所有的狗吠声就连成一片。这情况楚家湾的人半夜也遇到了无数次,不是野兽便是敌袭进村了。
如果野兽应该有嘶吼声;可如果是敌袭,一般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按往常的情况来看,现在春日里濮人也是忙于劳作,一般楚濮双方都默契地保持和平,不会互相滋扰。楚戈一咕噜从木板床爬起来,摸黑操起屋角早先削尖的竹棒,又拿了一面去年秋季编好的藤盾,冲出木门外。整个楚家湾已经是呼喝声不断,火光闪现。
“娘亲,你到屋后先躲着,不要出来,孩儿去看看发生什么事。这个你拿着防身,不要掌灯。”见母亲也匆匆披了麻衣从正屋出来禾场,夜色下难掩满面倦容,楚戈递过藤盾给风氏,又怕敌人循着灯光来袭,不忘提醒。
“我省得呢。戈儿你出去危险,你拿着防身,我在屋后石窖躲躲。”风氏知道儿子出去更危险,不肯接盾,自然是将藤盾让给儿子防身。
楚戈也不推辞,左手持盾,右手持棒。见村里的猎犬都有向河湾下游汇聚的趋势,村民也是呼喝着追往猎犬奔去的方向。春日子夜,天气能见度不高,一时也没有组织,村民都凭着感觉冲向下游的河道边。此时,楚戈却犹豫着要不要随大家也向下游河湾聚集。楚戈在心里盘算着,现在敌暗我明,对方又是有备而来,星月都不明朗,晚上不可能像白天一样有大量人员从河道里过来,极可能是敌方白天就已经潜伏在左近的山林,晚上伺机而动。而白天潜伏在山林要不被发现,应该不会太多人,否则人多惊扰到鸟兽,会引起楚人警觉。既然人员不多,也就意味着必须是比较精干的人员,以刺探情况为主,而不是为了给楚家湾造成破坏。但现在河边也有动静,引导猎犬与村民追过去,是否是敌人故意引诱,然后再行刺探的策略呢?想到这里,楚戈一个人,也就没随大伙赶去河湾下游,而是悄悄向左侧一条进出山林的小道边摸去。
“楚哥,是你吗?这个给你用。”楚戈正猫着腰走了几百步远,准备埋伏路边的山石后,听到安苗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手里拿着安家的猎弓,还有一把竹箭,这猎弓是以前安家长子——安苗儿的大哥安锋所用,楚戈在学堂练过弓箭,也曾借用过,还颇有些准头。
“你怎么来了,这边很危险,很可能有小股敌人从山林里过来,你快回屋里躲起来。”楚戈大感头痛,自己埋伏在这里,是想根据敌情见机行事,这旁边有个不大懂得技击杀敌的青涩少女,这可是大大降低了自己的战术灵活性。不过好事是,有一把猎弓在手,正好可以反偷袭敌人。
“我不怕,我要在你旁边,看楚哥你用这把弓杀濮奴。替我大兄报仇。”安苗儿却是很倔强。
“那你不要出声,要听我的。待会儿有人过来,你要沉住气。”楚戈一脸无奈,只好如此。
“嗯,苗儿就在你旁边看着,我不出声。”“...”楚戈待还要回头交待几句。安苗儿却是递过猎弓以后,凑到近前,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深意地看着楚戈,一时心里一愣,竟是痴了那么几息。少年热血,两人这么近距离眼神相触,即使黑暗中,也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情意,苗儿先是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这时河湾边已是聚集了众多村民,估计一时没有线索,众人打着火把向下游追去。
楚戈回过头,默默蹲伏在了路边的大青石后,安苗儿也跟了过来,四周一片寂静,两人呼吸几可相闻。楚戈悄声向安苗儿解释了自己的判断,接过猎弓试着虚拉了两下弓弦,觉得还算称手,也不再出声。
“楚哥,我们等在这里真有用吗?”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见追往下游的的村民渐远,苗儿蹲守了一会儿,少女心性,有些不耐了。楚戈回手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噤声,这时,安苗儿也依稀看到从村左侧的山道上,约十数黑影摸黑潜行,往村口而来,也就不再说话,屏息静气,身子蹲的更低了。
对方十数人显然也是小心翼翼,走到离楚戈他们藏身地约三十来步,才能听到脚踩枯枝而发出稀稀落落的声音。楚戈从安苗儿手中接过一支竹箭,把弓拉满,对准当首之人,放开弓弦,“嗖”,竹箭略轻,杀伤不大,但铜簇头是浸过污水,破皮极易感染。
首箭略有些偏离目标,但好在黑暗中,敌方人员为了行动安全,前后跟随颇为紧密。箭矢所至,还是射中后一人左肋,虽不算伤及要害,也听得射中之人忍不住痛呼一声,随即说道:“不好,有埋伏。”拔出射中左肋的箭支,血流汩汩不止,就欲后退。
“慌什么,村里的二十多青壮已经向下游去了,就是有埋伏,也无甚威胁。”为首那人低声呵斥道。“帮他按住止血,你们暂时退到一边。其余人跟我来......”,话音未落,为首那人直觉得面门凉风掠过,却是楚戈第二箭、第三箭连发而至,一箭擦着为首之人面门而过,射中其身后一人右肩,传来一声痛呼。接下来第三箭,为首那人就没那么幸运,箭矢刺中他的左臂,随着“噗”的一声,钻心疼痛立即传来。
一行十三人,还没摸清对方情况,就被对方射伤三人,为首那人也顾不得隐藏行迹,大声呵斥众人蹲下身行,避免再被射伤。
楚戈连击得手,也不知道对方具体伤势情况,担心被对方发现藏身地而被合围,打手势示意安苗儿后退。二人仗着地形熟悉,也不声张,迅速撤到山间溪沟的高处,正好能监视下方道路。
敌袭小队也从最初的慌乱回过味来,为首那人让一人留下包扎照看两名伤员,自己则捂了左臂,忍痛带着余下十人猫着腰,不再呈密集队形前进,而是每两人均隔开三五步距离,继续摸黑过来。
箭矢有限,楚戈不敢再胡乱射击,但山沟经山洪长年累月冲击,堆积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山石。不用楚戈提醒,待夜袭人稍微冒头靠近,楚戈与安苗儿捡起石块,奋力向下砸去。石头杀伤及准头均不如箭矢,但胜在数量众多,几乎无限量供应,安楚二人双手不停施为,一时间,只听得彭彭落石声与人员被砸中的闷哼声传来。
“不好,奚仲后脑受伤,昏过去了。田少君,我们撤吧。”后面一矮壮汉子,见不到二十息的功夫,身前已有四人被飞石击中,虽说不及致命,但当下敌暗我明,也是忍不住提醒为首的田龙。
“后退,趴下。奚明,你扶上奚仲。”为首那唤作田龙的汉子心有不甘,让人带上倒地的奚仲,又喝止忙乱的众人,有序后退,至一处土坡,才叫停众人。捂住自己受伤的左臂,分派众人道:“看这情形,对方就一两人,应该是不及追下河湾的妇孺,大家不要慌。奚明,郑灿,你们留下照看他们受伤四人,田辰、田喜,你们两人从侧面摸到溪沟上方,郑伟、奚能,你们从河沟正面慢慢往上摸过去,吸引对方注意力,掩护田辰他们。其余人跟我去烧了湾头的那几草棚子。妈的,这趟太窝囊,非的捞点本回来,最好能抢几个楚女带回去。”
众人虽早有退意,但仍以田龙为尊,也不好拗他之意,硬这头皮分头行事去了。
楚戈见对方退回土坡半天没动静,也不见继续退却,估摸着对方不甘心,但一时也猜不透他们下一步意图。心想,敌方人员不多,也就十三人,通过两次袭扰,对方减员不少,已成惊弓之鸟,不如此时唤回村民,以多取胜。于是当机立断,并指入嘴,发出一声长吁,这是楚家湾村民在战斗和打猎中的信号,表示有发现目标示警之意,在寂静的夜晚,吁声传的格外悠远。不一会功夫,就见下游星星点点的火把折返方向。显然是村民听到示警声,担心后方空虚,在迅速返回了。
田龙等人,正期待迂回包抄的田辰、田喜能解决掉前面埋伏之人,不想对方一言不合,直接示警喊人,这就没法打了。奚明等人再也忍不住,劝道,“田少君,我们此行已知道楚人当下并未集结南进之意,现下惊动太大,趁村民青壮还未返回合围,我们尽快撤回吧。”
田龙阴沉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楚家湾村,像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低沉着声音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形迹已露,也不用过多顾及,我等冲过去,用火把投到村头那几间草棚上,现下春旱刚过不久,草棚子能烧多少就烧多少,也不妄我们这趟熬夜受累。”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反驳,留下奚明照顾伤员先回,自己带上另外两名未受伤的同伙,当先直起身子,孤注一掷向村头扑去。
楚戈、安苗儿两人发完信号,知道行藏已露,已经转移出山沟,开始向右侧村内移动。两人虽然熟悉地形,但早春草木发青,遮掩着山间小径,使光线很暗淡,春季还需担心蛇虫潜伏。两人高一脚低一脚,才走出几十步距离,发现山坡后有三人突然向这边村里快速靠近,当下定住身形犹豫起来。晚间视线受阻,对方三人移动迅捷,弓箭、山石远袭都没有准头,已方人手又少,一时间楚、安二人也没了主意。幸好此时听闻示警声后,村民已经回援,再有十数息时间,速度快的猎犬甚至都能先赶回了。二人心想着,之前家人也已经有所准备,也不用过多担心他们进村能有什么大的损伤。
猎犬吼叫声越来越近,田龙等三人靠近村头后,也不犹豫,迅速点亮火把。这时楚戈大惊,对苗儿大声说道:“不好,他们要纵火。”当下也顾不得隐藏,直接拉上安苗儿冲回村子。
田龙三人点完火把,胡乱扔向村头的两间房子的茅草顶,春日虽潮,但茅草棚顶还是见风即干,没有多少水份。火把一触,就成燎原之势。安苗儿更是大惊,因为村头那间着火的茅草顶,恰好是自家屋顶,叫她如何不急,顿时加快了脚下和步伐,也顾不得山路崎岖。幸好在此时,速度快的猎犬已赶回五六只,田龙等人也不敢再停留,见火势已起,便折返往来路回跑。
楚戈背弓持竹枪藤盾,正好迎面而来,也不待双方走近,情急下叫安苗儿递过一支箭,避面就射向一人。双方相向奔行,不及躲闪,箭矢直冲面门而来,早中了那人右颊,一时间鲜血长流,神情可怖。楚戈也不客气,收了弓箭,上前举竹枪直刺,那人未及抵档,电光火石间,竹枪带出一蓬血雨,顿时失去了再战之力。楚戈迅速抽回竹枪,死死拉住想上前的苗儿,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以身涉险,自己则持抢举盾戒备,退守敌人去路。安苗儿担心火势,急得直流眼泪。
此时,猎犬见有人领头,狗仗人势,人也壮了狗胆,纷纷从各个方向围了上来,试探着想要上前下口,顿时将余下的田龙二人围在中间,突围不得。两人只得背靠背,小心戒备,向来路的楚戈方向移动,也顾不得倒地的同伴。
“你们跑不掉了,不如束手就擒,或有一线生机,你们同伴也急需要救治,就算你们冲过去,你们忍心扔下他吗?”楚戈持竹枪戒备,并不后退,只是冷冷看着田龙二人,火光之下,神色冷峻,不忘语言分化三人。
“趁现在就这男娃和女娃在这里,我们冲出去,谁先冲出去都不要回头,要不然,等时间一久,都没有活路。”田龙低声与同伴交待,又欺楚戈年少,大声喊道,“楚娃听着,凭你乳臭未干,嘴上无?毛,便想你田爷爷束手就擒,除非今日胜得我手中长戈,要不然,就闪开一边。”边说脚下也不停着,向前作势冲刺。
楚戈却是丝毫不退,冷笑道,“我看你已被废一条左臂,我楚族那怕是三岁小儿,也不欺你残废之人,让你那胳膊腿健全的同伙过来,若真胜得了我这无名小辈,我楚族尽是言而有信之人,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又如何;如若连我也胜不了,今日便留在我族为奴,以恕你等纵火的罪孽。还有,再过一会儿,不要说我村族人就合围过来,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死无葬身之地;便是现在,你们再做无谓顽抗,我这十数条猎犬,好久不见荦腥,我让它们一拥而上,你们也是落得个死无全尸,葬身狗腹的下场。只要你让苗儿去救火,我便给你个机会,如何自处,你们快快决定,我只给你十息时间。”
田龙二人没想到面前这少年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而且不受他们威逼,半步不退,又见短短几个呼吸间,又围上来数条猎犬,个个龇牙裂嘴,几欲择人而噬。楚人这一支久居山林,善用猎犬,也不知道这少年有没有这指挥猎犬的本事。面面相觑犹豫之间。只听楚戈接着说,“苗儿,你快从旁边过去救火,他二人要敢妄动,我就让狗儿们今天饱餐一顿。”楚戈明显担心火势,也不给田龙二人犹豫时间。安苗儿稍作迟疑,便从猎犬的空当中穿过,奔向自家房屋,准备救火。
“好,难不成我濮族还怕你这小小楚娃,我向武便信你这娃儿一次,田少君你有伤在身,便在一旁帮我掠阵。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儿是不是真有大言不惭的本事。”这自称为向武的汉子,精壮短小,个头比未完全成年的楚戈还矮过一头,但看架势却明显是久经战阵的老手。田龙也就不再纠结,放安苗儿过去,四下戒备着猎狗。
“算你识相。”楚戈不见动作,只是冷冷回应道,然后嘬嘴短吁,又作了个下压的手势,围成一圈的猎犬瞬间安静少许,呜呜声不断,但已经没有刚才择人欲食的气势。看到这一幕,田向二人脸色微变,心想,原来这娃儿真能指挥这些恶犬,心里不由的一阵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