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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宝元年夏,安王白无时登上大宝,史称弘宗,立何氏为后。礼部侍郎辅佐弘宗有功,官拜右丞,世称“第五相”。
右相于京都东面建相府,不出一月,右相自将军府移至相府。
将军府内。
“快些收拾,这些可都是要搬去相府的。小心点,可别给摔了。”
“是。”小厮嘴上应着,又匆匆往怀里添了几卷画。
夏日的风总带着暑意,吹来令人心生烦躁。
薄薄的画纸打着旋儿缓缓落下,小厮们四处走动,愣是谁也没看到。
“见过相爷。”
男子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一瞬便如春风拂面,他淡淡道:“都起来吧。”
俯身拾起画纸,抖开画纸,男子笑容散去,眼眸中冷清淡漠,一转身递给身旁的侍女,“这个……扔了吧。”
“是。”
画中绘了一个女子,巧笑倩兮,于浅溪中跣足而戏,点点金光跃上她的眉眼,轻巧灵动。
……
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回,身边充斥的不是巴结讨好的谄媚,就是阴险狡诈的陷害。
送走朝中支持东宫的大臣,第五幸淡淡嗤笑,他们不就是为了先皇托付给父亲的虎符么?
当今时局看似平静,其下却是暗潮涌动,安王白无时早已私下广纳贤才,招兵买马,伺机而动。而他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不过是碍于先皇当年留下的遗诏。
当今圣上弑父□□,然纵情于声色,早已是昏庸软弱,奈何他膝下尚有一幼子,朝中支持东宫的大臣也不在少数。他们想要的是兵权,白无时要的却是何夕欢,亦或者是何夕欢背后的势力。
当年先皇龙体抱恙,今上伴其左右,未想今上竟暗中下毒,先皇知自己时日无多,暗暗召集大将军第五城楷父子与安王白无时,着令第五父子辅佐安王登基,甚而赐大将军半块虎符,纵使帝位一时遭今上窃取,也能保安王顺利夺回皇位。
只不过须得在安王成家之后。安王重登大宝不仅仅需要兵力,更要有朝中大臣的鼎力相助,何丞相便是不二人选。
那一年他们刚行冠礼,何夕欢尚处于豆蔻之年,一道遗诏改变了他们三人的人生。
“臣,接旨。”磕头领旨,从此断了缘,却再断不了念想。
……
第五幸敛容,或许自己该去远点儿的地方散散心,见见别的风景别的人,让自己静一静,也好想想白无时同他说的计划是否行得通。
这年初春,雨雪初霁,万物复苏,第五幸寻友时遇上了傅沉,一个能够作为替身的少女。
若是当时没有去招惹她,会不会于他与她都是好事一桩。不过,那又怎样,他终究还是招了她,碰了她,负了她。
犹记得那时余晖洒在她身上、脸上,身后拉出朦胧的夕影,她唇角的浅笑娇俏动人,仿佛就那么一点一点渗入旁人的每一寸皮肤,继而心被深深融化,沉入其中无法自拔。
只是那一眼,第五幸发现或许白无时说的那个法子是可行的。
因为他找到了最适合做替身的人。
朝中支持太子的大臣为了从第五幸这儿套出虎符下落,明面上不住巴结讨好,私底下却在暗暗谋划该如何迫使他交出兵符。
所以他不能有弱点,而夕欢恰是他唯一的弱点。对手也有些察觉,他只能对心上人若即若离。因为他没有能力可以护得她周全,也没有资格。
白无时提出一个计划,暗里寻个女子,安置在第五幸身边,再放出话来非这女子不娶,好让对手的注意都转移到那个女子身上。如此这般,何夕欢便能脱离险境。
第五幸何尝不知白无时心里的小九九,说是为了护何夕欢周全找的替身,实质却是要让不知情的何夕欢对他彻底死心。
……
镜隐宗里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傅沉这女孩儿当真是懵懂,对世间之事一概不知。
不过这样更是有助于他,不谙世事才能更好地做个棋子。
若是太过精明,反倒不好掌控。
她是个有点古怪的女孩,对世事的了解浅薄得同三岁稚子无异,但又对志怪之事知之甚多如数家珍。但这并不妨碍。
他本想傅沉不过是个草野粗人,若是见到京都的繁华想必是会沉迷其中。这点倒是他想错了,她对锦衣玉食不大上心,大多时候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平日里最多也只是让他与她讲些民间的故事,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也难怪何半安会觉得她像淼书,除了身形大点,倒是和淼书无甚差别。
思及此,第五幸的唇角不自觉翘起轻微的弧度。窗外两个小丫头悄悄低语,风恰好将那些话吹进他耳中。
“刘大娘同我说最近几日灶上经常丢些活虾,本以为是耗子叼的,可耗子哪儿有几斤几斤地往外搬的力气。大娘差点以为撞邪了呢!”
“嘘!你别乱说,这些‘邪’啊‘祟’的还是少提为妙。刘大娘可有告诉你是何时开始丢的?”
“说起来,还是偏厢那姑娘来府上后的几天才发生的呢。诶你说,少爷是从哪儿带来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
“而且那姑娘的容貌虽是好看……但总透着些,嗯,我也不是说她哪儿不好,看着总有些……”
“你们在说什么?”男子长身而立,柔和的瞳光中反倒有些冷清。
两个丫鬟太过专注于私语,此刻忽闻得人声,立时着实一惊,转过眼来见到第五幸,又心虚又慌张,扑通两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少爷……”
目光飘向她所在的偏厢,“将军府里,还是少些闲话为妙。下去吧。”
仅是自己府上的丫鬟便这么说,外头的人指不定传成何等样子。但,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流言蜚语,就让他们猜的越来越多吧。如此对方就不会再盯着夕欢不放了。
她便是最好的,棋子。
自傅沉进府,府上风言风语不断,听得这些丫鬟的闲言碎语,他心想,或许该去见见她了。
“每日府上多购活虾放到后厨去,未时一到谁也不准去后厨,若发现活虾丢了也别去追究。”
第五幸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布下了如此荒唐的规定。忆起那只后厨偷吃的“老鼠”,不自觉眼底有了三分笑意。
衣襟上沾了醋汁,一对杏眼还滴溜溜地打探四周,谨慎又贪吃。
第五幸眸光一摇,自己竟是心软了……
既然傅沉符合,兴许别人也使得,再去找个替身大概……也不是难事。一夜无眠,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转了又转,缠成了一团……
他本想着傅沉不过是个山野丫头,不曾想她竟十分敏锐,仅见一面便隐约察觉出他与夕欢之间的情愫。
到底还是个孩子,丝毫不掩饰便直道内心想法,“夕欢喜欢你。”
“你也喜欢她。我知道,我都看出来了”
他怔住,脑中竟空白了许久,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待他回过神时,傅沉一矮身子从他怀中挣脱,三两步退到一旁,明亮的双眸睁圆,有一种呆呆的可爱。
“我逗你玩呢!”她似乎受到了惊吓,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违心。
于是他道:“我也是逗你玩的。别忘了我是第五幸。”
“薄幸的幸……”
是啊,薄幸无情。
……宿痕寺一遇,傅沉自人群中扑出的那一刻,他万分惊诧,他不敢看白无时的脸。
入得寺殿,果不其然白无时若有所思,接过住持手中的香,幽幽道:“是她么?”
“……不是。”他顿了顿,“另有他人。”第五幸自己清楚,他太容易心软。替身这种荒唐的事,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默许。
白无时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递给一旁的侍卫,一扫衣袖,“本王倒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拿王的地位压他,白无时锐利的眼神在第五幸脸上来回梭巡,想看出些端倪。
第五幸垂首低眉,忽而扬唇,迎上白无时的双眼,“她当真不是。”还是放了这只小雀儿,叽叽喳喳的性子还是适合江湖市井,对庙堂应敬而远之。
两人互望良久,一时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两旁的侍卫同住持见此情景,纷纷装聋扮瞎,眼观鼻鼻观心,杵在原地不动。
这份沉寂先由白无时打破了,“你看我俩,都差点忘了今日来此的目的了。”
白无时主动让步,第五幸自然也顺坡就下,当下甩开扇子轻摇,作恭谨状:“是臣下不对,还请殿下恕罪。”
“哪里的话,来,咱们偏厢请。”
庙堂之事一谈便是几个时辰,一晃已至黄昏。
“殿下。”侍从瞅准时机,低低道。
白无时颔首,示意他上前,侍从缓步走近,以手掩口低低道了句:“沈小姐也来庙里上香,您看是不是……”
一抹喜色不经意间跃上眉梢,白无时冷厉的眼神不禁软化,“子清,今日便商讨到这里,就此别过。”
转过头对侍从道:“还不带路。”
…………
橙黄夕影映照在少女的脸庞,衬着余晖脸上隐约看见细细的茸毛,呈现出淡淡的金色轮廓。傅沉扬着比春日还要和煦的面庞,指导别人如何抛掷香带。
“哗……”香带精准无比挂上枝头。
第五幸放轻脚步,她本如此快活自在,怎舍得因一己之私便将她的双翅束缚。
她还在因这几日他刻意的冷落心有郁结,当真是个孩童。
她说她想离开。
她说她再掷一回香带,若是挂上不日便离开,若是掉落,她再留一月。
心里明明是想放她自由,又隐隐希望她不要离开,真是矛盾。
堪比古画上抚琴仕女的素手白皙细腻,执祈福香带,动作轻巧灵动,向上一抛……
啪。
香带落地。
她俯身拾起香带,粲然一笑,说了什么他听不真切。背后一股寒气向上直窜,遍体生寒。
无论他怎么坚持,白无时早已认定傅沉是做替身的最好人选,即使他放傅沉离开,白无时也不会允许。
“知道本王为何执意要留下傅沉么?”
“本王见她的第一眼便有预感,她是能让你动心的女子。”逼宫那日夜晚,风莫名喧嚣,吹起白无时玄色的披风。彼时,白无时如是说。
第五幸平生最恨三个日子,一是先皇留下遗诏之日,二为白无时何夕欢大婚那日。
有美人兮,青丝红衣。清扬婉兮,失之东隅。
那晚,他的酒杯不曾放下,替白无时挡了一杯又一杯,饮得酩酊大醉,饮得头脑混沌,如此再不会胡思乱想了。
当晚,夕欢入梦来,她着了一袭蓝紫百褶裙,一如平素所穿,不是那灼人的红。
一夜旖旎,温柔缱绻,却非心上之人。
阴差阳错,傅沉还是做了夕欢的替身。
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却连桑榆也一同失去。
第五幸分不清自己最恨的第三个日子究竟是傅沉被对手掳劫那日,亦或是今日。
栖霞殿内。
曾经的相爷之女成了如今的一国之母,她不再如从前一般只着紫裙,玄色衣裙上以金线绣了一只展翅凰鸟,衬得昔日稚嫩的面庞多了几分尊贵。
“参见皇后。”他俯身恭谨施了一礼。
座上那人轻抬眼睫,冷若冰霜,“你们都下去。”
宫女宦官们鱼贯而出,偌大的栖霞殿空空荡荡唯余二人。
“幸哥哥。”依旧是记忆中柔弱软糯的嗓音,只是如今已为人妇。
“娘娘私下召见臣,又以孩童之时称呼臣下,实属不妥。”
何夕欢自座上步下台阶,“幸哥哥何必如此无情。夕欢只是想你了。”凰鸟猛然入怀,第五幸只闻一阵清淡莲香,心生魔障。
错了。
夕欢与她截然不同,夕欢会得呻|吟与流泪,她却不。她总是笑意盈盈,用痴迷的、疼惜的眼神将他望着,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若是情至深处,便轻蹙眉头,侧脸撇开嘴,发出难耐的闷哼。傅沉那一声声呼唤便直钻入心底,魅惑丛生。
再见到傅沉时,他想冲过去紧紧拥住她,再也不放手。他做不到,身后还有夕欢,他只得侧身挡住傅沉的视线。
事到如今,唯有将一切和盘托出。
从替身之事到与她相处,一切的一切,事无巨细。
她静静地听,眼神从漠然到绝望再到怨恨,身后扬起毛茸茸的狐尾。
傅沉的身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一个女孩怎会无端出现在魔物栖息之地,原来她本是妖物。
妖火焚身那刻,他隐约听到傅沉低低笑了,“原来你我之间,不过一场戏。”
他本是看戏之人,却也跟着入戏。
可戏里戏外,他都没有从一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