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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将亮时,哨兵传信有一队车马自北面小路而来,前军都督接过来人时却发现是刘鹤群,急急引着来中军大帐传报。
哈马木赶了半宿路,刚刚睡下没一会儿,听说刘鹤群赶到了,不禁皱皱眉,可是人已到了帐外,躲也躲不开,只好一骨碌爬起身,潦草披上外衣、蹬上马靴,大步走了出去。
“鹤群,别来无恙!”哈马木一见到刘鹤群,便故作热忱地拍了拍对方肩膀,却是故意一改常态、直呼其名,想在气势上先占上峰。
唐复不知多少次提醒哈马木,自己早已不是刘鹤群操纵的傀儡,该立威的时候不可软弱。
“可汗,大军既然过了常山,为何不按你我此前商定的计划直奔中都,却在这四野平地扎下营寨,岂不知兵贵神速、夜长梦多?”
刘鹤群面色极为冷峻,目光凌厉,见哈马木在自己面前举止放肆,却顺水推舟称呼汗位,只是一上来便问关节之处,却瞬间便夺回了气场。
“本来一路通顺,可在终南天陵遇到徐永德耽误了三日,汉州城外又被元恒冲了数阵,待到拿下徐守一的常山关又耗费了三日。此刻将士疲乏,如何强行赶路?”
哈马木对刘鹤群的质问颇不以为然,到底还是成了汇报。
哈马木早就预想过,昨日扫灭十万禁军之后,李求真早已成了光杆皇帝,若不逃走外地,只能在中都城里引颈待戮。
无论谁来,在这二百里平原上也绝不是百万精骑的对手。
哈马木见刘鹤群依旧横着眼睛,便也拉下脸来说道,“鹤群,你我多年不见,何故上来便如此姿态。你当明白,若非我此番出兵东进,你父子俩说不定已被李求真那小儿扒掉朝服,游街示众去了。何况我此前连杀徐永德、元恒、徐守一三人,哪个不是你的宿敌死仇,到现在你可对我说过一个谢字!?”
“我儿不然现在何处?”刘鹤群蓦地问道。
“不然在风月场上无所不知,在军中倒是外行,我看着碍眼,赶他到后军伺候草料去了……”
哈马木说罢,发觉前军都督似乎派人把其他各路都督都喊了过来,此刻已团团围住对话的二人。
刘鹤群听他说罢,似乎确定刘不然没有危险,转身便要往营帐外走。
哈马木还想喊住刘鹤群再说什么,只觉双眼一晃,尽是血红——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都督拔刀出鞘,已将哈马木的头颅削掉了。
刘不然本来窝在后面营地,和一群月支族的运夫言语不通,正气得七窍生烟,只见后军都督赶来请自己到中军大帐,路上才问得刘鹤群刚一来,便策动各路都督杀掉了哈马木,心下又惊又喜,本来还担心父子二人会受哈马木的窝囊气,哪知父亲一到大营,翻覆间便除掉了这个居心叵测之人。
刘鹤群看到刘不然过来时,已在大帐传下了立刻拔营、进军中都的命令。
他一路上已借着那张户部公文,将沿途各家钱庄银库半要半抢地统统搜刮一遍,刚到这里便发出十万黄金的悬赏,专门奖励率先攻入中都的人马。
往中都去的路上,刘鹤群向刘不然问清了大军自汉州进发的梗概,听到哈马木帐下有个军师叫空同子时,不禁双眉紧蹙,似乎在做着什么判断。
疾行一天一宿,十路大军先后抵达中都,前军、后军加上中帐两军五十万人列于城西,六路各十万人,两两守在余下三门,八十万大军已将这座天下第一王城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打着的白虎徽识旗号也全部换做蚩尤魔神的战旗,自此已彻底显露出白族刘家的身世渊源。
刘不然这回与几个都督纵马列于阵前,自是得意。
他哂笑那刘鹰空一心谋划,妄想对父亲取而代之、鸠占鹊巢,却哪知父亲看似只与刘鹰空一人联络,其实始终掌控着整个白族体系。
这些年来刘家搜刮的金山银山,大多暗中送给了族中带兵之人,在他们看来,此次只是由刘鹰空带路到中都而已,只要见到刘鹤群这个正主,刘鹰空留着也便无用了。
一月之前,刘不然以汉州将军身份出了中都西门,此时又以八十万大军少帅姿态杀了回来,已然开始畅享入主东宫、甚至登基九五之事了。
中军大帐之中,刘鹤群却一脸严肃。
他刚刚派人去找过那个叫空同子的军师,可各路都督把大营翻了几个来回都没找见,那人仿佛与哈马木同时消失了。
刘鹤群是个步步谨慎之人,虽然此时中都已近在眼前、探手可得,但是若干个关节还未算得明白。
当初刘鹰空在白族之中只是泛泛无名之辈,虽有一身蛮力,可头脑简单、性情狂傲,这样的白人在刘鹤群手下本来要多少有多少,可永平三年刘鹰空居然瞒着自己,蓦地当上了白人可汗,之后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便先后征服了西域十数个邦城。
刘鹤群此次不得已启用刘鹰空偷袭秦平山,胁迫雍凉兵马作乱,本以为是步险棋,意在搅乱时局,作为缓兵之计,倘若刘鹰空进展不顺,则让白族校官哗变,刘不然将计就计杀贼立功,借此掌兵与自己内外呼应,以此对抗李求真及闻羽一众。
他未曾想刘鹰空竟能纠集八十万大军,一路杀到中都城下,若不是自己未雨绸缪,牢牢控制住白族内部掌控兵马的都督,恐怕此时身首异处的就是自己了。
中都城,长生殿,李求真看着一个个仓惶奔走的宫人,不觉想发笑。
李求真本来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消耗刘鹤群父子在汉州的实力去御敌,谁曾想放虎归山,突发刘家反叛的变局,倒让家贼掏了老巢。早知今日,何故派刘不然西去,更该把刘鹤群押入死牢。
大平封疆万里,平服九州,看似强大的帝国沉睡了二十年,竟要被一举颠破。
这几日来,宁丰领衔众臣苦谏李求真迁都江北,始终没有下文。再过数日就是李求真寿辰,朱雀都护府进献今年长生丹药的前哨先到,随后玄武都护府的消息也跟着到来,更是明确已在徐州抓住秦定江,青龙都护府的丹药也将一并准时送到,加之闻羽此刻就在中都,五方丹药只差秦平山这白虎都护府的一方。
“轩辕长生,不可兼得……”李求真反复念叨着茯苓的这句谶言,如今若是击败了城外的叛军,擒住了秦平山,那么天下还是自己的天下,长生还是自己的长生,相反便只有身死国灭一条路走到黑。
可是,此刻十万禁军在常山悉数覆灭,又哪里还会有兵马来解除危局?
李求真并不畏死,可他接受不了如此失败。
他已在长生殿中布下了十万火油,只要中都城破,便效仿二十一年前的前朝厉帝赵煜,将自己与整座宫殿付之一炬。
天道轮回啊……如今方是求真……李求真默默坐在那里,想着父亲和自己的名字,觉得凡事自有天定,凡人再显赫、再机算,也终究斗不过老天。
若问此生遗憾,李求真只是还牵挂着自己的妹妹,昌平刚刚嫁作人妇,虽所托闻羽甚好,可毕竟还未体会过生活的诸般滋味,倘若受到牵连,便误了卿卿性命。
宁丰站在中都西城望楼上,看着城外那四个大营几十万大军,面色沉如死水。
宁家自先祖入仕前朝以来,处世严谨周密,无论时局如何,从未衰颓失势。
自己明明早在一年之前便察觉出刘鹤群怀有异心,勾连边军,为何依旧没有扭转结局?
帝京四少、秋苑郎、京畿大营专员……自己一步步深入朝堂漩涡,本想平负暗涌,奈何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他已做出最后安排,城门将破之时,三百龙虎军精锐会闯入皇宫,强行护送李求真和皇后宁氏自中都南门突出,倘若杀出重围便一路出吴关到河阳,他已去信给河阳府尹酒仙人,让其给李家一个还报,安排一条生路。而宁丰已与叔父商量好,必将守在祖地,与这个成就宁家也役使宁家二百年的中都城一同存亡。
定下最先攻城的一营是白族精锐,时辰早过却依旧未动。
刘鹤群自坐在中军第二营,他坚信这十万人马会一鼓作气拿下中都,也更不愿被西域其他城邦先入为主、无端生事。
到时只要城门一开,亲兵便将护卫自己直入皇城,改朝称帝。
至于中都城里的百万人口、亿兆钱粮,自是按照出兵时的约定,丢给外族佣兵自相争抢。
到时只要大局一定,这些只见眼前毛利的蠢人便会被白族亲军半请半赶,退回西北。
刘鹤群再以封王之利,安稳住南星、卯蚩,其他几州也便安定下来。
刘鹤群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却似乎还在等别的事情。
他不禁抚须感叹,当初若不是徐守一横插一手,安排白继忠带兵护卫李天道,自己何必蹉跎了二十年,又费尽心力颠簸往复?
只是出中都颇费波折,自己还是晚到了一日,没有赶上常山关一战,错过送徐守一这个冤家最后一程。
当年南楚四大世家起兵举事,誓约同富贵、共生死,如今李天道已亡故多年,徐守一刚刚战死乱军之中,白继忠蜗居于荒凉北地,自己虽得大志却也早已皓首沧桑,即便得了天下又如何呢?
正思量间,只听中军后面传来喊杀之声,刘鹤群嘴角露出冷笑,急命刚刚准备攻城的前军掉头援助,混乱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彻底平复。
两个白族都督绑着一个耄耋老者来到中军帐下,禀告刘鹤群白虎都护府的降军对中军发起突袭,被前军和南北两路赶来的外族精骑镇压,秦平山当场伏诛,余者皆投降。
刘鹤群端详老者片刻,欣然笑道,“轩辕宫主,别来无恙!鹤群未曾想到老先生当初从刘鹰空刀下留得性命,老先生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卧薪尝胆、夙夜操劳,连得这百万大军却是苦恨穿线,为他人做嫁衣裳吧?”
唐复坦然笑道,“老夫当年运筹天下,奈何功亏一篑,被刘相颠倒于股掌之间,星图势力四分五裂。如今之局也是谋划多年、万事俱备,却又被刘相灭了东风。想是上天不留轩辕一族气数,终究要败给蚩尤后人。”
“老先生虽然一直嘱咐刘鹰空掩护你的身份,可这些年来到底露出一些端倪,鹤群也隐隐发觉有高人居于幕后,所图当是不小。若不是调遣军马、提前防备,刚刚白虎军的倒戈一击绝对算得上天马行空的好手笔!恐怕鹤群也活不到此刻与您老相见吧?”
刘鹤群啧啧道,“只可惜老先生之前想借尸还魂,利用刘鹰空夺得天下再取而代之,刘鹰空却被我先一步亲手除掉。将计就计、后发制人的逆袭计划也已落空,老先生此时又有何话可说?”
“上古之时,我族先人姬轩辕斩杀白族老祖蚩尤,如今算是因果报应、天理循回。老夫此番败得心服口服!”
唐复此前见秦平山为护卫自己,被白族精骑乱刀砍杀,身首破碎,轩辕一族仅存一个能成大事的后辈就此星陨,此时已是心如死灰、再不求生。
“老先生道行深厚,论起机变谋略、老辣果决更是天下无双,可知为何处处胜不得鹤群?”刘鹤群示意两个都督松开了唐复身上绳索。
“老夫愿闻其详。”唐复袖着双手,淡然立在那里,刘鹤群这一问确实抓准了自己的疑惑。
“老先生身为轩辕族长,时时刻刻将复兴大业的担子扛在肩上,做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相比之下,鹤群做事却任由欲求、简单许多。”
刘鹤群眼中流露出不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与其喊着什么口号、箍上什么面具,不如坦坦荡荡全为自己而活。”
“好一个全为自己而活!”唐复听到这句,蓦地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明明也曾如此肆意洒脱,却被自己一步一步拖入乱局,最后尸骨无存。
可自己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是为自己能主宰天下?还是族人再显家世、歆享荣华?或许依旧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对得起大族长的声名。
“鹤群其实体察得到老先生的初衷,如今大局已定,还请您老尽弃前嫌、不辞辛劳,出世辅佐鹤群成就千古霸业,再开一纪辉煌!”
“刘相该是还惦记着老夫空同子的称谓,只是轩辕家训,宗经秘术不得外传。老夫虽然在族长任上一无所获,可在死前也不想破了这道规矩!”唐复说罢,自己转身跟着刀斧手走向军前空地。
临刑前,唐复望着天空,人生即便百年,于宇宙中不过弹指一瞬、廖若尘埃,只是生者痴痴,死人了了。
谁都逃不开轮回,也胜不得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