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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璮对于醉酒杀了史天泽没有半分懊悔,他早就想杀这厮了,杀就杀了,大丈夫落子无悔,他问手下史天泽的人头何在,回答是还存着呢,没往北边送。
“缝上,给我的老伙计用最好的上等棺木,送回大都,就说我酒醉误斩,实属意外。”李璮试图做徒劳的补救,用了好棺材把大元的使团送回去,他心里也明白,误杀一个人还行,误杀三百口子算咋回事,这个仇肯定结下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史天泽是郭侃的义父,有这层关系在,就等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李璮走了一辈子刀尖,比这更加危急的时刻都经历过,他根本不在乎,该做的礼仪都做到位,同时秣马厉兵准备打仗,该来的总会来,怕也没用。
当史天泽的尸首和三百口棺材摆在大元朝东路军统帅郭侃面前时,这位六十岁的老将军并没有痛哭失态,他这辈子见过的死人太多,心比钢铁还硬,正所谓慈不掌兵,心慈手软的将军只会打败仗。
郭侃的部下们建言说,不如将计就计,稳住李璮,绕过山东攻打两淮,把这个难啃的骨头留到最后再打。
李璮的齐军很有韧性,还有白龙军为依仗,确实不容易对付,但郭侃心意已决,决不能把危险因素放在背后,李璮这厮狡诈无信,他也知道大家都知道他无信可言,所以一切计策都是透明的,攻打两淮顺利还好,万一不顺,李璮绝对背后捅刀子。
再者说了,郭侃恨极此人,即便李璮投降归顺,也不愿与他同朝为臣,史天泽带去的是最后的机会,当李璮的刀挥下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灭亡。
郭侃将史天泽的遗体发回故里,其他的就地埋葬,率领三军在这一片坟包前誓师,不斩李璮,誓不为人。
这时候郭侃终于流泪了,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他流泪是为了激励将士,李璮太不讲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杀了主帅的义父,等于羞辱整个东路军,把将士们的情绪激发出来,仗就好打了。
十万大军直扑济南,济南之所以叫济南,是因为位于济水之南,济水又叫北清河,上游已经断水,下游只剩下一道干涸的河床,无险可守,更无坚城,只有齐军在白龙军顾问指导下建造的土木工事防线。
郡马韩青入赘齐王府之后,从没有和郡主李奇薇同过房,郡主却身怀六甲,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青忍了下来,为了补偿他,李家给他升了官,现在是军中的统领官,正在北清河防线驻防。
韩青在前线纯粹是为了镀金,不是为了打仗,但他命不好,战争就在他镀金的时候突然爆发。
郭侃的十万大军从北面杀来,齐军懈怠,连探马都没往外面撒,还是望楼上的瞭望哨先发现的敌军踪迹,清晨北方烟尘滚滚,地动山摇,用千里镜望过去,能看到元军的大阵,浩浩荡荡铺开,光气势就足以惊人。
战争的形式和二十年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刀枪弓弩决胜负,现在火器第一,齐军阵地上鼓声一片,炮兵进入永备堡垒,给大炮装填火药,步兵进入战壕,装填弹药,准备迎击敌人。
两军阵前,是一片庄稼地,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以防阻拦射界,附近的农民见空地闲着可惜,就种上了庄稼,现在已经到了夏收时节,麦浪滚滚,本是丰收季节,农民却欲哭无泪。
不是夏天不打仗的么,怎么两军在这个节骨眼上交兵。
酷暑季节不打仗是老辈子的讲究了,那是因为盔甲厚重,在烈日下酷暑难耐,对士兵的体力损耗极大,再加上缺水,还没打就得失去战斗力,所以彼此形成默契,只有秋高马肥时再开战。
现在不同了,枪炮可以轻松穿透铠甲,你穿三层重甲都白搭,穿了还影响机动,那干脆大家都不穿,夏天自然就能打仗了。
元军阵前,伞盖下一匹纯白色阿拉伯骏马背上,坐着久经沙场的郭令公,他手里拿着南边进口的单筒千里镜,这玩意能看清楚二里外的事物,是战场上的好东西,大都一直想要仿造,可惜集中数百名匠人耗时耗力,也磨不出那么透明的玻璃镜片来。
镜头中,先是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郭侃不以为然,打仗是不惜人命的事情,哪还在乎庄稼,麦地后面,是齐军的防线,不是城池,而是低矮的堡垒和壕沟,这种奇葩的防线,他还是第一次见,西征时他攻破过大食人,阿拉伯人和法兰克人的五百多座城池,对于攻城的经验相当丰富,打壕沟却没什么办法。
“开炮!”郭侃将马鞭一指,先进行火力试探,他有个创举,原本军中火炮是配发给每一支部队使用,这样火力分散,拧不成一股劲,郭侃将全军火炮集中起来,单独成立一个炮兵万人队,大炮列阵,集中开火,就像当年十几架回回炮集火攻城一样。
元军的火炮是用铜铸的,体型庞大,要用十六头牛组成的车队拉,后面跟着辎重队,牛吃的草料,人吃的粮食,大炮吃的火药和炮弹,还有随行的炮兵们,一门炮需要六十个兵伺候,这是值得的,一门炮能发挥出的战斗力,远比六十个士兵多得多。
炮兵万人队的一百五十门火炮开火了,大地颤抖,天空变色,战马嘶鸣,尘土飞扬,士兵们的耳膜都要震破了,贴着耳朵说话都听不见,全靠旗帜指挥。
齐军从没见过这种强度的进攻,这些年来他们和元军多次交手,大多数是骑兵斥候之间的战斗,亦或是千人规模的野外对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元军竟然装备了能媲美白龙军的强大炮兵。
打仗打的就是钱,谁的生产力更强,谁就掌握胜利的天平,二十年来元朝努力追赶,尤其在军事技术方面更加不遗余力,如今终于见到了成效。
千里镜下,齐军的阵地千疮百孔,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元军的火炮发射的都是铸铁球,砸城合适,打击低矮的碉堡就像牛刀杀苍蝇,有劲使不上。
但壕沟碉堡里的齐军吓破了胆,他们在去年的内耗中把士气消磨的差不多了,没几个人效忠李家,个个都在想着退路,这种军队能打胜仗才怪。
反击的炮声零星响起,回应一点都不热烈。
郭侃久经战阵,听音儿就知道敌人的士气低迷,马鞭再一挥,骑兵出阵。
他手下的骑兵,年龄普遍偏大,主要组成部分是西征时期抓获的俘虏,高鼻凹眼的西域人居多,还有黑皮肤的摩尔人,黄头发的法兰克人,这些俘虏被抓的时候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现在则是四十岁上下经验丰富的中年雇佣兵,他们依然穿着当年的盔甲,拿着当年的兵器,锁子甲弯刀长剑,催马向前,义无反顾。
郭侃就是拿这些骑兵趟路的,俘虏兵死不足惜,既能消耗敌军,又能减少己方的粮食支出,这就是炮灰这个词的由来。
这些多活了二十年的雇佣军肆意践踏着麦田,这一举动激发了齐军的愤怒,本来他们不想拼命的,这回也急眼了,农耕民族对于庄稼的感情无与伦比,一轮齐射,雇佣军零星落马,距离太远了,燧发枪的射程够不到。
第二轮第三轮齐射后,骑兵损失了三成,面对齐军阵地前的陷马坑和鹿砦拒马,他们寸步难行,只得拨马撤回。
这只是一轮试探,郭侃一直在注视着敌方的反应,齐军火力虽猛,外强中干,他再次下令,又一支部队出击了,一遍遍的攻击齐军防线,半天下来,庄稼地被践踏成了烂泥地,旷野上遍布尸体。
元军不为所动,埋锅造饭,修整再战,齐军阵地上人心惶惶,打仗拼的是意志和人命,这两条他们都不足。
韩青和几个关系好的军官在硝烟弥漫的战壕里私下里议论,北兵势大,如何是好。
“谁让齐王杀了人家干爹。”一个人说,“这回不一定能守得住,被抓住难逃一死。”
又一个人说:“听说郭令公不杀俘。”
另一个人说:“你们说这回谁能赢,是北边还是南边?韩将军,你是举人,你读的书多,一定知道。”
韩青茫然,他真的无法做出判断,北方有雄主,有万里江山,南方正陷于内乱,但船坚炮利,英雄辈出,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方向却是每个人都猜不出来的,或许这方向,就在于每一个人此刻的选择吧,千万人的选择,便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此刻韩青就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跑路。
他不管最后谁能赢,他只知道这场仗,郭侃赢定了。
打仗就是兑子,郭侃舍得拼人命,拼炮弹,齐军连后援的影子都看不见,拿什么和人家打。
“放心,咱们一定能赢,齐王英明神武,还有白龙军助战,我听说白龙军的援兵已经从胶州星夜驰援来了。”韩青给同袍们打着鸡血,转头却跑到主帅那里,请命回去求援。
主帅正心急火燎,韩青来的正好,齐王的孙女婿去求救兵,效率一定比别人高,他当即答应,给韩青一支令箭,快马加鞭回济南求援。
等韩青赶到济南城的时候,发现城里兵荒马乱,街道拥堵,全是出城逃难的人群车流,兵灾将至,从豪门大户到平头百姓,都忙着搬家逃难,一时间车马成为最稀缺的资源。
韩青没急着去郡主府,而是赶到另外一处宅子,宅子不大却很温馨,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一个老院公,一个婆子一个丫鬟,这是韩青另一个家。
这几个月里,韩青经历了从愤怒屈辱到漠然,再到窃喜的心路历程,有些事情一旦放下,你就无敌了,他是名义上的郡马爷,军政商文各界都给他面子,别管背后怎么议论,表面上都是尊敬有加,再说他也落到了实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外快丰厚,外面还买了处私宅,养了小妾,如果不打仗,小日子滋润着呢。
小妾见韩青回来,急忙上前哭诉,没有车马无法逃难,元兵打来如何是好,韩青早有计划,他先拿出钱来遣散家里的佣人,只留一个丫鬟服侍,然后带着小妾和丫鬟去往郡主府。
战乱时期,跟没头苍蝇一般出去乱跑,极大概率会被乱兵祸害,还是跟着齐王的队伍安全。
前世子李南山的府邸现在成了郡主府,府中佣人们忙着装车,韩青假模假式的招呼了几句,将小妾乘坐的车辆安排在车队中,自己去见郡主李奇薇。
此刻,郡主李奇薇正陪着一个大肚子女人坐着,女子面容姣好,身量甚高,已经怀胎七个月之久。
韩青之所以不太在意头上的绿帽子,正是因为他名义上的老婆并没有被别人睡,李奇薇虽是女身,却是个汉子心,此女是她的心头好,替她怀孕生子,将来有了孩子,李奇薇就是当爸爸的。
这一切,并没有瞒着韩青,韩青的世界观被颠覆之后,不得不接受世界和人性的多元化,反正各玩各的呗。
“郡主,车马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韩青说道。
“你怎么来了?”李奇薇问道。
“我回来求援,趁机回家看看你和孩子。”韩青说,“待会儿还要去齐王府。”
“别去了,去了也没用。”李奇薇说,“齐王打算放弃济南了,先去益都,益都守不住,再去胶州。”
“胶州也守不住呢?”韩青问道,“北军来势汹汹,南边自顾不暇,得早做打算。”
李奇薇看他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给我盛一碗鸡汤来。”
见郡主这会儿心情不错,韩青去端了一碗鸡汤过来,舔着脸说:“上回郎中把过脉,说是个男娃,等生出来,咱们一起抚养,我一定当成自己亲生骨肉。”
李奇薇说:“我的孩子,你不配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