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寨

熊罴君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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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轮春秋转瞬即逝,万顺九年,楚州黎人九寨,天寨央村。

    这村寨虽然算是黎人的首府,其实并不大。群山坳口里百十个竹楼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一起,拱卫着中央一丈见方的祭尤台,那里是百十万黎人心中的图腾。

    “卯蚩,少说几句!若再犟嘴,你阿爸还要拿藤鞭打你嘞!”

    央村里靠着祭尤台唯一的九角竹楼,一个面色秀美的中年女人正倚在门口,苦口婆心地劝着自己那倔强的儿子。

    她那更加倔强的丈夫——天寨黑社大鼓头、苗王卯辉正气哼哼地岔腿坐在一个竹马扎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暗红色的藤鞭,鞭子的末梢还滴着血。

    “阿妈,我马上就是大鼓头嘞,若连自己娶哪个婆娘都说不算,这大鼓头当个屁!”回话的少年叫卯蚩,这时正裸着上身,跪在父母面前,胳膊和后背上横七竖八已经有了不少血道子。

    他的个头不高,面相精瘦,双眼细长,此刻正梗着脑袋,用戏谑的目光回击父亲的鞭打,胸口刚文的云纹托日徽识还有没痊愈的血痕。

    母亲自然劝过父亲,打他时一定要避开这个地方,苗王的印记打花了,以后让人看见,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狼养的死崽子,你还没当大鼓头,就敢这么顶撞我,哪天要是让你管了九寨,还不得出大事!”

    “你这大鼓头当得好就去找华族那些军骑较量啊,窝在家里打儿子算什么本事?”

    五年前,赵家朝廷忽然对九寨收起繁重的人头税,还要强征男丁去给皇帝修万年陵。卯辉虽然率众反抗,却死伤惨重。

    卯辉见儿子如此顽固,又拿话戳自己的心窝子,终于眉毛一竖,手里的藤鞭就又举了起来,几滴血星子甩到了妻子脸上。

    妻子见状皱了皱眉,终于不敢再劝和了。

    “信不信我今天就打死你这狼崽子?”卯辉吼道。

    “当狼崽子也比当看家的老土狗强,堂堂的天寨大鼓头,见了地寨不硬气,见了华族更不敢抬头,若让我也如此过一辈子,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痛快!”卯蚩回顶道。

    “你再说一遍!”卯辉的双眼已经通红。

    “打死我也落个干净!”卯蚩挺直了腰杆。

    他清楚自己说完这句狠话,今天绝没好过,闭着眼正准备去挨那鞭子,就听母亲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卯蚩再睁眼看,母亲还站在那里,可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不知何时回屋里去了,那条已经折磨他好几天的鞭子就扔在马扎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像是还在大喇喇哂笑他。

    “阿妈,我今天去桥寨,晚上不回家里住嘞。”卯蚩咬牙忍着浑身的酸痛,若无其事地起身,双手拍了拍跪麻的膝盖,再一咬牙,转身就晃晃荡荡离开了院子。

    “咣、咣、咣……”九角楼顶的铜磬儿响了九下。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天寨其他八个白社鼓头就都坐在了黑社大鼓头卯辉的家里。

    他们已经大概猜到这次集会要议的事情,一个个不甚紧张,却也没一个有高兴的模样。

    卯辉坐在众人当间儿,之前那股气儿还憋在肚子里撒不出来,只好拿着一绺槟榔叶,一片一片放在嘴里使劲儿嚼着,当着众人的面倒也不先说话。

    “大鼓头的徽识都文在阿蚩身上了,按祖宗的规矩,人是肯定不能换了的。”管宗族礼法的鼓头到底先开了口。

    卯蚩虽然是大鼓头的独子,可要接任大鼓头,之前得八个白社鼓头全部同意才行。

    相反的,卯辉始终不愿意让儿子接任大鼓头,和他们这群鼓头好说歹说好几回,都被不软不硬地驳了回来。

    卯辉这些年在苗王的位置上深得人心,很有威望,众人又都是看着卯蚩长大的,很是疼爱这个孩子,苗王之位断然不会轮到别人头上去。

    “你们都不想让黎人过好日子了,我这些年殚精竭虑,时时加着小心,处处违着本心,才把九寨管成了这般模样,将来要是这狼崽子上来了,恐怕祖宗好不容易留下来的九寨都保不住了!”卯辉叹道。

    他明知和这些死脑筋多说也无益,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大鼓头,黎人九寨,各有司职。咱们天寨是管征伐护寨的,我觉得阿蚩这孩子几年下来,身手大有长进,那一把苗刀被你调教得好着紧嘞!”礼法鼓头又说。

    “就是,现在这九寨的年轻人之中怕是找不到卯蚩的对手了。在天寨当家,像你一样能打敢拼就行,其他的事情还有咱们去分担。”管征战刑罚的鼓头也开了口。

    卯辉当年初登苗王之位,九寨之中势力错杂,本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可时值华族朝廷大军来袭,意图一举荡灭九寨。

    卯辉于危难之时身先士卒,九死一生,才保全了祖宗之地,更是树立起苗王的权威。

    “如今华族威逼日甚一日,叫这个混账东西去管九寨?恐怕我们都得被抓去俢陵!”卯辉说罢攥紧拳头,一股无名火不知是对儿子还是华族。

    “我们虽然五年前吃了大亏,可是如今各地义军纷起,那楚州军马光是对付李天道那伙人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还有精力和我们为敌?”

    “不错。老竹苗这些年运回来的银两已有百万,即便华族再打过来,我们也不缺兵器战马。他们想找不痛快,就再打一仗罢了。”

    “即便大鼓头轻易换不得,这是祖宗的规矩,难道天地联姻就不是祖宗的规矩了?”卯辉见鼓头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禁横起眼眉。

    他把嘴里嚼碎的槟榔叶子呸呸吐了一地,用草鞋底子使劲碾着,这才顺带着说出了这次集会的真正目的。

    黎人宗族祭祀的核心是天、地、人相和。

    其中人指的是祖先蚩尤及其后人嫡嗣,一代一代传下来,天寨大鼓头大多娶了地寨大鼓头的姊妹或女儿,意为天地联合,不忘祖先,繁衍子孙,卯蚩的母亲就是地寨大鼓头敦巴陆的妹妹。

    按照黎人的习俗,卯蚩十五岁这一年被选为下一任天寨大鼓头,同时作为新苗王,还要和地寨宗族的女子指下一门婚事,顺应黎人传下来的礼法,而九寨联席议定的人选就是敦巴陆的女儿,卯蚩的表妹河姝。

    河姝这一年只有十四岁,长得很伶俐,却自幼被父亲宠过了头,性情骄横,目无尊长,时常闹出些欺凌黎民的事情来。

    平日里只要她与卯蚩一见面,两个人准会犯冲,小的时候相互挠得满脸是花,大了一些后更是冷眼相对。

    就是这个缘故,卯蚩一听要娶这个表妹进门,立马就闹翻了天,父子俩这些日子为了这事儿,打得就差把家给拆了。

    卯蚩从小还算听话,十来年过去也没怎么挨过打,这阵子却不知挨了父亲多少藤鞭。

    卯辉虽然打了自己儿子,可心里却也是心疼,他自然清楚河姝并非一个温顺良善的女孩。

    只是黎人虽然分了九寨,各寨的大小却区别很大,天寨虽为九寨之首,职责也重,经历征伐损耗很大,渐渐的人口、地盘、物产、兵丁,样样都比不上地寨。

    九寨表面上是一个联盟,实际上也分成两个势力派系,岩、石、桥三寨中规中矩听从天寨的号令,而日、月、树、竹四寨明里暗里都是跟着地寨走的。

    天寨这些年可以号令黎人,背后还是靠着地寨的诸多支持。

    卯辉当年刚选为天寨大鼓头的时候,妻子的兄长敦巴陆已经在地寨当了七八年的大鼓头,那几寨串联着要推举敦巴陆当苗王,加上当时正值华军压境,天寨一派主战,地寨一派主和,两派的矛盾愈发激烈起来。

    后来,卯辉靠着老竹苗暗中送来的十万银钱,打造三千铁甲,购置中原良马。九寨凭着这些与华军纠缠了一阵,总算是抵御下来。

    卯辉借此声望倍增,众人归心,又经多方宗老在中周旋,敦巴陆才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答应把妹妹嫁给卯辉,以此宣布自己放弃苗王之争。

    天寨虽然明面上统领九寨,但这些年来地寨愈发骄纵,对诸寨颐指气使,更暗中与华人勾通,对天寨的号令也常常听调不听宣,敦巴陆在九寨集会上时不时称呼卯辉为妹夫,而不用对苗王的尊称。

    卯辉知道,倘若卯蚩在这婚事上伤了敦巴陆的脸面,可能会给苗寨带来一场不小的动乱。

    卯辉和众人很快议定,卯蚩与河姝的大婚之事不能更改,而且越快越好,彩金、仪典、宴席诸事都分头筹备。

    除此之外,卯蚩在成婚接任苗王之后,要尊敦巴陆为假父,以此进一步稳定地寨一派势力。

    卯蚩远远听着身后天寨议事的铜磬儿响,知道大人们又在议事,却不想再去被那些事儿烦心,索性骑着一匹南马晃晃悠悠出了央村。

    他沿着延绵的山路走了小半天,越过两条溪,穿过一条满是砂石的晦仄谷口,总算在太阳落山前到了桥寨的央村。

    这条路他已走得熟络,小时候还是跟着央村里的叔伯蹭马到桥寨,待到七八岁骑惯了马,便自己过来。

    时日久了,那马只要出了央村,便会自己往桥寨跑,有时卯蚩伏在马背上打个盹儿也就到了。

    自古有云:楚州最美在九黎,九黎最美在桥寨。

    这话说的是景,也是人。桥寨的姑娘在这方水土上生长,个个出落得十分俊俏。

    还没进村,卯蚩老远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草药味,却比路边的野花更沁人心脾。

    他小时候本来最不喜欢吃草药,可后来却变得喜欢起这股味道,几日不闻便难受。

    桥寨的央村建在一片秀美的湖泽之上,寨里九个鼓头各自分管着一片地域,自中间大鼓头家往八个方向去,都有一座竹排连成的桥,桥有五尺多宽,即便南马瘦小,也只能勉强晃晃悠悠地通过。

    桥寨之中,平常的男人每日打猎砍柴,煮饭带娃,女人才是主角——除了生娃奶娃的,白天都忙着行医用药。

    此地风俗更是奇异,女孩大多以药材取名,很多女孩长到了十四五岁,便带着行医的本领嫁到其他各寨,既当媳妇,又做大夫,如此一来很是抢手。

    相比之下,寨里的男人反倒得去别的寨子才能讨得到婆娘。

    卯蚩径自踱马进了村子,认识他的乡亲并没把他当作即将上任的新苗王,依旧亲切地喊一声“阿蚩来嘞”。

    也有三五个孩童跟在马后面,时不时用二尺长的水柳枝去撩马尾巴,叫嚷着想向他讨口蜜糖吃。

    卯蚩从怀里拿出一块蜜糖去逗其中一个男娃子,对方刚一伸手就被他拽上了马,挟在腋下使劲儿鼓弄着,“大墩,快告诉我,南星这会儿在不在村里?”

    “阿蚩哥哥好赖皮,都要娶地寨那个恶婆娘了,还来缠着南星姐姐!”这个叫大墩的男娃子被他夹在怀里,却倒也不害怕掉下来,一边嬉皮笑脸说着话,一边还不忘伸手去够那块蜜糖。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即便是童言无忌,卯蚩还是有些不高兴。

    “桥寨的婆婆们都是这么说的,说你将来要是娶了河姝,没一天太平日子过。”大墩又说。

    “哪来这么多废话!赶快告诉我南星在哪儿,今天多给你几块蜜糖吃!”卯蚩把糖块塞进大墩嘴里。

    他刚刚听大墩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三鼓头家”,便把这胖小子顺下了马丢在那里,急急忙忙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大墩抹了一把嘴,在地上又拈起一根水柳枝追在马后面,气喘吁吁地直嚷嚷,“阿蚩哥哥死赖皮,不要脸,说好多给蜜糖吃的!”

    卯蚩也不驻马,回头冲着大墩哈哈大笑,“看你那副贪吃的样儿,再多吃几块蜜糖,真的要胖成个肉墩子嘞!”

    卯蚩甩掉了大墩,可觉得桥寨里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异。或许在他们开来,卯蚩已经跟河姝有了婚约,还要来纠缠南星,倒是他显得死皮赖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