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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孤寒,极眼望去,一片萧索。
雪下得很急,轻轻然大地便是一片雪白。
白色,一个纯粹的颜色,一个寄予幻梦的颜色,一个勾人回忆的颜色。
如烟看着眼前的白色,想了好多,好多好多属于自己,更多属于他人的故事,故事有喜有悲,有哭有笑,只是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只因为只是她站在此地回忆着。
“你是在哭吗?”问话的是阿多,那个在密林处寻到自己的人,那个救了自己又抓了自己的人。
“没,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如烟淡淡的道。
“哦?可是不高兴的事?”阿多于一旁问道。
“无所谓高不高兴,因为过去的都已不重要了。”如烟看了一旁的阿多,阿多却是在擦拭着一个玉佩。
“就像这眼前的京观,你眼中却是没有悲伤。”阿多抬头看向眼前的京观,北地酷寒,人头并未腐烂,仍保持这些人生前的神态,或怒或悲,北风里更显苍凉。
“是皇子宏让你问我的?”如烟却是转头看向阿多,风雪里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稍带冷意。
“不,是易先生。”阿多回答同样很冷。
“我说过,你们想知道的我会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的你们也不需知道。”如烟又是看了看眼前的“京观”,接道“仅此而已。”
话音渐弱,却是起风了。
“你一直在擦拭那块玉佩,玉佩陈旧,倒像是家传之物,而你举止行为倒像是农家气息。这个玉佩并不是你的,而你却往往一到无人处便时时擦拭玉佩,无人时即为思人时,显然这玉佩的主人和你关系不浅,平日里你虽然处处讨好他人,但事与愿违。与你关系匪浅的于军中并不多见,这人想必是你同乡或者玩伴,而这玉佩雕琢工艺细腻传神,却像是中原岭南产物,你口音却带有关中气息,这玉佩处处想必也不太光明,或是扒窃或者抢夺。而这玉佩现在你手中,而你又只与独处时才拿出擦拭,多半是心怀愧疚,这玉佩主人怕是已经死了,而他的死怕也和你脱不开关系吧?”如烟像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阿多,只是阿多并未抬头。
“你杀了他。”如烟话很干脆,干脆的如同飘雪一样,触之即化,化在阿多心里。
“名或是利?或是钱财?不,为生存。”如烟看着雪花,像是看着阿多。
“生存,两个人的战场,空无一人的战场。”如烟依旧看着阿多,只是阿多终是停止了擦拭手中的玉佩。
“激变突起,是有什么东西?不,是有人来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可以轻易抹杀你如同碾死蚂蚁的人。”如烟盯着阿多的眼睛,有一刻她想起了自己。
“是玉佩,或是其他,你杀了他,保全了自己。人终将是自私的,这种自私是深入骨髓的,无论是多少情谊或者义理,都躲不过那人性阴暗的一刀。”阿多抬起了头,如烟看着他的眼睛,看见的巨大的悲伤。
“而你现在徒自悔恨,你不快乐,你愧疚,不安,你想起了以前,以前是快乐的,短暂而快速的。而你现在很怕,很害怕,你怕你得到的终究不是你想要的,或者是不如你失去的。”如烟又是看向身后矗立的“京观”道。
“你在恨自己,恨自己永远比恨别人简单,恨别人需要找很多的借口,而恨自己就简单多了,因为你自己忘不掉自己的痛苦,错误的痛苦……”雪下得更厚了,空旷的大地上雪茫茫一片,天地间恍无一人一般,这些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如烟又是一阵沉默。
是沉默,无边无际的沉默,沉默的风,沉默的雪,沉默的天空。
“我叫木兰。”如烟却是对着自己说道。
“我还有个妹妹叫木菀,很小的时候我救过她一次,从此我便自持救过她而多欺负她,呵呵,木菀是个好姑娘,她漂亮如同雪兰花一样,温柔的像是齐勒河一样。她每每都让着我,日子虽然平淡,但因为妹妹的相让,也过的很是开心。”
“可快乐总是短暂的,短暂的如同片段,长久的时间里浮现的总是残缺片段,我想这便是回忆的珍贵性。于今年临近年末,草原上掀起了新一轮的权力之争,父亲的部落支持着老单于,老单于叫舒翰,舒翰后怕于多年前的武帝余威,一直不敢继续当年他兄长的南下战略。而草原本就贫瘠,近年又是雪灾不断,草原生计紧迫。与此同时年青一代出了个雄主哥哈撒,哥哈撒极力鼓动草原部落南下掠边以补草原所缺衣食。”
“矛盾便发生于那天,那天夜空还有星星,星星很亮,亮的如同夏夜。于部落会议上,哥哈撒杀了老单于舒翰,父亲也死于那天,很奇怪那天自己并没有哭,尽管是血,父亲的血溅在自己脸上,还尚有余温。父亲死前看着自己,一遍遍的说着南下,南下,带着妹妹,好好活着。”
“待我回到部落,部落里已然是血迹斑驳,部落青壮年全部被杀,便是高于车轮的孩童也是惨死地上,忘不了他们的眼神,像是控诉,像是不甘,又像是平静。母亲死于刀下,她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刀下,那把刀刻着素洁,不知是不是她的汉名,只是那眼光却洒然脱俗一般。”
“我于当时救妹妹的树林里找到了她,找到她的一刻才明白亲情的珍贵,好似抱住她才补全自己生命的另一半,而这一半以前却是察觉不到。我便带着妹妹一边躲避着草原上的追杀,一边南下,直到那天夜里妹妹还是死掉了,她死于饥寒。我盯着她的尸体整整一天,她却仍然不能醒来,我哭着喊着,祈求老天能让她回来,只是只是时间它总不回头……”
“曙光总是姗姗来迟,我找到了水源,我以为悲痛能使人绝望,我以为我会随妹妹而去,我以为我想……,我尽力不去看那水,可却只僵持了片刻,本能便占了上风。我手脚并起的跳进水潭,捡起了自己想要丢弃的生命,再回头看向妹妹,依然平寂。生死之间竟是如此感触。那天我便作出了个决定,无论以后如何,只要一息尚在都要全力一搏。无论成败,至少不会悔恨。”
“再之后,便是遇到博兰纳了,她很美,美的仿佛不似人间人物,看到她莫名的便想起妹妹来,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她,守护她,或者是保护自己作为姐姐的缺失能得到补救。我们两人走出戈壁之时却又是被草原追兵寻到,随后他们便将我们带到了边塞他们的驻军大营,押我问话的却是左贤王王吐浑,原来哥哈撒因忙于填补草原权利空白地带,无暇带兵前来,只好让他前来打前哨,顺便探究贵军兵力虚实。”
“问话之后,王吐浑本想当场杀我,但却于父亲好友察罕的劝阻下得以保全性命,被人押复回关押营帐的路上,却仍是察罕亲信暗自放了我,并给我马匹以供逃脱。看着当时的深夜我曾想自己一人逃脱,但想到妹妹,不觉心里又是一软,这才又返回营帐,杀了那看守人,两人一起逃脱。但马力有限,后面追兵又渐渐逼近,无奈之下,我只好下马让她一人逃脱,而我藏身于密林中,以待脱身,却不巧被你掩埋尸体时发现,不可谓不是天意。”
“把这些告诉易先生吧,这样的话大家都可以心安了。”如烟却是回头看向阿多,只是阿多身边却已经多了一人。却是那深入浅出的易先生。
“很不错的故事。”易先生于一旁说道,只是声音略显嘶哑,平静的面相下如同大地一般,沉着稳重,严密而不漏一丝。
北风袭来,又是雪花纷纷,只是那个身影依旧不动如山,那个表情一层不变。
“我要参与你们其中。”如烟狠狠的道。
“可以。”声音如同平静。
“我要手执权柄。”如烟继续道。
“可以。”声音依然平静。
“我要报仇。”如烟看着老者说道。
“可以。”老者却是终于转身面向如烟,嘴角的浅笑依然尚有痕迹,显然易先生满意于眼前的大雪,以及这场大雪里发生的事情。
“如烟姑娘可以回去了,雪大了。”却是阿多的声音,易先生却又是先人一步,遥看的只能是那个深沉的背影。
…………
“阿多,你可恨我?”却是如烟问道。
“恨?不如说是厌吧。没有人喜欢被他人猜透的。”阿多于一旁浅浅回道。
“我和你的故事不一样,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你们整日忙碌于寻找快乐的同时,我和我的家人却是整日艰苦于土地上制造快乐。只是这快乐是埋藏于汗水以及血泪之上,稍不如意便都是一场空,而不如意也有很多,如兵役,赋税,佃租,我的快乐是如此弱小残缺,禁不住哪怕一丝牵连。”阿多却是定了定神又道。
“那时的夏天里,会起风,起着很暖的风,吹在人身上很是舒服。风中会飘着各式各样的纸鸢,五颜六色很是好看。我那时年幼不谙人事,整日哭闹于父母,只为买一个简单的纸鸢,好来收获自己的快乐。”
“父母没有答应我的要求,仅仅只是拿出家中为数不多的细粮,为我做了一顿饭,我虽然哭闹也无可奈何。但第二天我却是看见街市里的孩子匆忙着将一只完好的纸鸢扔掉,就扔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突然很恨,恨起身边的一切,恨这世间的不公,为何我苦苦追求的快乐却被他人轻易的就此抛弃,哪怕那个孩子眼中但凡有一丝怜惜,我当时也不会那样痛苦。恍惚之间放佛那孩子丢弃的不是纸鸢,而是我。”
“那天晚上下雨了,我一个人走在街市上浑然不顾身边的一切。却不知对面冲出一匹奔马,马上那人大声的呵斥着什么,雨声太大却是听不到。刹那之间眼看自己便要撞到那马,只觉得身体被扑倒,却是彭二哥救了自己。仍然记得那双关切的眼神,极度渴望安慰的自己却是不由自主的沉向他的怀抱,那个怀抱很温暖,那个人很亲近。”
“待到回家后,我便大病一场,卧床多日后才勉强起身,父母关切之余却是彭二哥站在了自己的眼前,手里拿着一个自己制作的纸鸢,尽管不很好看,尽管那时已经是秋天,尽管自己已经不再喜欢纸鸢,在父母以及彭二哥的期盼下,我还是装着很高兴的样子接过纸鸢。那天晚上,我便在我家院前埋了那个纸鸢。埋了后心突然空洞洞的,放佛没了气力。”
“随后因国家连年征战,家里渐渐入不敷出,服兵役又可免佃租以及徭役,我便随着彭二哥来到这战场,日子虽然惨烈。但依靠着彭二哥总算说得过去,二哥每天总会把笑挂在嘴边,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他总会先考虑我。那天也是,他在说出让我走的时候,我的刀却是插在了他的胸口。他或许死都不明白,为何我会这样,或许真像你说的一样。无论什么情谊或者义理,都躲不过人性阴暗的一刀。”阿多又摸出那块玉佩,静静的看着它,静静的想着。
北风依然呼呼的吹在耳边,不觉间雪却是已经停了。
两个停下了脚步,视线深处延伸出一条河,一条长河。
两人都没有说话,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长河,长河表层虽已冰封,但冰层下依然看得见暗潮涌动。就像这世间的事儿,就像这世间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