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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雾海去卧龙的火车清晨有一趟,九点有一趟,县城通勤小分队都乘坐九点那趟,开到雾海是九点二十分,红梅早早来到车站等候着。
她今天上班了,“蜜月”也结束了。
火车慢吞吞进站。
“嗨!嗨!”
她循声望去,在一个开着的窗口后几张脸挤在一起,那就是县城来的通勤小分队,她们眉开眼笑地欢迎她的加入。
她向车门跑去,在蹬上台阶时站在车下的列车员说:“这又多了个通勤的”。
小分队和列车员都混熟了,列车员看出她是那一伙的。
她走进车厢,大家又同时转过脸迎接她,她坐在了她们中间。
火车启动了,婆家的灰屋顶在后退,很快所有的屋顶不见了。
她像出笼的鸟儿,从没有过对自由如此深的体会。
大家好奇地观察她,有的说:“你瘦了”;
有的说:“在婆家吃不饱呀”?;
小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幽幽地说:“县城不比小镇好吗”?
别人听不懂,只有她俩彼此懂,而红梅此时装作不懂。
两站地距离说到就到了,她们鱼贯而出下了车,等火车开过去后,十多个人浩浩汤汤向卧龙七中走去。
她们快到丁字路口时,那里人来人往,有人说:“今天是集呀”。
看样子确实是卧龙集,而且要散集了。归去的人们挎着赶集所获慢慢走着,在这样的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她的眼帘。
那个人推一辆破自行车逆向而来,车货座上驮着满满一袋子东西,从鼓出的小包包上判断是水果。
他没有穿袜子的脚趿拉着一双布鞋,布鞋因为旧了不跟脚。
他晒得脸堂红黑,一看就是个劳碌的农民,但扎眼的是他戴了一副近视镜,更扎眼的是一个眼镜腿缠着白胶布。
这个人是她哥哥。
他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还是那辆破自行车,那么车上就应该是海棠了,窗前海棠树上的海棠。
哥哥没看见她,他热情主动地与见到的熟人打招呼。
哥哥:“赶集来了?”。
对方微微颔首:“嗯”。
他不介意对方的冷淡,见到下一个更热情地问候:“赶集来啦”?
对方的反应并没有变化:“嗯”。
他不会不知道对方的冷淡不是因为他热情不够。但他依然热情地不错过任何一个熟人。
通勤小分队衣着光鲜都背着精致的包包,从哥哥身边一一经过,哥哥并没有往这队人里看,他似乎清楚这队人没有他熟悉的,但这队人里恰恰有她的三妹。
她也背着小皮包走在队伍里,与他擦肩而过。
在迈进七中校门前,她扭过脸往丁字路口看去,哥哥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推着海棠往集市里面去了。
快散集了,他才来,是早晨摘海棠耽搁了?还是路上自行车坏了?
那么多海棠卖不出去就废了。
哎!
她们进了校门,大部队往办公室方向走了,她在收发室门前停下来。
她走了进去,迷你教室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小教室还是老样子,桌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窗前的柳树摇摇摆摆,一个夏天都是这个样子。
以后,她不会有时间来这里学习了,她轻轻地关上门。
刚过去的假期似乎比任何一个都漫长,她再次回到校园恍如隔世之感。
又坐到了办公桌前,拂去尘埃。
她的面前摆着一艘小船,正扬帆远航!
木质工艺很精美,这是一班的同学们集体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在她的桌上静止了一个假期。
上面挂了张纸条,像一片帆。
“亲爱的老师,祝你新婚幸福!祝你永远漂亮”!
她把纸条重新挂在那里,眼睛湿润了。
她没有亲自送她们最后一程,深深地遗憾,心里祝愿她的学生们趁青春年少好好学习,尤其那几个她钟爱的女孩。
所幸她们都考上了实验高中,她希望她们如愿以偿,过一种她向往的与她不一样的生活。
她回到熟悉的生活里,也回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在期初会议上,在中考总结中,校长说:“分校的林森硬是把咱们六个毕业班碾压,你们说说,你们还有脸吗?我是没脸了”。
林森就是布莱克,她好像忘了这两个名字间的联系。
她特别想知道,他今年教几年级?那几次函授学习他都参加了吗?二黑胖了瘦了?
他,好吗?有没有相亲呀?
想到最后这个问题时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怎么会不相亲?
现在不会总有一天会!然后结婚!这世界女人有的是,总有一个女子会嫁给他,他迎娶进门,和他一道生儿育女。
她不禁羡慕,会是哪个女子这么幸运嫁给他呢?不管哪个女子,肯定不是她了。
她曾抛弃的人呀,如今高不可攀;
她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遥不可及。
他们此生再无交集,一辈子当外人。
开学第一天,布莱克也上班了。
老主任已经退休,他做了新的接班人。
大家叫他林教头。
林教头依然当班主任,依然带毕业班。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家门时,二黑一如既往地在门口迎接。
二黑不是送人了吗?送给了表哥?
原来二黑经历了不平凡之旅。
他把二黑送走的第二天,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在傍晚去看它。
他刚进表哥家院门,就见二黑蹲坐在猪圈外,它的脖颈上拴了一条粗重的铁链,铁链从脖子垂到地面,它的头沉得抬不起来,他的二黑像是囚徒般可怜。
这一幕令他的心又碎了一次。
他大步朝它跑去,二黑看见了他往起蹦,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着,因为锁链短它跳到一半就被拽回地面。
他一把搂过二黑,二黑喉咙里哼唧着,抱怨?焦急?激动?兼而有之。
它扑打着他,前爪像是孩子似的合抱着,他们“拥抱”着。
他搂的很紧,二黑左右转动脸,它着急地要亲他。
他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二黑!对不起!咱们回家”!
他撸着铁链找到环扣解下了二黑的刑具,扔在地上。
二黑自由了。
它第一个动作就是帅脑袋,抖搂脖颈上的毛。
他的二黑平白无故的在这里受了两天委屈。为什么如此,二黑是永远不知道原因的。
二黑一如既往地忠诚他,感激他救了它。
重获自由的二黑像闪电般窜出院子,表嫂慌张地跑出来,嘴里嚷着:“狗咋开了”?
她看见布莱克时脸上更是惊讶。
他抱歉地说:“我放开的,我把它领回去了,嫂子”。
表嫂如释重负:“你快整走吧,我可不喜欢它”。
他赶紧出门追二黑,这家伙在村头来回奔呢。
他吹了声口哨,那道黑闪电又向他奔来,他很开心看见二黑这么高兴。
深深地为自己的绝情自责。
他揉着二黑的脑袋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走吧,回家找你妈妈”。
一人一狗又回来了。
二黑妈从狗舍里走出来,二黑跑过去和妈妈互相深嗅,母子情深人兽共通!
他感动得眼眶湿润了。
母亲走出屋看见二黑回来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虽不清楚儿子为什么送走二黑,但能看出来,儿子打开了一个心结。
她赶紧回屋给二黑备饭,用锅里的菜汤熬了一瓢苞米面,加了几粒盐,又刮了一勺猪油融进去。
有滋有味的晚餐做好了,装在它们母子的铝饭盒里。
在它们的小屋前,母子安静地吃了顿团圆饭。
夏夜朦胧如梦,在他家小院,他们母子,二黑母子,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房里,母亲突然拍着玻璃窗喊他:“儿子,快出来,看大狗咋的了”。
他赶紧跑到狗舍前,二黑妈,大狗侧躺在狗舍门口,四蹄舒展地平放着。
它闭着眼睛,它在睡觉。
他蹲下身,推它叫它,它不醒不动。任他怎么摇晃,头摆来摆去然后又垂下去。
二黑蹲坐在旁边低头闻闻妈妈的鼻子,嘴巴,耳朵,那里不再有气息,它趴下来,将头放在地上。
二黑妈死了。
二黑成了没妈的孩子。
他庆幸让母子见了最后一面,又后悔剥夺了二黑两天的陪伴。
他觉得自己好混蛋!他蹲着久久不起来。
母亲说:“大狗也快十年了,狗里算高龄了,也算寿终正寝,咱们把它好好安葬了吧。然后好好对二黑”。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站起来说:“就埋在菜园吧,它就还在这个家”。
他在井台南侧选了个地方,那里正生长着辣椒,他把辣椒薅出个长方形空地,在那里动手用锹挖起来,挖了个一米多的深坑,跳进去把底部的土都扔出来,然后又跳出来。
他把一捆干爽的稻草铺在坑底,抱大狗跳进坑里,把它轻轻地放在稻草上,让它舒服地长眠。
在它身上盖了块被单,周身都盖满了,他又跳出坑,他不知跳进跳出多少次了,这是为它尽最后一片心。
端着第一锹土,却不忍把土扔下去,二黑卧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它无比安静,它的眼里充满了忧伤。
它也知道自己没妈妈了。
母亲站在二黑身后,她一脸不舍。
这只大狗也是从小肉墩长大的。
它出生时儿子才上初中,现在它老了,儿子工作了。
它这个沉默的家庭成员陪伴她们这么多年,此刻她很心痛。
他终于还是把土扔了下去,落在大狗的脚边,然后又一锹,再一锹,它被淹没了,所有的土填了回去,那里变成个小丘。
他将小丘的周边修理干净,大狗安息了。
二黑站起来在小丘四周闻嗅,寻找妈妈的气息,它知道妈妈在里面,但它永远见不到妈妈了。
他下班回来时,母亲说二黑守在那里一上午不离开,她把它引走的,免得它太难过。
他走到它们的小房子前,二黑卧在门外,里面空了,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剩下了孤儿。
这是生命的寻常规律,但依然令人惆怅不已。
他爱怜地抚摸着二黑,与他诉说心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二黑?因为我是大黑呀。你还有个名字,叫二梅,不管你是二黑还是二梅,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你给我作伴,我给你作伴,来,拉钩”。
他向二黑伸出手去,二黑看了看,竟然抬起一只前爪搭过来,他兴奋地差点没跳起来,为了不吓到它,他和它握了握“手”。
说:“拉钩完成了,今天好好睡觉吧,晚安,二黑”。
二黑卧在那里抬起头,尾巴在地上扫了几下。
它今天异常安静,在它的生命里经历了世间的骨肉分离后,它的狗生不再只有玩乐天真,所以它稳重了,这与他多么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