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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山风凌厉,那座老旧山房的窗户半开着,透出黯淡的火光,里面没有半点人声,只有斑驳的竹门被风扯得嘎吱嘎吱直响,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息。
山房门外杂草丛生,十几个黑衣人伏在四五丈开外的草窠子里,不知来了多久,每个人都找到高一些的灌木或者岩块,严严实实遮避住身子。
“真是得来全不费用夫,没想到竟是我们这一伙立下功劳,不知大鼓头会不会一高兴就把南星赏给我,带回家做个暖床的奴儿!”一个左眼留着刀疤的男人尽力压低了声音,但没说两句险些笑出声来,上身都跟着抖动起来。
“不得叫大鼓头了,要叫土司大人。”另一个瘦小如猴的男人马上纠正他,却也一脸莫名的欢喜,“南星那丫头自小刁蛮得很,你没听说卯蚩那小子这些年被她撅撅成什么样了?我倒是喜欢桥寨三鼓头家的那个茯苓,个子高高挑挑的,皮肉也白净,那小脸蛋嫩得能挤出水来,恨不得上去啜一口嘞……”
“茯苓有什么好的,咱九寨里的第一美人就是南星,这个准没有跑。你想想,若不是土司大人这次攻下了天寨,杀掉了卯辉,南星身为桥寨大鼓头的女儿,即便不嫁给卯蚩那小子,也绝对轮不上你这种人占便宜。”刀疤脸反驳道。
“搞个婆娘又不是供个祖宗,南星倒是好看,脾气也爆,没准你在床上弄得她不舒坦了,发起狠来,直接把你那玩意儿用刀割下来喂狗嘞!茯苓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像个猫儿似的,天天捧在怀里都不待腻烦的……”瘦猴子又说道。
“不想死都闭嘴,你们没看见之前那两个人是怎么被阿蚩一刀砍死的?”伏在最前面的一个像是这伙人里领头的,侧转身瞪了说话的两个人一眼,这一片马上恢复了寂静,只听得草壳子里蛐蛐渐渐开始叫得欢实。
在领头人看来,之前三个地寨的好手一起袭击卯蚩,即使不能将他杀掉,起码也能拖延到帮手赶来。可是等到人赶来了,地上只剩下两具死尸,另一个虽还活着,可手臂也被斩断,正满地哭天喊地地打滚。
众人见状大骇,急忙沿着血迹去追,可是到了临近桥寨的地方便没了踪迹,只能悻悻作罢。
此前见识过卯蚩的武功,他们自然不敢以身犯险,否则也用不着窝在这里埋伏这么久。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猎户,知道这林子里猛的是黑熊,横的是野猪,最危险的却是豹子,能悄然埋伏在身边,突然发起雷霆一击,直接索要性命。卯蚩就是一只豹子,虽然受了伤,也因此更加凶残。
又过了快半个时辰,领头的那人终于耐不住了,探起身一挥手,身后五六个人摸出一个个黢黑的罐子,用火信子把罐口的捻子点燃,一齐站起身,唿哨着一起瞄准山房的门窗丢了进去,霎时间房里火光大作,夹带着竹子被烤爆的哔哔啵啵的声音,呛人的烟气如巨浪一般反打了过来。
这些年来,黎人与华族兵马冲突之时,本来马力就不如对方强壮,又在火器的比拼上吃了大亏,后来卯辉费劲心力才抓到了华军中配制火器的药师,制出了这种惊雷罐,几次在战场上见效之后,渐渐传遍九寨。
这惊雷罐分为表里两层,里面是引信和黑药,外面却装着满满的菜油,爆炸之后沾着油的罐体还会继续燃烧,战场上遭遇这般袭击的军士只能一边原地打滚一边求同伴给自己来个痛快。
也正是如此,卯辉虽然使用惊雷罐,却严令只可用在两军对垒之时,即便是平日里偷袭敌营也绝不可用,更别说用来杀伤同族——若是被发现私自用这种忌讳的武器,轻者杖刑,重者直接上祭尤台被活活烧死。
几日前,敦巴陆带人袭击天寨时,一直畏惧对方的战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了雷火罐,结果只十几个罐子的威力就将整个天寨央村化为一片灰烬。
这次在深山老林里追杀卯蚩,他们自然更没有什么顾忌。
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房外的人都半蹲身子,端着手弩,觑着眼睛,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死死盯着里面的动静。
那爆燃的光亮在黑夜里照得他们的面孔更加狰狞,狰狞中又有恐惧,恐惧中又带着兴奋……可直到火势小了,山房的竹墙都烧塌了,他们却没看到一个人出来。
“哎,可惜那么美的两个小妮子就成了焦皮鬼……”刀疤脸不禁叹了一口气。
“可惜什么嘞?等这次回去,土司大人肯定能赏个美女给你。”瘦猴子啧啧。
“你们前面看得准么?卯蚩他们确实在山房里?”领头人脸色极为难看,不想再听两人聒噪,便阴声问道。
“准没有跑,我亲眼见到南星头午带着一篓子药草进去的,叫刀疤子回去报信,我就一直盯在这里,自那起根本就没出来过一个人。”瘦猴子说道。
“那换做是你,宁可在里面被活活烧死也不知道往外跑么?”领头人哼了一声,吓得瘦猴子不敢再说话。
在领头人看来,卯蚩未必知道追兵将至,但一定是先离开了这里。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他的心里不禁焦急起来,若是等到卯蚩逃出黎人的势力范围,再想抓人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娘贼子,莫不是把他们惊跑了!”刀疤脸想到自己埋伏了这么久,八成扑了空,又气又急,又见领头人皱着眉不表态,便不再压低声音,和身旁几个人丢下手弩,扯上苗刀握在手里,猫着腰朝山房的废墟小跑过去。
“步子稳一些……”领头人小声嘱咐完,就势坐在一个石墩上,依旧一脸的犹疑。
他正思量着山房不该留有后门,卯蚩他们没处逃跑,只听一阵惨叫,跑到山房那边的几个人都已倒在地上打滚,扯着嗓子不停地嘶喊。
众人四下看了一圈,确准并无他人放暗箭,才慢慢探过去,等到了那里,之前的几个人已经蜷着身子瘫在地上,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们的草鞋底上都扎着寸长的铁蒺藜,黏糊糊的黑血顺着那些钉刺儿泚出来,已顺着他们蹬踏的鞋印流了一滩又一滩,隐约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阿蚩和南星果然汇在一起了,除了桥寨那些鬼丫头,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在逃命时还不忘留这么狠绝的后招。”领头人叹了口气。
“鼓头,这人还有救么……”瘦猴子被眼前情境吓得直哆嗦。
“等断了气都就地埋了吧,别沾着了毒血。早知今天,把那些能解桥寨毒药的人留下一个半个活口也好嘞。”领头人已经转过身去往回走了。
“鼓头,我们还追不追了?”瘦猴子又惴惴地问,他一眼扫到刀疤脸的黑眼仁都化在了眼眶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若不是刚才腿脚麻了没有跟过来,他此刻也绝没有命可活。
“要追你去追,我没有命搭给你这憨货。”领头人已走得远了。
待到几个人草草挖个坑,把那几具尸首丢进去,盖上些土,就算是入土为安了。
瘦猴子朝那土堆潦草拜了几拜,然后一招手,剩下的人朝领头人追过去,身影迅速隐匿于夜色之中,阴冷的月光下只剩竹楼废墟的轮廓,兀自冒着稀疏的黑烟。
离那座山房一百余里,两日一夜就快把武关道走完了。武关道的终点再往北,便出了楚地的辖区,余下的只有崎岖难行的山路。
两个穷苦羸弱的女人正一前一后,推着一辆咯吱作响的大车,在那山路上吃力地走着。
她们一身华族村妇的打扮,看上去四五十岁年纪,面孔粗鄙、头发蓬乱、衣着原本就不是鲜亮颜色,不知赶了多远的路都未曾换洗,更是显得污渍不堪。就这身打扮,即便是色心不浅的流民野寇,也绝不想看她们第二眼。
车上只有一张破草席,潦草地裹着一个死人,全身都被盖住,只露出一双脏兮兮的脚。那人该是死了一段时日,脚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黑,脚趾头上面还挂着破草鞋。
此时正值夏伏天气,无数蚊虫围着那草席起落,嗡嗡叫个不停。路上凡是遇着她们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对运尸回乡的丧门神,早就远远地躲开,恨不得跑道下面,紧捂着口鼻,生怕染上瘟疫。
大车迎着落日余晖,轮轴噶油噶油地直响,总算赶到了一个关卡处。
那里有两个持着大杖的军士正坐在路边扇风,一个校官模样的人正跟几个黑衣黎人站在一旁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看上去情绪很不好。
军士见这两个女人推着大车过来,车上似乎还有一人,人数正与黎人说的逃犯对应,都警觉地站起身来,将大杖横在了胸前,交叉在一起拦住去路。
待两个女人把大车慢悠悠推到了跟前,他们马上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腐尸气味,才发现快到晚上换岗,竟触了好大的一个霉头,连忙挥着大杖,高声撵她们快滚。
可就在这时,那个校官突然喊了一声,“且慢,按着南楚侯和敦土司传来的消息,黎人逃犯是一男两女三个少年,这拨人虽然相貌和岁数看着对不上,数量确实刚巧不差,拦下来仔细看看再说。”
长官这么说完,两个军士顿时皱起了眉,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强走过去,粗鲁地推开村妇,拈起手指头去掀那盖尸体的草席。
席子一抖落开,他们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看上去已死了多时,浑身露在外面的皮肉都起了紫癍,面上更是早已烂得口眼模糊,脖子有一个两寸见方的创口,上面还趴着三五只蛆虫,正在抹里带外啃食着带血的死肉,让人只看一眼便三五日吃不下饭去。
“这是俺家男人,前几日在楚州遭了兵乱被砍死了。俺和小姑拉他回汉州老家嘞……”其中一个女人低着头畏缩地解释,嗓音沙哑,一听便知道是一个饱经苦难的人。
校官也好奇地探过头看了一眼,再没了什么心思,也不再追问细节,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嘴里骂骂咧咧地要赶她们走。
在这校官看来,上面之所以选择与敦巴陆联手,不过权宜之计而已,为的是平定九寨叛乱,此时既然已经达到目的,自然不必再实打实地配合黎人追查凶犯。
何况他身为华人,更是一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黎族蛮夷。如今叫自己配合他们去堵截几个少年,更是平添一股难以按捺的焦躁。
两个村妇唯唯诺诺地重新盖好草席,继续慢悠悠地推起车子。谁知刚过了栅栏,一个黑衣黎人就蓦地又喊道,“不对!快停车!车上那个人脖子伤口的位置本来有文身,是被人故意削掉掩盖身份的,他十有八九是我们地寨派出来的一个探子,已失踪了好几日,这两个女人有问题!”
听那黎人如此一喊,其他的人立刻机警起来,都拿起兵刃朝这两个女人逼了过来。
那几人刚到车前,车板下面就闪出一把暗黄色的苗刀来,只横着一扫,就划断了几个人的脚踝,随后自车底的空档轱辘出一个精瘦的少年,起身之后更不犹疑,手起刀落几个回合,便把那几个军士和黎人都砍倒在了沙土地上。
那几个人甚至还没看清是何人出手,便赶着最后一抹余晖去见了阎王。
高个子的村妇还在发呆,个子矮一些的村妇早已从怀里抽出一把钩针,几步赶过去,将地上还在挣扎的几人挨个把住脑袋,像挑药豆子一般,一下手便割开喉管,滋滋往外放血,有没死透的蹬了蹬腿也不动弹了。
她随手从他们身上搜出些水囊和干粮,就蹲在尸首旁狼吞虎咽地来了几口,像是很久没吃过东西,然后又起身垂着双肩,把钩针收回怀里,看上去总算松了口气。
那杀人的少年也捡起一块干粮,放在嘴边啃了两口,又递给高个子村妇,可对方却皱着眉不肯接,该是被这一地的死人吓坏了,还没缓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把车上的尸体往地上一扔,腾出地方来,又扒下那校官的衣服把车子囫囵擦了擦。之后换成男人推车,两个女人坐车,继续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