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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这么久以来。难为你了。”荣哥说。
此时已经是酉时了。夜深人静,光明大戏院里因为几日没有上珍官儿的戏,显得十分冷清,除了看门的老头外,空无一人。
荣哥却说想和珍官儿好好排一出戏,明儿登台唱。于是带着珍官儿到了戏院里。
荣哥很久都不肯登台了,连龙套都不愿意跑。他突然提出想唱戏了,让珍官儿很意外,也有些高兴。
二人到了大戏院里,果然好好地研究了一下曲目和角色,像以前那样,认认真真地排了一会儿。
到了酉时,连唱带舞的有些累了,汗涔涔的。荣哥于是说歇一歇,和珍官儿一起去了后台。他带了一个大食盒过来,里面装了酒水和熟食点心,都是珍官儿爱吃的老号饭馆的菜肴。师兄弟二人边吃边喝边聊,一时间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光。
酒过三巡,话匣子都打开了。二人从小时候刚进戏班子,说到和绮玉格格的相识,又到珍官儿走红上海滩,说到尽兴处,开怀大笑,一起重温的时光感觉非常美好。直到说到日本人来了,二人才又重新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开始回避一些敏感话题了。
“师弟,说句心里话,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荣哥喝上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珍官儿一愣,眼圈儿有点红了,“荣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心里头,其实并不喜欢男人。”他以为荣哥还在介意被他拒绝的事。
荣哥点点头,“我也早猜到了。你对绮玉,是不是真心的?”
珍官儿点点头,又叹气,“可她毕竟是格格,我再红,也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我知道我不配她。”
荣哥也长长叹息,“说真的,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的骄傲和自尊都在戏台子上,所以才不让你跟她走。可是,凭良心说,我现在却后悔了。”
后悔?珍官儿盯着他也略微发红的眼睛。
“师弟,你后悔吗?”荣哥又问,“当时绮玉走的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外面的情况,总还遵循着老旧的朝纲制度。可后来呢,连倭寇都能占了上海滩胡作非为,这个世界,哪里还有纲常伦理。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不会跟绮玉走?”
这一次,珍官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还有机会,”他苦笑着,“我会跟绮玉走。以前穷,吃不上饭,觉得有饭吃就好;看到红角儿,真心羡慕被人簇拥的感觉,就觉得只要我红了,一切都会有了。可结果呢?呵呵呵呵,哈哈……”珍官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的笑声很空洞,在空旷的戏院里回响着,发出一阵阵嗡嗡的低鸣。
他突然丢掉了酒杯,双手捧住脸,无声地哭了。
“我知道我丢脸,我知道我没骨气。”他哭着说,“我不是怕死,我只是不想看到别人因为我受到伤害,尤其是绮玉。”
荣哥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他单薄的后背,一遍一遍摩挲着,把手掌心的温暖传递到他身体里。
“其实没人要求你为别人着想。”他轻声说,“哪怕是绮玉,她并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为她分担。”
“她如果看到我这样,会不会很生气,骂我是汉奸?”珍官儿呜呜哭着。
荣哥摇了摇头,“她对你一往情深,不会这么看你的。师弟,是时候放下所有的重担了。你命苦,身不由己,哥哥我都知道。哥哥我,也不忍心再这么看下去了。”
他伸手端过了另一个酒杯,颤巍巍地,端到了珍官儿面前,
“师弟,最后一杯,喝了吧。”
珍官儿接过了这杯酒,一饮而尽。微笑着把酒杯还给荣哥。
半小时不到,他腹痛如绞,身体里像有一把尖刀在到处捅,捅得他整个身体都伸不直了,剧烈抽搐起来。
可他脸上还是尽力保持着微笑,望着蹲在他身边的荣哥,他说不出话了,只是轻微地叫着,“荣哥,哥哥……”
荣哥跪在他身边,抱起他的头,望着他惨白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和一直哆嗦的嘴唇,眼泪从他脸上一串一串掉落,落在珍官儿的脸上。
“师弟,”他哭着说,“哥哥没本事保护你,哥哥只能这样送你走。哥哥不忍心再看你被日本人糟蹋了。就算你唱再好的戏,你也会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师弟,宁为玉碎!”
珍官儿不说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鲜血从他的口中,鼻子里,耳朵里渗了出来。荣哥掏出雪白的手帕,为他一遍遍擦干净。珍官儿躺在荣哥的怀里,眼神渐渐涣散了……
好几天了,穆云枭在修真观睡大觉睡得很香。可是今天天不亮,就被小黑吵醒,睡眼惺忪地拉到了孟婆酒吧里。
酒吧里灯火通明,沙发上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年轻男鬼。穆云枭看了他一眼,打着哈欠问孟晓沁,“新来的?还没超度啊。”
孟晓沁点点头,一边让小黑去泡茶给穆云枭提神,一边把珍官的生平经历简述了一下。
穆云枭听完后,不为所动,“关我什么事。他手上又没有姻缘红绳,我管不着。”
“你大错特错了。”孟晓沁说。
珍官儿记得的自己的往事,到他死在荣哥怀里就断了。
孟晓沁让小黑写信到地府查过,荣哥承认是他毒死了珍官。事后把他的尸首存放在光明大戏院的一个地下室里。
荣哥知道,珍官无故失踪,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野田不会就此罢休的。可是荣哥打定了主意,绝对不把珍官再交出去,无论生死,他都不肯让珍官的名声就这么坏了。
所以荣哥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一个术士,是他事先就联系好的。他把这位术士悄悄地带到了戏院里,让他用法术把珍官所在的地下室隐藏起来。
这是一种民间法术用的障眼法,类似于制造出鬼打墙的障眼效果。地下室明明就在那里,可是用了障眼法后,没有人能看到这个地下室的存在了,连门都找不到了,何况里面的人。
荣哥就用这种方法,把珍官的尸体藏起来了。
过了两天后,整个戏班子的人和野田都知道了,珍官失踪了。
虽然戏班子的人和戏院的门房见过荣哥和珍官在一起,但谁也没法肯定珍官最后失踪,是否和荣哥有关。
果然野田发怒了,派了许多手下把戏班子所在的大院包围了,连番搜查了好几遍,都没找到珍官。
他们也查了光明大戏院,可是找不到那个施了障眼法的地下室。
后来野田甚至派兵在全上海都搜查了,可惜人海茫茫,珍官从此音讯全无。
就是因为没有音讯,所以野田才会放过戏班子。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戏班子的人把珍官窝藏起来,或者送他潜逃了。
荣哥知道逃不过的。红颜祸水,蓝颜惊世也是重祸在身。以珍官的容貌和嗓音,他逃到哪里,都没有清清白白的活路。天海茫茫,一个倾世倾国的男子却没有活路。
荣哥没本事给他开辟一片新的天地,荣哥心如死水,亲手送他离开这个灰暗的世界。
荣哥说他本来打算等日本人离开上海后,再好好安葬珍官的。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半年后他会意外身亡,翻跟头从戏台子上掉了下去,当场殒命。
这是为什么珍官死在地下室七八十年了,却一直没有人发现。直到前不久光明大剧院要翻新旧楼,却因为工程质量不过关,一夜雷雨崩塌,珍官的尸首才重见天日。
关于死亡的真相,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孟晓沁和小黑感慨之余,也希望能让珍官安心上路,重新投胎,开始全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都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往事如烟,都忘了吧。
但问到珍官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时,他说,“我想知道绮玉去哪里了?”
绮玉?
绮玉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已经七八十年过去了,就算是熬过抗日战争、内战以及建国初动乱的人,也都死了。还能到哪里去找绮玉的芳踪。这件事真的难倒孟晓沁了。因为小黑写信到地府,竟然发现没有绮玉的死亡记录。
“这不可能吧。”小黑看着小白的回信,扶了扶眼镜,“除非她是妖怪,不然怎么能还活着。”
“是啊,怎么可能。”穆云枭听到这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孟晓沁,“是不是你又漏记了。”
这时孟晓沁没头没脑地问穆云枭,“你英语学得怎么样?”
“什么,英语?”穆云枭一愣,随口胡诌,“托福雅思六百八没问题——好歹我是神仙嘛。”
“别瞎扯,到底行不行。”孟晓沁问。
“你凭什么说我瞎扯啊。”穆云枭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前两年四六级热门,你非要附身到某个考生身上,去考一回四级,结果考了个424分——425才过,你也太坑那孩子了。”
“有这回事?”小黑一听,立刻打岔,“我怎么不知道。话说回来,也许沁姐已经尽力了,那孩子要是没有被沁姐附身,可能考得更差呢。”
穆云枭嘿嘿地乐,“那孩子第二回自己去考,考了520分。”
“你们俩够了!”孟晓沁终于发火了,朝两人各扔了一个沙发垫,“到底有没有会英语的啊?我们要出国,去找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