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六 绮玉

烟花赏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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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玉已经是震旦大学的学生了。

    她早就脱下了旗装,换掉了花盆底绣花鞋,什么宫廷礼仪的统统不在乎,成天甩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穿着学生裙到处跑,她的奶妈子怎么也管不住她。

    自从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上,连旧军阀都抵挡不住,何况满清的遗老遗少。绮玉的父亲贝勒爷倒也不存什么复辟幻想,他在南方做买卖,结交了许多洋人和本土的豪绅,观念很开明,知道大清王朝一去不返,既然能在新时代也活得好好的,何必非要惦记前朝的一个虚名。

    绮玉得了父亲的默许,接受西洋文化的影响很深,甚至打算去国外留学。迈入大学后,对国家大事非常关心。

    溥仪被日本人挟持,在东北建立的满洲国做傀儡皇帝。消息传来,绮玉非常生气,对父亲说,

    “叔叔怎么能这样?宁可学前朝的崇祯皇帝吊死,也不能做日本人的走狗啊!”

    那个夏日,她一边吃着清凉的冰砖,一边继续和珍官愤愤不平地数落皇帝叔叔的不对。时不时慷慨激昂陈词,颇有女侠秋瑾的风范。

    珍官却是似懂非懂。

    他一直在唱戏,从六七岁唱到二十岁,他只活在自己的舞台上,活在杜丽娘的形象里,对戏班子所住的庭院外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珍官的世界,和绮玉的世界不一样。

    他的人生梦想也和绮玉的迥然不同。

    珍官从小被师父教诲着要唱好戏才有饭吃;遇到绮玉后也是被教诲着要好好唱戏,才能让小主子开心。

    唱到十九岁时,他就红遍了上海滩。这个时候,戏班子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所以也根本不需要绮玉家的包银了。

    珍官的师父盘算着,如今独立唱戏,反而比做绮玉家的私家戏班子要合算多了。于是就拿出了一部分的积蓄,去和贝勒爷商量,感谢贝勒爷多年前仗义出手,救了戏班子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命;同时奉上这些银两,也算是为戏班子赎身。

    贝勒爷是个大度的人,自己家做买卖,也不在乎克扣戏班子的收入。所以收了这些赎身钱,表示戏班子从今往后就自由了。他不会再给戏班子包银,但戏班子赚的任何银两,也不需要孝敬他了。

    绮玉也越来越忙,听戏的次数渐渐减少了。只有这一点,让珍官有些怅然若失。

    从头至尾,她就是他的梦想。不是为了她,他能这么努力刻苦么?

    珍官能红,也是绮玉的功劳。

    起初戏班子还是绮玉包用的,每逢府里有些喜庆或者聚会,就会让戏班子演一出。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对扮相标致、唱作念打又精湛的珍官都惊为天人,于是纷纷邀请戏班子也去别家热闹热闹。一来二去,珍官就红了。而且第一批死忠的粉丝就是以太太小姐们为主。从今往后,他就不愁吃香喝辣了。

    可是绮玉却渐渐对戏曲不感兴趣了。这让珍官有些失落。每次上台,他都习惯性地扫视台下,很希望能找到绮玉的身影。他这秋波一转,却让台下所有的女戏迷们觉得他眉目含情,个个都以为他在看自己。

    幸而绮玉却还是把他当朋友的。

    他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绮玉的性格相当的仗义,而且不拿架子,对珍官一直很照顾。珍官有时私心里琢磨,觉得自己和绮玉也算是青梅竹马呢。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被人笑话,而且看不起: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也敢惦记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

    正是因为地位悬殊——哪怕早就没了大清朝——珍官尤其珍惜这份友情。一听到绮玉来找他,其他的什么都不顾了。

    珍官真心地喜欢和绮玉在一起。

    而此时十九岁的绮玉,骨子里带来的皇族的硬朗,居然对儿女情长没什么心思,满脑子都是民主革命。所以每次来找珍官,都滔滔不绝地告诉他,什么是民主,什么是革命,她又打算在这股洪流中出什么样的力,时而又愤慨当下国人不够团结,云云。

    珍官不太懂她说的事,但是珍官每次都认真地听。

    有时绮玉也反问他,是不是明白她说的话。珍官不好意思地摇头。于是绮玉就用他演的戏来做比喻。

    “你看你演的杜丽娘,生前多么独立叛逆,就是不肯遵从包办婚姻,宁死不屈。就是有这股子大无畏的精神,后来才能遇到柳梦梅,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哦!”珍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绮玉是杜丽娘,那么,也许他有机会做柳梦梅了。

    淞沪会战后,日军增加了在上海的势力,并且派人盯上了绮玉家。

    一个深夜,熟睡的戏班子大院被一个紧张而小心的叫门声惊醒。管门的老头儿开了门,进来的是小鹿一样惊慌的绮玉。

    此时戏班子的师父和珍官荣哥几个师兄弟都被惊醒了,纷纷披衣起床,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绮玉一家对他们有再造之恩,有什么事戏班子能出力的,绝对不会含糊。

    清冷的秋月给绮玉的脸涂上了一层冷气,“我是来告别的。”绮玉说着,挽着小包裹的双手学着戏文里那样,对他们抱一抱拳。

    “日本人盯上了我阿玛。”

    原来,日本的高官找人盯上了绮玉的父亲贝勒爷。

    十里洋场上海滩,这么繁华昌盛的一块地方,日本人早就想吞并了。奈何各国租界瓜分,各派势力也不容小觑。淞沪会战后,英美国家对日本有些顾忌。此时日本人想起了东北的满洲国,想故技重施。于是他们找上了绮玉的父亲慎贝勒。

    慎贝勒在上海的生意圈和西洋交际圈混迹多年,无论人脉还是实力都不可小觑。日本人找到他,一是希望能借助他打开在上海的势力圈,二是想利用他的皇族身份,在上海再次画地为牢,建造第二个满洲国。

    “什么,他们还想把绮玉你送到日本去,变成第二个川岛芳子?”听说绮玉也被日本人纠缠了,大家都很吃惊。

    绮玉点点头,然后又坚定地表示,“就算阿玛愿意,我也不会做第二个川岛芳子。何况我在大学里已经参加了革命学生的运动,我如果投靠日本人,就会泄露很多学生运动的秘密,那我就是彻彻底底的汉奸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日本人的凶残和无耻是不可小觑的。如果绮玉和慎贝勒公然和日本人作对,那么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连溥仪都难以逃脱日本人的魔爪,他一个普通的皇族子弟又有什么能耐。

    万般无奈,慎贝勒对外称病,说自己喝酒受寒,一病不起了,谢绝见客,以此来抵挡日本人三番四次登门的骚扰。

    另外,担心女儿的安全,他让绮玉悄悄地离开家,去外地躲避风险。这是为什么绮玉会半夜三更地来戏班子告别。

    一想到绮玉从此要离开上海,去向不明,今后不知何年何月是归期,珍官不由得心中一酸。

    弹指一算,他们从□□岁开始相识,如今已经是过了十年的光景了。自从遇到绮玉后,珍官儿顺风顺水,生活安逸,演艺精进,时不时和绮玉说说笑笑,暗生情愫。这美好的生活,往昔还不觉得特别,可居然这么快就要终止了。

    “绮玉……”珍官儿情不自禁拉住了绮玉的手,还有一句话含在嘴里,他真想让她不要走。

    可是绮玉不走,他又有什么能力对付日本人呢?

    他正在犹疑感伤,绮玉反手也拉住了他,说,“珍官,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

    此话一出,顿时让众人都大惊失色。

    这句话,在荣哥听来,是分分明明的告白啊。

    原先二人说说笑笑你侬我侬,大家其实都看在眼里,多少心里也知道几分底细了。只是话没有说破,也就有别的可能。珍官儿羞涩内敛,对谁都客气温和,表面上看来,也未必就对绮玉格外另眼相看了。所以荣哥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绮玉未必能把珍官完全抢走。

    可是如今这句话一出口,荣哥的心里就酸楚起来。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珍官那双如墨点漆的眼睛陡然一亮。

    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像黑暗中相遇的两点烟花;亦或是萤火虫和飞蛾相爱了。毫无缝隙地配合圆满。

    原来,珍官真的喜欢绮玉。

    可是珍官儿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跟我走吧。”绮玉毫不含糊,从小的皇家格格气派,敢作敢为不矫情,“你我皆是大好青年,眼看国土不保,与其生活在蛮夷的魔爪下,不如远赴革命圣地,共同创造新中国的未来。”

    “你要去哪里?”珍官有些惶惑:他长这么大,其实一直在戏班子里兜圈子,底气不足。

    “去延安。”绮玉小声地说,眼神也亮了起来。

    延安?

    珍官儿愣住了。

    他听绮玉提起过延安,绮玉把那里描述成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人平等,没有阶级。

    阶级,按照绮玉的解释,就是比如她是皇家格格,珍官儿是戏子,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贱卑微。可是在延安,绮玉说他们都是平等的。

    “跟我去延安吧。”绮玉催促着,几乎带着恳求的口吻,“在那里,我不是格格,你也不是戏子。我们……”

    她没有说完整,可是珍官听懂了。原来,这是为什么她想让他跟着一起走。

    她想做杜丽娘,希望他能做柳梦梅。

    珍官儿的心很乱。他并非不想去,可是突然让他离开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这个舞台。他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在上海滩□□了,如今真的不得不舍弃了一切吗?

    而且,他似乎没有足够的胆识,陪着绮玉去那个没有阶级的延安。

    因为在珍官儿心里,他和绮玉永远不是一个层次的。

    绮玉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梦中情人,更是个有梦想有学识,甚至有生杀决断的皇家格格。

    而他呢,无论他再怎么红,再怎么受欢迎,他知道他都是个戏子。只是在舞台上才可以做主角的戏子。

    在他心里,他永远都需要仰望绮玉。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能力去和绮玉平起平坐。

    就在他犹豫不决,心神动摇的时候,荣哥一只大手伸过来,也拉住了珍官儿。他和绮玉,一人一只手,都拉在珍官儿的手腕上。

    “珍官儿不能走!”荣哥斩钉截铁地说。

    他居然在师父和所有戏班子长者面前,拒绝了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