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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出去黄昏回来,红梅把自行车停在窗下。
只要进屋,大姐都会笨拙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今天不见大姐的身影。
这个屋子突然显得很空。
她身子越来越重了,能去哪里?
红梅疑惑地转身出了院,见妹妹正从梨园西边走过来,她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快撞到红梅,她才抬起头,不等红梅问,妹妹说:“大姐生了”!
红梅:“在哪里”?
妹妹:“在老舅家”。
红梅拔腿往老舅家跑,妹妹随后又跟了回去,她们变作急行,妹妹气喘吁吁地说:“你上班不久大姐肚子疼得不行了,大姐说她快生了。
让姐夫赶紧找接生婆去,大嫂这时说出嫁的闺女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对娘家兄弟不好,是她老姨告诉她的。
我们眼瞅着爸,爸也不吱声,大哥猫在里间屋不出来。
没办法我架着大姐往老舅家去,路上大姐几次要站不住了,疼一下就得蹲下来,趁着不疼时走几步,满头大汗的到了老舅家门外。
好歹老舅母收留了,接生婆刚到不久,就生了,是个男孩”。
老舅家在她家西边五百米处,她们走过他家后院狭长的胡同来到房门口,她推门而入。
在一铺昏暗的小炕上,大姐躺在炕头,头上包着手巾,她身旁的小被子下盖着一个小婴儿,皱皱巴巴的小脸,正酣睡。
大姐虚弱疲倦,但眼神很亮,既是收获了二宝,又为顺利卸货而轻松。
红梅对这一幕很无措,她不知能为大姐做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大姐身下的褥子,拔拔凉,老舅家炕像是没烧过火似的。
但她竟然没有什么主张,也没给大姐烧烧炕。就那么回去了。
第二天下班前她在街里转,她不知产妇该吃什么,她打算给大姐买点肉做点好吃的。
那天不是集,只有几个常出摊的床子,她买了二斤肉,一包豆芽,地上还有捆韭菜,她也买下了。
她拿着这些东西直接到了老舅家,借着老舅家的锅把肉炖上一半,在判断肉该熟的时候,把韭菜段下到肉里,待韭菜变软就盛在碗里,她把这样的半碗菜端给大姐。
大姐坐起来,看见有肉很高兴,夹了一块,她努力地咀嚼了一会儿,笑着对红梅说:“你尝尝”。
红梅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那肉好硬,像是一块皮带煮的。
她纳闷了:“平时的肉也不这样啊”?
大姐说:“好像是母猪肉,看你不懂屠夫才卖给你了”。
她十分沮丧,那碗肉都是那么坚硬不烂。
大姐却没有停下筷子,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她一点点在牙齿间用力,碾磨着那块“皮带”。
她安慰红梅说:“多咀嚼几下就好了,没事,挺香的”。
她一点点把半碗肉都吃了,韭菜也吃了。这是傻妹妹给她做的月子餐,为了营养和奶水,她舍不得不吃。
大姐在老舅家住了三晚,老舅母直率地说:“当初你没地方生才来我家,现在坐月子你还是回你娘家去吧,我们也有风俗,不能收留你坐月子”。
那天早晨,大姐坐起来收拾东西,妹妹拿来头巾让她包住头,她把二宝包裹好了,妹妹扶着她下了地,她诚挚地对老舅母说:“老舅母,我得到个儿子多亏你能收留!等我出月子来谢你”。
她抱着孩子,后面跟着外甥,妹妹搀扶着她,她们出了狭长的胡同来到梨园边,沿着梨园边一步步往东走了五百米,回到了娘家。
她把自己安置在炕梢,紧紧地贴着墙,什么东西都弄整齐了往脚下塞,她尽量缩小她们母子的地盘。
她无所谓做月子,一起吃大锅饭;下地洗尿布,用的就是井水,好在妹妹把水准备好了。
大姐刚眯会眼睛,哥嫂肆无忌惮的恶语相向,大嫂指桑骂槐,大姐装作听不见。
姐夫整日在走街窜巷,他在拼命挣每一分钱。
红梅每天早早地上班,离开烂摊子家,心却没一刻安宁,下班往家走时,不由自主地忐忑,那个家又咋样了。
那天黄昏,她一进门就发现气氛又不同寻常了。
里间屋门敞开着,哥哥一家四口人都不在。
大姐的眼睛红肿了,是哭过的肿。
她抱着婴儿哺乳,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父亲用刀子似的眼神盯了一眼进屋的她,欲言又止。
父亲想说:“你咋那么没心呢?天天花枝招展的”?
她能读懂父亲的眼神。
她向妹妹的脸上看去,妹妹下意识地躲避着,她也哭过。
红梅放下包,换下衣服,等待她们谁开口。
大姐说:“你先吃饭去吧”!
此话到后一半忍不住哽咽了。
她坐在炕沿儿上,背对着大姐。
大姐扭过身看着她的背影泪水纷纷,泣不成声地说:“今天下午,爸和大哥去田里除草,大嫂和妹妹因为小事拌嘴。
妹妹坐在炕沿儿上,大嫂突然冲出来,抡起拳头就往妹妹身上捶,我一边喊着‘大嫂呀大嫂呀’,一边拉她,那都没拉开,她揍够了,捋了捋头发,扭搭扭搭回屋了。
我心疼妹妹呀!她为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大姐说到这里时,妹妹趴在了炕上,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没有哭泣,没有倾诉,沉默地趴着。
父亲插话说:“我看见你哥他们有说有笑地去她老姨家了,哎,你哥没心那”。
这是父亲第一次公开责备哥哥,但也是如此之轻。
大姐情绪平复一些,说:“大哥大嫂本来就矛盾重重,我这一回来,这个家雪上加霜,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将就我一段日子,这都不行吗”?
父亲:“你大嫂本质不坏,都是她老姨挑唆”。
父亲还在袒护他儿子,儿媳妇。
提到大嫂老姨,红梅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她是父亲的同事,一个村小女老师,大腿分叉走路,踩着宽宽的平行线,她是哥嫂的媒人,也是大嫂的后盾,遥控着哥嫂。
这个令人作呕的女人。
门外有欢声笑语,屋里人都不言语了。
哥哥和大嫂抱一个领一个,从外面进来,浩浩荡荡,在大家眼前,长驱直入进了里间屋。
看来哥哥和大嫂结成了同盟。
屋门嘭的一关,这一天终于要翻篇了。
不一会儿,里间屋变了风云,哥嫂掐起来,哥哥的声音:“你还没完了?”
突然门踢开了,大嫂冲出来,哥哥在后头按着她。
大嫂的头发凌乱着,矛头直指大姐:“都是你挑唆的!挑唆她俩不听话”。
大姐不再沉默了:“你撵我,我没啥说的。可你诬赖我不行,我挑唆她们你有证据吗?你揍小姑子却是真的!
我妈不在时她才几岁,长大了没想到被嫂子打,大嫂,你如果是外人,我能和你拼命,你知道吗”?
这勾起了妹妹的伤心,她决心不再忍气吞声,握紧拳头要拼。
大嫂放过这茬,将矛头对着红梅:“你大姐坐月子你买这买那,我坐月子你给我买啥了”?
红梅气愤地说:“我也就给我大姐买过一次。你家孩子我少买了吗?不是酒精就是纱布?你坐月子时我哪天不买?从街里跑着回校就去上课”?
哥哥的眼睛竖了起来,不满意的说:“你看看,买点东西记得这么清楚?还能求到你啥?
你还能在家呆几天?就要成为别人家媳妇了,给娘家侄儿买点东西还挂嘴上”!
大嫂讥讽她:“小红梅,你这一朵花刚要开,我就看看你到婆家咋当儿媳妇”。
红梅怼她:“比你强!你管不着”!
大嫂突然质问父亲:“你这帮闺女都来欺负我,你咋不吱声”?
父亲叹息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少说几句吧”。
父亲还想感化呢。
这话对大嫂没屁用,她冲着哥哥吼:“你们都上来吧,就差你了,还有死在外头的那个”。
谁都明白死在外头那个是指二姐。
二姐和大嫂没有任何交集。
这太嚣张了,大哥生气了,把拳头轮起来,在老婆眼皮底下晃,咬牙切齿,总归没捶下来。
但这产生了捶下来一样的效果,大嫂撒泼了,把头滚进哥哥怀里,一连声地嚷:“给你打!有种你打!你真能耐啦,狗屁不是能打老婆”。
哥哥冷汗涔涔地后退着。
一直吓得噤若寒蝉的侄女,突然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她传染了外甥,外甥也放开了哭。
侄子本来睡着了,在那屋惊厥地哭醒了,大姐赶紧用手捂住怀里婴儿的耳朵,但来不及了,哇地一嗓子,他也哭了。
四个小孩四个年龄段,四个音节的哭声奏成了一支哭嚎交响曲。
其间有大嫂牛一样的主旋律。
彻底乱套了。
这个小土屋,从它残败的屋檐下简陋的窗户里,在这暮春之夜,传出哭声一片,惊天动地,在村里上空回响。
每个哭的人都有哭的理由,都满腹委屈。
不哭的人呆若木鸡,任哭嚎蹂躏着耳朵,蹂躏着心。
在她家的北墙上,在书籍旁,悬挂着母亲的相片,母亲在相片里年轻漂亮,她淡淡的略显疲倦的微笑着,注视着她长大了的儿女如此闹腾,她只是无言。
家里每个成员都没幸免,都掺和了战斗,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