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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罴伯府正门走的是主人和访客,后门则是下人出入和柴米进库的地方。
白日里,白继忠已从老管家秦涛的口中听出这位伯爷治府不严,而且常随心情打赏下人。所以,下人们晚上歇了工,一定会出来喝酒耍钱,而这个酒肆正是他们理想的去处,离伯府不远,又没人管制。
这种细腻的心思他本不擅长,都是亡妻毕方在世之时教授的朱雀堂手段,却未曾想至今受用。
一想到这,白继忠的眼眶便湿了起来。人生最难过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到后却偏偏要失去。倘若毕方在世,自己就是再潦倒也是踏实和幸福的。
酒肆里嘈嘈杂杂,过了好一会,白继忠身后一个腰里插着鞭绳马夫模样的人忽然叫骂起来,“天煞的一群人,又把老子的银钱骗光了,早知如此今天就该装病不去送伯爷,省得在元春街头沾上那些骚婆娘的晦气!”
一个家僮模样的小个子笑道:“谁说去了元春就晦气,咱家伯爷几乎日日都去,我看他的运气倒一天比一天好,保不齐哪天晋了侯爵、公爵,没准还能封个王也说不定!”
家僮和马夫平日里性情不和,虽然不至于动手,可只要抓住机会就开始斗嘴。
他们此刻谈论的无论好坏,都是为了争强斗胜,并非真地针对伯爷有什么偏见。何况家僮这话已算是大逆不道之言,若是有人告发,按大平律例便会判处斩刑。
“你懂个屁!大平立国之时便定下祖制,宗亲重臣上至国公则止,就算是东宫太子也不可逾制称王。二十年来除了四方的都护,也只出了个汉国公,哪里还会有伯爷晋升的机会?”另一个人见有机会插嘴,连忙补充,顺带着提醒家僮不要乱说。
“反正伯爷就是个富贵命,管你怎么眼气也是没用!”家僮这晚赢了不少钱,冲马夫做了个鬼脸气他。
另一个稍年长的老仆怕马夫摔盘子,忙说,“都别争执,咱们这些下人的命哪能跟伯爷比,每晚能在这里自在乐呵一阵就知足吧。让你们想破脑袋也就无非要个三妻四妾,酒足饭饱,伯爷可是连亲都懒得娶,在元春一天换一个姑娘,一年下来都不带重样的,不是比养个管家婆痛快。”
马夫有些不忿,反驳道,“就是伯爷哪天想娶亲了,满中都城都知道他成天泡在胭脂堆里,哪个不开眼的皇亲贵胄敢把姑娘给他,怕是进门没两天就得守活寡!”
“你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那些好姑娘就算不嫁给伯爷,也不会看你这夯货一眼。”家僮马上回顶一句。
“我就是个赶车的,哪里会讨到好婆娘!将来实在没着落了,大不了包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家僮养了……”马夫损完这一句,大觉过瘾,咕嘟咕嘟干了一碗酒。
“你这狗东西骂人还真不吐脏字儿!”家僮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根本打不过马夫,他定要上去给他两个嘴巴。
“伯爷是有钱,可是名声太臭,总之就是没有良人会给他当婆娘的。”马夫觉得自己刚刚过分了些,于是语气平和地想收住话题。
“你这也是屁话!就算是上赶子给伯爷,他还不稀罕要呢,我敢断定皇帝的三宫六院千八百佳丽,也抵不过伯爷的一个雀儿姑娘。”家僮依旧不让腔,又急急顶了一句。
听到“雀儿”这个词儿,白继忠心头一震,想仔细去听,没想到那几人没话说,几杯酒下肚,手又痒痒起来,开始专心玩起了骰子。
白继忠此时已然确定自己的猜想,雀儿绝不是赏玩的鸟儿,而与自己的妻子毕方和儿妇明鹊一样,是一个女人,是伯爷对一个极其特殊的女子的昵称。
又等了半晌,仍然听不到别的,白继忠三人才从酒肆撤了出去,往城北返。
胡三路上问了几句,白继忠都阴沉着脸没有答话。
他此刻更加断定,熊罴一府与北镇的熊罴旧部时隔多年,蓦地重新联系起来绝对不是巧合,这些年的诸多困惑也定要一并解开。
高二一路上也阴沉着脸,但脚步有些轻浮,他自然也还记得当年朱雀堂弟子以飞鸟命名的渊源。
他终于停下脚步开了口,像是在问白继忠,又像是自言自语,“左一个鹊儿,又一个雀儿,我们这些年莫不是端了鸟窝了”
胡三听罢也跟着说,“白大哥莫要忘了当年征战天下之时,人们都说,朱雀堂一人可夺州府,三人便可倾覆江山,想当初那北都城为狄人死守,不就是嫂夫人凭借一己之力、用计拿下的么?若是朱雀堂时隔多年蓦地重新活跃起来,怕是天下将有大变!”
“我们一众人在此处逗留,一来对调查无益,二来难免招人耳目,可在年轻后生里选一个做事沉稳、头脑机灵的守在熊罴伯府附近,继续查下去。”白继忠说罢,先行快步走了起来,他的心跳也随之剧烈地跳动着。
月色之下,酒肆所在的街坊门口有一方牌匾,上面题刻着“清明世道”四个大字,走笔规整严谨,头角平齐丝毫不差,连笔画的粗细也极是考究。
白继忠注意的却是落款:鹤群书于永平元年。
这个当年的结拜兄弟,如今的大平右相,却刻意与自己隔阂了整整二十年。
白继忠知道刘鹤群之所以不来联系自己,是因为他把自己当作了闻若虚的人。
除此之外,当年熊罴军幸存之人被治罪戍边,恐怕刘鹤群在其中也出了大力气。如此相见只是尴尬甚至仇怨,不如不见。
白继忠感叹,字如其人,从一个人的书法之中就能看出许多东西。他少年之时也练习过数年书法,知道这字能折射出人的性情,温和的、暴躁的、清高的、媚俗的,写出来的字全然不同。
李天道早年擅长丹青书法,可自起事之后便完全荒废了。就算后来当了皇帝,除了每日签几个朱批,也没有写字的机会。
当世之中,刘鹤群的书法足可以排在一等,虽然字韵清瘦,自成一派,可却显得冰冷严苛,没有人情。
这些年来,白继忠真正佩服的书法只有闻若虚所写,虽然大多都是拟定的军令,没有诗文骈句,可字里行间却包罗山川、孕化无穷。
白继忠曾向闻若虚讨教过如何写出这般好字,闻若虚笑着告诉他,“世间自认为会写字的人比比皆是,可称为书法大家的为数不多,其中又分三个等级。下等之人只会一味描摹名家风骨,照猫画虎,似是而非。中等之人自成品格,却又陷入了呆板的境地。上等之人写一而预想二,写二而回想一,运笔通畅,前后照应,才能在整体上显出格局来。”
白继忠怀想,除了书法,自己在闻若虚身上学到了太多书经里没有的道理。
可是,这样一个如师如兄的一个人,却早已埋骨荒原,化为一抔尘土。“清明世道”上,如今却是像刘鹤群这样的权变之人在翻云覆雨、主宰众生。
如果当年没有火夜之变,闻若虚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贬谪到北镇,妻子也不会难产……白继忠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夜的情境中,可只能看到一些虚浮的人影挥着白驼弯刀往来砍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
妻子毕方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书生在山林里走夜路,蓦地发现一座精致的庄园,一个朦胧妩媚的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敲着编钟。他遇见此般情景,不由得踱步而入,与那少女打招呼。
少女见来了一个陌生男子也不害羞,反而婉转留他坐下,奉上茶点,两个人一见如故聊了起来。
那少女见书生谈吐风雅、举止有礼,似乎心中暗生爱慕,便问他是否已经有了妻室。
书生也早已经倾倒于她,便违心说尚未婚娶。谁知话音刚落,那少女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上来就要掏他的心肝来吃。
书生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家,逢人便说自己在山里见了鬼。后来他带人回去找,可山里除了坟地哪里还有什么庄园。
那时妻子只是开玩笑,提醒自己若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小心被妖怪吃掉。可白继忠后来却发觉,一个人遇到可怕之事后,就会刻意地抹去那段记忆。
当年的真相,只有真相才是这些年来一边压抑自己、撕扯自己却又一边让自己努力活下去的东西。
白继忠看着那题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当年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七月十七亥时一刻,夜色亮白,乌鹊斜飞。
熊罴伯府门口,一个醉醺醺的青年男子晃悠着身子,大声吆喝着开门,若不是他一只手死死抓着大门上的熊面衔环,整个人早已瘫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两个下人开了门探头一看,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忙一起搭手把那人扛了进去。
那酒鬼身上原本整洁华贵的大氅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深一脚浅一脚被拖进大门,便诈尸一般挺直了腰,急匆匆径直往后堂走去,却未看到老管家秦涛此刻就站在路旁,冷不丁来了句。
“伯爷回来啦?下次再去哪,好歹让人通报一声,这么大一个伯府,一天见不得人影,下人连主子在哪都不知道,甚是不妥。”
那人闻声,定睛一看才认出秦涛一脸愠怒立在那里,忙嬉笑着拱了拱手,“阿叔说得甚是,我今后注意便是,您老这大晚上的莫动火气,小心伤肝,劳累一天,早些歇息!”
“伯爷,我此刻还候在这里,是要报一件大的支出,北镇今年的黑山王送来了,我自作主张多给了五成佣金。”秦涛不温不火地说,话音里全然没有上报请示的意思。
“府里的用支,阿叔尽管做主便是,哪里用得上跟我絮叨。天冷,您早回去歇着!”那人似乎并不在意,但听到五成佣金之时眼角抖了一下,随即着急地拱了拱手,晃晃荡荡走远了。
进了后堂的中厅,那人甩开身上的大氅,一摸到榻边,马上就瘫坐下去,嘴里哼哼呀呀,“春儿,你在哪?快给小哥我拿碗镇凉的梅子汤醒醒酒!”
“酒鬼!现在正是盛夏,这大半夜哪儿去给你找冰去做梅子汤,你当时皇庭御殿专门养着一口冰窖么,烧一壶茶醒酒便不错了!”
一个长相俏丽的丫头站在门口,狠狠剜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转身要往外走。
“这丫头脾气愈发大了,哈哈……对了!我的雀儿可睡了么,若还没睡让她快些过来!”
那人笑嘻嘻地依旧一脸无赖相,手搓着下巴,似乎嘴里还咂摸着在元春街留于唇齿间的香味,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酒还是胭脂。
春儿又回过头,使老大劲儿瞪了他一眼,快速走开了。
伯府里的丫头近几年都陆陆续续被换了称呼,不是春红秋柳,就是姹紫嫣红。
若不是马夫有次醉酒说漏了嘴,到现在她还不知自己这个名字居然是醉仙楼里的头牌。
呸!下流坯子!出去花天酒地,回来还要糟蹋良人!每想到这,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这个熊罴伯爷虽然性情戏谑些,对待府里的下人是极好的,非但没有打骂吆喝,就连说话都是平声细语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春儿才敢和他大喇喇地顶嘴。
过了一炷香时间,春儿还没回来,一个身上裹着细羽蚕丝的少女袅袅娜娜走进厅里。
此人一出现,整个院落里的月色都像是刹那间被吸纳在她身旁,漫边折射出皎洁却又胜过任何色彩的光辉来。
“我的宝贝雀儿白天看俏丽得紧,晚上在灯下看更迷人,喝了酒、偷了香回来再看,更有别样的风情,哪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那人抚掌故作高声赞叹,却像是刻意说给人听到的。
几个下人喝了酒刚回来,见那少女进了后堂,聚在后堂墙根下窃窃嘈嘈。有的说伯爷此刻眼睛定是瞄着那少女的胸前和大腿滴溜溜转个不停,也有说那少女定是赧然望了伯爷一眼,然后一抖肩,身上便一丝不挂,全部露在他的面前。
在众人的臆想之中,一个婀娜的身影正随烛火摆动,说不清的妩媚,写不出的勾魂。
其他的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那般妖艳的景致只是伯爷能够享用的,各自叹息了一声便散开回屋睡觉了。
厅堂之中,两个人似无语相对,又似悄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