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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去秋正浓,虫鸣声起,落日时分,天空中燃烧起来,每一朵云,每一丝风,都是红的。再没有花开,战火纷飞的黄昏里,绿色变得让人无比怀念。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皇子旭敏感的扫视着周围,每当剑抽离出来时,他总是说起这些话。没有意外,他伤的很彻底,若是眼前有面镜子,他也会不假思索的刺上去。
所有人都远远的守护着他,只在视线内的守护,赵琦曾经尝试过抓住那双手,那双僵硬的手非但灵活,更加危险。他的肩上被划过一道,浅浅的溢出鲜血。他大叫了一声,“殿下。”皇子旭只是侧过脸来,呆呆的看着他,“错了,不是他。”
芙蓉花纹饰被血浸湿,吴凌努力张望起周围来,那张好看的脸再是笑不起来。西川大军已经被切成三段,朱家大军的围堵下,满眼尽是敌军。人有时会很奇怪,吴凌以前最讨厌的莫过于一辈子躺在花月里,无所事事而一事无成。可现在的他却是渴望起以前的厌恶来,谁也不曾料想到,现在的自己会怀念起以前唾弃过的事物。
一壶酒,一回梦,对着明月,或是向着鲜花,吟今怀古,畅述幽情。不论其他,但使自己开怀,便是极乐。大凡世间苦难,多由心生。道家讲究修身养性,佛家所谓四大皆空,不过是挣扎于自我救赎的路上,要知道舍我去性,人便空有一身躯壳,别无他想。达到无音无色,无相无生的境界并不困难,可怕的是人会用怎样的理由去欺骗自己的眼睛。
赵琦靠在他的身上,此时的两人再没了平日的口角之争,力气除外,却是环境不同。厮杀的战场上,后背总是最可靠的依赖,两颗心以最简单的方式贴在一起,沉默便是最好的交流。至少赵琦是这样认为的,疲惫的他很是放心的靠在吴凌的背上,哪怕歇一会儿也好,就一会儿,他祈求般的想道。
“喂,吴凌,你说我们会死吗?”赵琦突然问起,想不出是什么缘由的他很是头疼,毕竟两人是坐在一地死尸上。“就像他们一样!”他指了指脚下的尸体,他又是笑了笑,显然是两个杀人者,竟会害怕起死亡来,说不出的滑稽。
“我们当然会死啦!”吴凌几乎立刻回答道,“我可不想活那么久,男人的黄金人生就应该像琼花一样,在最芳华的时候谢去,算是最好的了。”
“一个老头子,拄着根拐杖,用颤颤巍巍的口吻向孙儿辈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这些我连想都不敢想。”吴凌似乎想道了以后的自己,更是合不住嘴的笑着。“毕竟,人生多艰难,比起这些,我更愿意做一朵花,一株草也行,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生长着,不为其他人,不为其他事,活的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多好呀!”
“假若有一天,小草不想活了,飘到水里就好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这样就不会有牵挂,这样就不会有眷恋,哈哈哈!”吴凌大笑着,竟是笑出了眼泪。
“可我想活,活下去!”赵琦的话简短的很是有力,像是道出了吴凌的心事一样。“活下去,不为其他人,不为其他事,简简单单的活着。人之所以觉得疲累,是因为背负的太多太重,钱财或者名利,亦或者权势。我要的便很简单,我渴的时候有口水喝,我饿的时候有口饭吃,我就觉得快乐,我就觉得幸福。”
“吴凌,简单就是幸福。”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赵琦很是吞吐,他伸了伸舌头,才把话说完。只是想到战场上的两个人谈到幸福上,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么,你现在幸福吗?”吴凌轻松挑剔起来,字眼里的功夫,岭南的他确实比眼前这个幽燕汉子强上太多。
“不幸福。”赵琦虽然不甘心,但是眼下这个场景,确实让人无法谈起幸福两个字来。可笑的是,两人言中的幸福从何而来?
吴凌并不轻松,尽管他看到一脸垂头丧气的赵琦,此时的他却是不很开心。战争注定是个无情的东西,它总是轻易割舍掉人多余的情感,叹息声尾随着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空闲去思考应该与否的问题,就是这么残酷,就是这么认真。能活下去的人除了幸运,多是屈从,屈从在这无情的法则中。
“那你后悔吗?”吴凌奇怪的问道,却是人心里摇摆的问题,总要从他人口中得到答案,才能求得安宁。
“后悔吗?也许会后悔吧!”赵琦艰难的回答道,“至少不是现在。”他看着那个仍在前面挣扎的皇子旭肯定说道。
“我相信这个人,是个好人!”他望着皇子旭,却是摇了摇头,“但他也注定不是个好皇帝!”他这次倒是笑了。
“我宁愿他不是皇帝。”吴凌也和赞同,眼前的皇子旭若是放在世间任何一处,他都能快快乐乐的度过一生,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帝王家却是最忌多情。“皇帝永远不能多情!”他说完,却是叹了口气。
“命运就是如此弄人,最不想当皇帝的,却是最应该做皇帝的!”赵琦重重的吐了口气,好在吴凌眼中也是一样,两人蓦然间又是无话。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琼花,它不同于牡丹太过雍容华彩,它不像芙蓉一样惊艳动人。它有着浓郁的花香,就像一个有着故事的美人,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故事,这个花总能牵扯住过往人的心思,即使他们是群瞎子!”花总是衬托出女人,吴凌心里也住了一个人,她总是保持着小女孩的模样,活在他的梦中。那个小女孩不是常常笑,可吴凌还是很喜欢远远看着她,尽管她不知道,无人的角落里,会有一双目光跟着她,无论秋冬春夏。
“我不知道,要我说,喜欢花,就应该去养花。喜欢人,就应该去告诉她。多少鲜花多是谢过之后才被人所记怀,人也一样,多少感情又是沉默在彼此的猜测和小心中。哪怕受伤也是好事,最难过的莫过于没有伤口下的心碎,有苦难言,最终无药可医。”赵琦很是用力的拍了下吴凌的肩膀。
“博兰纳还在营寨内。”他会心一笑,吴凌承认自己败了,心事被捅破的一刻,自己最清楚是什么感觉。“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好了。”赵琦又是指了指皇子旭说道。
“记住,如果逃出去,不要再回来了。”和皇子旭一样,赵琦头也不回的说道。“这里只有死路。”他最后大笑着说道,吴凌看着那个背影,却是好一阵沉默,即使看不到表情,他也能猜得到赵琦豪迈的身影上,不是轻松。
风轻轻送在朱和嘴边,他倒是轻松的悠闲捧起杯茶水,“心静,心静。”他这样告诉着自己,胜利就在眼前,它不会溜走,就像上次,就像洛阳,就像镐京。没有人会拒绝接连而至的胜利,笑是奖赏给自己再好不过的礼物了。
“圣上,看起来,倒有些不高兴呀?”却是整个欢快的营帐内,李景脸上的平静很是显眼,朱和又是挑剔着扬起他那优雅的长脖子,轻巧的问道。
李景转脸之余,脸上已是堆满笑意,“无他,却是眼下赢下这场仗后,朕在忧虑着各大世家的事情。”
“圣上,不必担忧,但有豫王在,管教那其他世家俯首帖耳。”朱烈的声音再不能大了,果然赚了朱和眼中的一丝赞赏。“若是仍旧不服,只像现在这样,大军征伐之下,鸡犬不留。”
“怎么和圣上说话呢?”朱和责怪了一声,脸上却是洋溢着笑。“臣已经替圣上想好了,他时以安抚为主,待我镐京,洛阳之士休养生息后,恩威并施,各大世家必须留子为质,不然则形同叛逆,天下共讨之。我们将创造一个盛世呀,圣上!”尽管朱和的话很是激昂顿挫,可李景只是听到了那个“替”字,简单的一个字,让他脸上更是凝重起来。
“那豫王世子呢?”李景的话,轻巧的击中了朱和脸上的笑意,可不,一谈到扣押在洛阳的朱旦,身为人父的朱和再是恨铁不成钢,也是满怀担忧。
“世子自有人解救。”朱烈是不是鲁莽,朱和脸色却是阴了起来。自知失言的朱烈乖巧的缩起脖子,闭上了嘴。
“我军正值大胜之势,何必追究这些旁枝末节。”朱禅话音一转,又是笑着说道,“眼下,我军已经将那西川和关中叛军切断包围,多等一会儿,圣上会坐得更稳呢!”
“传令下去,除却幽燕赵家赵琦,岭南吴家吴凌,还有西川王家的千金,还有清河李家,其他人一概死活不论!”朱和笑不起来的时候,仍是平静着张脸,可任谁也看得出,那双眼睛露出的杀意。
朱家诸将又是扯着大笑,穿透着整个大营。和李景一样,保持着平静只有寥寥几人。“豫王,恕我直言,家主曾与您有言在先,务必要保证旭皇子的性命!”说话的是陈尚,笑声里他的祈求再明显不过。
“我家豫王确实说过,但要比谁先找到不是?是人是尸,战场上可是个要命的问题呢?”朱禅的话一直都是这么伤心,果然陈尚的脸上一片苍白,急忙连连的他已是顾不上行礼,转身之际笔直走出帐外。韩家诸将也是看了看,恨恨的叹了口气,也是无奈走了出去。朱家诸将笑的更是厉害了。
“朕也想看看结果!”李景说完也是迈着脚步,心里却是沉重万千,尽管他早想到这个结果,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亲眼去看,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努力眯起眼睛,直至帐外才看的分明。
但见战场上,处处惨烈之象,旗帜孤零零插在地上,无头的尸体撑在上面,那是清河李家的旗帜,关中的汉子总是这么执着于站起来的担当。生者多了份挣扎,徒劳的喊杀声响彻这个天空下,偶尔有马躺在地上嘶鸣,它的旁边总会恰当的多了具尸体,关中李家骑兵还在顽强拼着命,其中李达和李志的身影最为明显。只是朱家大军的盾阵很是坚固,□□林立的圈子不断在缩小着,每前进一寸都倒下一排不甘心的眼神。
再远些,就能看到那个孤单有熟悉的身影。皇子旭仍是不知疲倦挥舞着手中的剑,尸体在他脚下已经积的很高。遥遥还能听得见朱家大军的口号,“取李旭首级者,赏百金,封万户。”西川步军被彻底堵在了一起,他们张望着,他们彷徨着,没有人知道,下一刻倒下的会是谁?死亡罩在每个人头上,阴云一般,李景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没了夕阳,秋天的夜最是静悄悄。
月光洒在山丘上,本来很矮的山涧也变得突兀起来,夜把漆黑重新染了一遍,这个大地上,无论曾经的红与绿,此刻都沉入这场凄清中。“跃龙门!”朱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显然他也看到了这边,但见一片明光处,月光如水流在那两道山岚中,活像水门一般。
“传闻,古有贤者曾经坐于此地,化龙飞升。今之所见,果不虚言,只待今晚扫清叛军,圣上就是这大周王朝唯一的真龙了!”他又是张嘴说道,可任谁都看得出,那句话更像是对着他自己说的,他的眼睛里放不下任何人,哪怕是李景。
真龙?李景很是熟悉这个字眼,数遍他的记忆中,这个词语最多出现在他的父皇,武帝身上。他永远高高在上,那双眼睛藏着俯瞰一切的光彩,不可一世是他专属的口吻。“真龙?这才是真龙!”他扬起手中的剑,狠狠的砍倒了身旁的金甲护卫身上,四周一片沉寂,瑶后的声音最是悦耳动听,“陛下,当心您的剑,这些人不值得您砍!”
群臣纷纷赞起颂歌,可怜的护卫仍在吐着血沫,那时李景很想告诉他们,他还没有死。“该死!”父皇是这么说着。“该死!”瑶后也是这么说着,慈悲在她脸上只飘过一下,那双眸子只像是看着死人。“该死!”群臣也是这么说着,父皇笑的更加开心了。护卫躺在地上终是再没了动静,生命在他眼中默认了流逝,不敢反抗的他也承认了“该死。”所以他死了。
“该死!”李景很是诧异,像是梦中一样,他很是奇怪的看着朱和。只是朱和到底和父皇不同,想找到他脸上的慌乱并不难,因为此刻的他笑的很难看。
“豫王,圣上,还请回避!”朱烈很及时的表现出忠心来,那双促狭的眼睛圆溜溜的四处瞟视着,果然他找到一匹骏马,“待我前去察看一番!”
只是尴尬还是出现在他脸上,鼓声大震,是西川大军营寨的方向。火光四起,李景看的再清楚不过,一支骑兵潮水般铺在眼前,笔直杀了过来。朱和的脸上铁青一片,却是看到了朱家大军的土崩瓦解,马蹄声踏在盾上发出轰鸣的声音,不能转身回刺的朱家步军很轻易被撞倒在大地上,如波浪般倒去一片,一片又一片。西川大军只僵持了一会儿,终是醒悟到局势反转,里外绞杀下,朱家大军彻底溃败了下来。
“豫王,圣上,还请上马!”朱禅已经牵了两匹马来,一旁站着一脸恨色的朱烈,很明显他又没抢到这种忠心救主的机会。“豫王,眼下还有时间,再晚些就没机会了。”他又是催促说道,朱和愤愤的摔了下衣袖,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煮熟的鸭子飞了,他的胜利也飞了。事情的紧急让他都来不及愤慨,只把马跨上使劲的拍打,败了就是死亡,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我们还有镐京城,还可东山再起!”朱禅又是勉强说道,只是身下马跑得太快,风声太大,李景听起来含含糊糊,再勉强不过。
“找到了,找到了!”皇子旭的声音却是很清晰,他痴狂的眼睛紧紧锁住了前面,两个抱在一团瑟瑟发抖的士兵。“殿下,那全是朱和老贼让我们干的!不关我们的事呀!”恶人的悔恨分外让人恶心,死亡面前尤其丑陋,他们玷污了悔恨,因为他们并不是悔恨。
“旭皇子?”如烟心疼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一个纯洁的人也学会了仇恨,那得需要多深的伤痛?痛苦若是只能用鲜血来救赎,世间便成了地狱。他终于停下了手,剑丢在了一边,他回过头,血印在了他的眉间,“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回来吗?”他少见的嗔怪起来。
“殿下,现在我军大败朱家叛军,平定天下之日指日可待。”秋爽很是及时的跪下,“此地又名跃龙门,正是天命如此,还请殿下顺天应命,承继大统,登基称帝!”早有准备的她,又是左右示意起眼前的战场,她知道他不能拒绝。
“殿下,万岁!吾皇,万岁!”楚轩站在一旁高呼道,此刻的他并没有束发,那双眼睛始终被人惦记着。如烟很是仔细,尽管她看了又看。荆襄大军和他一样,黑夜里让人看不清心思。
“吾皇万岁!”老将军李达的嗓门最是响亮,一瞬间整个战场肃然跪倒,赵琦,吴凌对视了一眼,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早已经知道!”皇子旭将脸贴在秋爽耳边,轻声问道。秋爽并不惊怕,尽管她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寒意,“圣上,用一场战争换一个人的转变,虽然惨烈,倒也划算。”
“现在,您知道了吗?”秋爽又是重复那个问题,从西川回京临行的问题。
“朕知道了,从现在起,朕承继先帝皇位!”皇子旭大声说道,他望着这个夜空,竟是说不出的难过。却是每个人都活在两个世界里,现实或者梦想,有无之间,取舍最难。因为杀死另一个自己常常比刀剑更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