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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琰昭国的京城郦都,干燥闷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会观星象的人都说初三有雨,而明日便是初三了。
红衣的女子侧在月牙榻上午睡,连梦里都憧憬着落雨的情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身穿绀青色窄袖衣的少年匆忙进来道:“宫里出事了!”女子心生不祥:“宫里出事?莫非跟史咏泰有关?”
“宫里刚传出消息,说回京述职的大将军史咏泰在午朝之后被东御府扣押了。他拥兵自重、不敬君主,皇上早已经派东御府在暗中监视他已久。而且还听说他出卖军情,和风栖国的权贵有所勾结。”
虽然四年前琰昭国和风栖国已经协议休战,但当时琰昭国是以败战的姿态向风栖国割地议和的。大家都说向来好勇斗狠的风栖皇族拿了好彩头只怕没那么容易罢休,果不其然,最近几个月两国边境的冲突明显比以前增多,局势似乎又有点紧张了。女子沉思问:“那皇上如何判?”
少年说:“皇上得到的证据,能够定史咏泰的都不是大罪。据说还有一封他同风栖国的十三王爷秘往的信函,能找到那封信函,他才没有翻身的机会。这件事情是东御府在查,要彻查清楚,他们才会放他离开。”
女子用手帕捂着嘴,常年的咳嗽更添了几分心乱:“东御府?早不进晚不进,偏在我要动手的时候进了东御府。喀喀——裴峥啊裴峥,咱们八年没见,想不到面还没碰上,你竟给了我这样大的见面礼。”她看了看少年道,“我想明日那场大雨史咏泰是赶不上了,我只想对付他,不想伤害到史家其余的人,你等天黑到将军府走一趟,把那张画暂时盗出来吧?”少年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女子从妆奁里拿出一道平安符递过去:“记得带着,自己当心。忆寒!”这个名字,她每一次喊,心里面都会特别柔软,也特别伤感。而每次忆寒出任务,她都会给他这样一道平安符,八年来从未间断过。可是,忆寒也从未告诉过她,其实他每一次都没有将平安符带在身上,几十道平安符,一直都被他用一个精致的锦盒收着,干净完好,没有沾血腥。
他们都不会忘记,八年前,就是这红衣的女子带着还只有十岁的忆寒走上杀手这条不归路的。八年前的她,也是一袭红衣,坐在酒楼里自斟自饮。有几名不怀好意的公子哥儿围过来想调戏她,她不看不动,只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笑意。十岁的他却挺身而出,说要保护她。
酒楼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衣衫褴褛,手里还端着要饭的破碗。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了。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别人都喊他小子,他没有名字。她说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如何?
就叫忆寒吧?
忆是回忆,忆的是她失去的一位故人。
他们相依为命八年,手染血腥犯案累累。傀儡般的生活似乎永无尽头。而在背后操控着他们的,便是当今琰昭国的大将军史咏泰。
天黑之后,忆寒悄悄地潜进了尚书府。红衣的女子还在她的止水阁里静坐着,书房中堆满了的,都是她欲求内心平静时所绘的画作。可是,这一晚她好几次提笔,竟是一个墨点也没有画下去。
突然,围墙外飞来一道黑影,面纱揭下,便是忆寒的脸。他手里拿着画卷,焦急地递给她,“东御府发现我了!”她见他的左手腕和手背都有类似于夜光粉之类的东西,光一照,就像在皮肤上烧着一层火苗。“怎么会被发现的?”
他说:“我刚拿到画,东御府的人就进来了,似乎是要搜查史咏泰通敌叛国的罪证。我偏偏跟他们撞上了,还跟他们的都尉动了手。”
她一惊:“都尉?裴峥?”
他点头:“嗯,这些追踪粉就是他撒的。”他着急道,“我没时间了,画你收着,我现在必须离开京城。”
他们都知道东御府的追踪粉一旦沾到人的身上,若没有特定的药水加以清洗,那便只能撕掉一层皮才可以将粉末卸掉了。追踪粉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是东御府里训练出来的黑犬最善于追踪的。所以,沾到了追踪粉的人,要逃过琰昭国最强大的情报与护卫机构东御府的搜捕,其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她心中暗觉不妙:“可能来不及了!”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街上有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浓浓杀气已越墙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忆寒,你赶紧藏到地下的石窖里去,只有完全密封的石窖才能掩盖你身上的气味。而且,就算他们找到了,但他们没有钥匙也开不了那道千钧石门。”千钧石门一旦落下,无论由内还是由外都不能强行开启,除非有人在石窖外面用那把特制的琥珀金钥转动机关,石门方可以重开。只不过,密封的石窖里空气有限,忆寒最多只能撑三天,三天之后会怎样,他们都没有把握。
可是,东御府来得这么快,忆寒就算现在能逃出去,禁卫也会立刻就跟身追击,最终的结果,将会是他疲于逃命而耗尽所有的体力。以往东御府靠追踪粉缉捕逃犯,便有很多这样的先例。
权衡之下,忆寒咬了咬牙道:“好!你自己当心!”
于是,她藏好了忆寒,自己便在东御府的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越墙从后巷逃走了。东御府搜遍了止水阁,最终停在了那道千钧石门前。所有人自动退开两行,一个白袍青靴的男子缓缓走出,打量着那道石门。
他便是东御府的都尉,裴峥。
裴峥道:“这间止水阁曾是前朝机关名匠凤老先生所有,凤老先生的妙手精心,果然令人甘拜下风。”他吩咐道,“派人监视止水阁,回去查清楚,现在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众人拱手应声:“是,都尉。”
裴峥回到书房,见满室挂画,他随意看了看,目光扫过最角落里挂着的那幅,忽然怔住了。
青山流水,白石浮灯,还有逐灯而来的画中少年。那幅画他竟认得!他走近一看,画的右上角果然还有四行小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那二十八个字,是他亲手所写的。
他的意气锋芒,突然便在那幅画的面前暗淡了起来。八年了,眉间心上,到底还是无计可消除。他忍不住慨然长叹,缓缓地叹出了红衣女子的名字。
司徒嫣。
司徒嫣用了六年的时间来研制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剧毒,再用了两年,学会了观星象卜晴雨。她没有看错,黎明一到,日隐霞退,狂风之后便是雷电暴雨。她昨夜摆脱了东御府的追踪,早晨还到史府打探了一下,听说东御府想要找罪证却遍寻不获,他们怀疑有可能是逃走的黑衣人将罪证带走了。东御府封锁了京城各大出口,带黑犬在城内搜查,而止水阁四周也都是东御府的禁卫。
司徒嫣就躲在止水阁对面的客栈里,时刻都注意着楼下禁卫的动向。午后的暴雨依旧肆意,她看见有个撑着黑伞的人走到止水阁门口,收了伞,伞下的男子仪表堂堂,赫然正是裴峥。八年未见,当初总喜欢用深沉来遮掩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有大将之风了,眉宇间甚至还多了几缕沧桑。
他向门外看守的禁卫低语了几句,然后便进了止水阁。司徒嫣看他跨过第一进院子,心中暗道不好,他莫不是要去书房吧?那幅画还在里面,他这个时候去会送命的!
那幅画,是只为史咏泰一个人而准备的。司徒嫣已经忘记了,以画杀人这样的念头到底是因何而起。多年来,她采毒制毒,甚至以身试毒,落得这副痛病缠身的模样,都是因为她想摆脱史咏泰那恶魔。
在这世上她只有一个亲人,便是家中已经年过七旬的奶奶,可她如今却不知道奶奶身在何处。史咏泰威胁她,只要她为他做事,奶奶便可无恙。否则,她稍有异动,奶奶就会丧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求可以先下手为强,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史咏泰,而且必须一击即中。
她用的是一种独特的杀人方式。
她将提炼出的剧毒融进一块墨里面,当她磨墨作画,画出来的画也就有了剧毒。但那种毒必须在遇水或受潮的时候才会化成一种无味的气体逸出,其扩散的范围也不会太广,大约十尺见方。人在毒气之中并不会自察,但时间稍长就会因为吸入过量的毒气而心痛如绞,慢慢死亡。
司徒嫣每次作画,因为要磨墨,墨沾水会令毒气逸出,所以她都需要事先吞服解药。等墨汁一干,画便成了寻常的画。而一旦下雨,且下雨的时间较长,空气足够潮湿,画中的毒就会再次逸出。
她画了一幅猛虎下山图,假意讨好史咏泰,史咏泰也将画挂在了他的书房。本来万事已经俱备,只欠潮雨,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大雨到来的前一天被扣押了。昨夜忆寒将画盗回以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她记得她逃走之前是将画混在书房里的那一堆画卷里的,此刻已经落了几个时辰的雨,潮气已足,剧毒想必已经逸满整间书房了。
司徒嫣急忙出了客栈,绕到止水阁后巷,攀在墙头一看,裴峥果然进了书房。她见他缓缓地走到那幅流水浮灯的挂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画。微微张合的嘴唇,念出的只有两个字。
阿嫣。
她微微一叹,见他在一直在画前站着,时间再长一点,只怕他就要中毒了。她捡起一粒石子儿弹在门槛上,他闻声一看,正好见墙头的人影一闪而逝,他便冲出书房,朝着她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司徒嫣的武功不及裴峥,几番追逐,她终是在一间破庙被他截住了。密集的雨洒了她一身,连发尖都在滴水。可他竟然是撑着伞一路追过来的,仿如闲庭信步,浑身没有沾半点雨水。
司徒嫣咳嗽了几声,上前抢了他的伞:“有伞也不给我遮着,瞧我这身狼狈的。”八年的天涯,一瞬咫尺,开口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裴峥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可是,面前的女子瘦骨嶙峋病容难掩,虽有弱柳扶风的娇态,却还是令他看着心疼。“阿嫣,你还好吗?”
司徒嫣道:“好!你不追我,我更好。”他说:“你不跑,我便不追了。”她回他:“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他向来说不过她,便直接问道:“昨夜从止水阁逃走的人是你?”她说:“是我,你们一群人凶神恶煞闯进我家里,还牵着几只恶狗呢,我最怕狗了,当然得跑。”他问:“那你可知道我们的来意?”她好笑说:“你的事情,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他说:“大将军府失窃,丢了一幅画。”她故作惊讶:“丢了画就到我的画室里找?那要是将军的女儿丢了,你们去哪儿找?绯烟楼还是怡红院呢?”
他有时挺恼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的:“阿嫣!那道石门背后藏着什么,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东御府已经在找止水阁的主人了,幸亏你今日遇见的人是我,换了是别人,你若失手被擒,我就算是都尉,也不能徇私偏袒你。”她嬉皮笑脸道:“那就是说你现在可以偏袒我了?放我走呗?”
裴峥瞪着她:“阿嫣!”
她耸了耸肩:“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他气愤道:“没什么可说的?那你至少可以说说,八年前你为何突然失踪?这八年你去了哪里?你一时是教坊的歌姬,一时却成了官家的丫鬟,现在竟又卖起画来。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当年你一直要我们不过问你的来历,不光是对我,就连对寒琅大人你也从来不曾坦白过!”
寒琅。好久好久,都没有从谁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八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在她的梦呓里,在她的哀思里,也在她每次唤着忆寒的时候,一遍一遍刻过她的心上。
忆寒,忆的便是他,寒琅。
寒琅已经不在了。这苍茫的人世,他是她懂情以后第一次心动过,也是唯一一个心动过的男子。
可是,他给她的,却不过是知己二字。
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在裴峥之前,寒琅是东御府的都尉。他的冷傲和威严,他的睿智与机警,还有他辅佐帝王,屡建奇功,年纪轻轻已是万人之上,一切的这些,令他在整个琰昭国都是如神话一般的存在。
司徒嫣爱上了那个神话。
而那个时候,十七岁的裴峥是寒琅身边的右副使,也是寒琅最看重最信赖的手下。对他而言,寒琅不仅是他尊敬和崇拜着的人,甚至是他想成为的一个人。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众生芸芸,独此一个寒琅。
他成不了他。
就如同他总是无法取代寒琅在司徒嫣心中的地位一样。
他还没有告诉过司徒嫣,其实,那年的碧水之畔,他第一次看见她,见她玉手纤纤将一盏盏浮灯推入水中,回眸对他盈盈一笑,那笑容便烙进了他的心里。
这么多年,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