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九

烟花赏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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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快丑时了,珍官儿才回到了戏班子的大院里。荣哥给他开的门。荣哥好像一直没有睡,双眼清醒地望着他。他看到珍官儿衣衫不太整齐,头发凌乱,脸上更加显得十分疲惫。当他把手搭到珍官儿肩膀上,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荣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烧了一大锅热水,送到他屋子里,让他好好洗一下休息。

    珍官儿也没有精力再多想或者解释什么了。他只是稍微擦洗了一下,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尽管街上的抗日标语和传单越来越多,中国人和日本人发生的流血事件也时时上报,但珍官儿还是能带着众师兄弟们,继续在光明大戏院里演出。台下也座无虚席,来捧场的大多是野田为首的日本人以及对日亲好的中国人。

    这份安定就是珍官儿想要的日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并不感到真正的安定。

    连师父和师兄弟们也如此,他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从那天深夜以后,野田时常派车来请珍官儿去他的私人别墅喝酒。珍官儿没有拒绝过,师父和师兄弟们也没有阻拦过。他们似乎都有些心虚,回避着这些事。他们知道珍官儿是为了什么才接受的,他们心里却都有疙瘩。

    尤其是荣哥。

    荣哥越来越不爱上台,总是找理由拒绝师父,到后来甚至连龙套都不肯跑了。他什么都不想唱了,却总是待在戏班子后院里,用斧头劈柴。已经春天了,根本不用再烧柴火。何况在上海,好的人家都用煤球烧火。戏班子有野田照看着,从来不缺这些。

    珍官儿知道大家为什么会这样。他似乎也提不起精神来唱戏,但只要上好了妆,谁又看得出来。况且野田在台下,他不能表露出太明显的情绪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台上唱着,忽然眼角余光好像又瞥到了绮玉,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可仔细再看,却发现并没有人。一边唱,他一边宽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太想念绮玉了。贝勒爷都送信给绮玉了,她一定不会回来了。

    刚刚安下心来。突然观众席里站起来一个陌生的男人,举着拳头高呼,“汉奸!!!”

    随即一个臭鸡蛋朝台上的珍官儿砸来。

    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挥舞拳头高呼,“汉奸,卖国贼!”紧接着七八个臭鸡蛋和烂水果朝台上砸来,有一个正好砸到珍官儿。

    珍官儿站在戏台中央,僵住了。一句都唱不下去,更没法演了。

    野田正好在台下,看到这一幕十分恼怒,立刻站起来大骂几句,叽里咕噜下令把那几个闹事的观众抓起来审问。

    反应过来的珍官赶紧对着乱糟糟的台下喊,“别杀他们,别杀他们!”

    可下面已经乱作一团,野田带来的日本兵马上把戏园子又包围了起来,所有人都不准离开。而珍官儿也被荣哥和几个师兄弟带到了后台。

    荣哥帮珍官儿卸下了妆,把他身上和行头上的臭鸡蛋擦干净。他还是像以前那么细致,却一声不吭,甚至不抬眼看珍官儿。

    一个师兄弟泡了杯安神茶塞到珍官儿手中。握着温暖的茶杯,珍官儿的神智渐渐清醒,他忍不住抓住荣哥的手腕,焦急地问,“那几个人呢?你出去让野田大佐别杀他们。”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只听见外面传来“砰砰”几声枪响,顿时压住了所有乱糟糟的声音。

    一刹那,所有人的心跳都似乎跟着枪声停顿了一下。

    沉默了很多天的荣哥突然抬起头,用无比锐利的目光盯住珍官儿,用他从来不会有的冷酷语气说,“他们死了。”

    说完,他一把丢掉手里的行头,扭头大步离开了后台。

    珍官儿坐在花梨木凳子上,握着安神茶,面无表情,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么柔弱爱哭的人,突然之间哭不出来了。因为愿意给他依靠的肩膀,也离开了。

    他就这样木然地坐了很久。直到身边的师父、师兄弟、琴师一个一个地离开,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偌大的化妆间显得无比空旷和冷清。

    野田一直在处理外面的事,派人来和他说了什么。他愣愣地看着日本人生硬地叽里呱啦说着,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见。后来,不记得是有人搀扶着,还是他自己独自走回了戏班子大院里。

    他一跨进自己的屋子里,就昏倒了。

    这天晚上以后,珍官就病了。

    他发了高烧,浑身无力,嗓子发炎,疼得像有火在烧。他一直昏睡着,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有砰砰的枪响,还有不断的咒骂,“汉奸!”到最后,忽然出现了绮玉的脸,也骂着“汉奸!”

    珍官儿突然惊醒过来,默念了一声绮玉,眼角就流下泪来。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桌上却放着温热的稀饭和茶水。他挣扎着起来,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恍恍惚惚地睡了有三天了。打开房门,刚踏出去,就看到一院子的师兄弟们,都沉默着,坐在外面。

    “今儿都不练了?”他嘟囔了一句,随即发现了异样。

    这个时间段,大家都本该在院子里练习,拧身段的,踩莲步的,翻跟头的,调琴弦的。可如今这副清闲样,实在不正常。

    珍官儿觉得身子有些软,于是扶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坐在了一张小马扎上,又开口问,“怎么了,为什么不练了。我好些了,可以上台了。”

    没有人回答他,还是异样的沉默。

    珍官儿凄惶地张望着四周,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浮上来,“到底怎么了?难道野田大佐也为难我们吗?”

    话音刚落,只听得“嘭”一声巨响,把一院子沉默的人都吓得快跳起来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个师兄突然站起来,把他手中的小凳子狠狠地砸烂在石板地上,砸得石板几乎冒火星。

    “老子不干了!”师兄怒吼一声,扭头就朝院子外冲,“老子不吃这碗饭了,老子讨饭去也不受这鸟气。”

    几个人追过去把他拉住,七嘴八舌地劝着。而这边,戏班子的师父终于忍不住,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了珍官儿。

    野田大佐,把那天晚上在台下骂珍官儿的几个人都枪毙了。

    后来珍官儿病倒,师父还是带着一帮弟子,第二天晚上硬撑着上台去了。但没有了珍官儿,戏班子就改了曲目,演了些穆桂英挂帅、佘太君出征的戏。可惜日本人很不满意,立刻要求他们禁演这类武戏。

    而戏班子劳累了一晚上回来,发现有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把大院的门给堵了,还用浓重的墨汁涂满了骂人的话,“汉奸”尤其写得醒目。

    后来野田知道了,就派人去调查这件事了,并找了几个日本兵守卫在这附近,以防有人再和戏班子捣乱。

    可是这么一折腾后,戏班子上上下下也灰心丧气,没有兴致表演了。干脆趁着珍官儿生病,都闲在家里,不想出去挨骂了。

    听闻这些情况,珍官儿犹如遭到当头一棒。他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自己委身于野田,居然反而落到了这个下场。而且不仅自己被辱骂,还连累了整个戏班子。他真是又伤心又迷惑:他本来是为了保护绮玉一家和戏班子才和野田身不由己地交往,为什么反而会被自己的同胞伤害。

    “师父,”他忍不住落泪了,“我并非想刻意讨好日本人,我只是……”

    师父摇了摇手,“珍官儿,你的用心我们都知道。只是如今,却骑虎难下了。”

    后来几日,珍官儿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个办法来解决眼下的情况,真真感受到了师父所说的骑虎难下困境。

    如果他要摆脱野田,就算野田肯和他一刀两断,他也不能因此让戏班子和绮玉一家重新落入危险之中;

    可如果再和野田交往下去,不仅他自己越来越违心,汉奸的骂名恐怕再也洗不干净了。

    珍官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养病了许久,戏班子的演出越来越惨淡。没有珍官儿这个红得发紫的旦角,观众怨声载道。光明大戏院的老板亲自登门,封了丰厚的包银来请珍官儿再次登台。

    野田也派人来过,不仅请珍官儿登台,还请他去别墅吃饭。珍官儿屡次请师父推辞,说自己身体不适。但推辞了三四天后,来请的日本副官发怒了。生硬的中文夹杂着日语,叽里呱啦表达:如果珍官儿这么不给面子,他们将不再保护戏班子了。

    等日本副官走后,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很气愤,商量着能不能偷偷地离开上海。可是想到有恩与他们的贝勒爷家肯定会被牵连,而且外面的日本兵看守着,一大班子的人要走,恐怕难于登天。

    纷纷攘攘商量不出办法来,大家都看珍官儿的意思。他却安安静静地洗脸换衣梳头,决定去野田的别墅。

    几个师兄弟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色,有一个突然爆发了,

    “咱们是唱戏的,可是能不能自己要点儿骨气!”

    走到院子里的珍官儿浑身一抖,他缓缓转过身,面对一院子敢怒不敢言、甚至相当鄙视的目光和神情,他开口了。

    “这事儿,是我没做好,是我没骨气。可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了。”他顿了顿,“不如,我和野田大佐说,我退出戏班子。可他愿意听我唱戏,也许兄弟们还是要和我一起合作上台。不过既然我退出了戏班子,我做的一切就和大家无关了。”

    人人都沉默着,在想他的提议。野田爱看戏,尤其爱看珍官儿唱。即使珍官儿真的退出,恐怕他们还是要一起登台的。否则野田一样不会放过他们。野田对珍官儿的痴迷,大家都看在眼里,事到如今,除非珍官儿死,否则日本人一定会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

    想到这里,未免有恨铁不成钢的。只恨珍官儿没骨气,不如索性一刀捅死了野田,好歹落个干净的名声,强过如今虽然锦衣玉食,却背着汉奸骂名抬不起头来。可这种事情,也就是想想罢了,真要出手,大家却又不敢。唯唯诺诺的,还是摆脱不了如今的困窘。

    眼看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劝阻他了,珍官儿暗自叹息,知道谁也帮不了他。于是转过身,朝院子外走去。

    “慢着!“荣哥突然开口了。

    大家都望向荣哥,探究的目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珍官儿不知道荣哥想做什么。自从他和野田在一起以后,荣哥就不愿意和他说话了。

    没想到荣哥走上前来,用很久都没听到的温柔语气说,

    “今晚已经不早了。你不如再休息一晚,明儿再去吧。”

    珍官儿望着他,不明所以。

    他看到荣哥苦笑了一下,又说,“师弟,这么久以来,难为你了。今天我好好招待你一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