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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风起想着裁军那年,是自己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主动提出转业,服从组织上安排的军转干部。但是他一直弄不明白,自己已经是师级干部人员转业到地方上的,竟然被组织上分派到这个边陲小镇里。这个贫穷落后的小镇上,自己到底能够做什么,上面到底能够让自己做什么。
“革命的岗位处处要有人才培养嘛!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可要更困难啰!但是更能考验一个革命军人的本质。”
陈风起当然不好意思当着老政委的面提出自己的要求,话到口上说出自己的心事,这样有损军人的形象。从小兵到将军都有一个磨练的艰苦历程,何况自己也不是小兵与将军的概念。陈风起想着,不自然地回到了家门口,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也都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走过了那段街道小巷。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变得糊涂了。虽然自已是在这里土生的,但离别他乡的几十年里又回来了,家乡的概念在年轻的记忆里已经失去知觉。人民群体从打土豪分田地,从合作社组到人民公社,这些翻天地覆的变化,怎么可能在一个只土生又未曾土长的人脑海里形成模型。
陈风起记得自己幼小的时候跟随父母亲流落他乡,过着几乎乞讨般的生活,后来是遇到了红军,跟着红军,十六岁做了“红小鬼”,才真正体现自己还有做人的资格,更有做人的尊严。然而这一点点的变化何足解释自己的做人的资格,仍旧逃不出老政委一句话:“这里的老百姓仍然生活得很朴素嘛。”
老政委的一句,把你眼前的一切美好的现象都给否定了,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激励,是表扬还是批评。
“风起!回来了。”
陈风起应了一声妻子的招呼声,在院子里的水井边的小矮凳上坐下了,开始点烟抽。
水井边长着一棵梧桐,春天里,叶片如草帽一样大,叶肉厚厚的,青绿绿的,真恨不得能把它们当饭吃。可是一旦冬天来,那叶片好象吃了毒药一样,变得珠黄枯萎,飘零满地,最后是灰白的,躺在地上只能当柴烧,树也老,井也老,人更老,只有时间还没有说老,有诗话:
月下井、井中月,月下井中影中月
井傍梧、梧傍井,井傍梧下倚井梧
人来往,往来人,来来往往人往来
家常事、事家常,家家事事事家常
写尽了这里的千古恒定的自然生活:井、树、人。这种自然与人类的概念,不需要人们去思考与主宰,自然而然地默守各自的生活方式,守护着自然规律,等待命运的随意安排。
陈风起学着老农的方式,用纸条卷起纸卷生烟来抽,一语不发,妻子宋丽菁一傍收拾一些干菜,见丈夫一声不吭地抽闷烟。心里有几分猜疑,肯定是对老政委的话耿耿于怀,要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
她太了解丈夫了,自从嫁给他以来,丈夫心里想着什么,她都一清二楚。丈夫陈风起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脾气较犟,这是他从军人的政治素质里锻炼出来的个性,也是在战斗里磨砺出来的品性。如果他没有这种性格,那他就不是陈风起了,他说他早就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在革命战争中是这样,在解放战争时期也是这样,特别在湘赣边境剿匪的时候更加如此。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你友好地善待他,他摇身一变成了土匪头子、恶霸,叫人防不胜防,冷不防就挨了黑枪。老团长就是在一次剿匪战役中这样遇害的,被一个假扮村爷的土匪开了黑枪,遭到暗杀,死得冤枉,死的死不瞑目。
宋丽菁在县公办中学教书,是随丈夫返乡跟来工作的,在部队她是营部教导员,也是自愿退伍随亲返乡的女官兵之一。
“风起!又遇到什么麻烦了!瞧你愁成这样。”
宋丽菁到井边提水洗菜,一边与丈夫搭讪,一边洗拣着菜叶。陈风起没有回话。这时大女儿陈秀文和二女儿陈秀芳回来了,个个精疲力竭,又高兴得一次又一次地抹脸上的汗沫,两人一进院子就叫喊着:“爸!妈!我们回来了。”
陈秀文叫着将书包往屋子一放,二话未说来帮母亲拣菜。陈秀芳见父亲抽着烟皱着眉,一过来就摇着他的胳膊,说:“爸!怎么啦?烟!好臭呀,爸!别抽嘛!”
陈风起抬手抚摸着蹲在跟前的二女儿陈秀芳的头,腊黄的脸上泛起了笑容,问:“今天去了哪里玩了?瞧你一脸脏兮兮的。去,去,先去洗干净脸。”
“我们爬了,爬了县城里那座最高的山,叫……”
“梧桐山。”陈秀文插话说,“这么没有记性,刚刚到哪里玩了回来,就忘记了。”
“对!梧桐山。我忘记,不管你的事情。”
“是是,不管我的事情,难怪你的同学会笑你嗲嗲妹妹。”
“妈,姐姐也说我坏话。”
“阿文,少说你妹妹的坏话。”
陈风起说:“梧桐山,有什么好看的。深圳四处都是山。”
“爸,你就不知道了,这就叫情趣问题。”
宋丽菁说:“什么情趣问题?不就是一座山呗。”
陈秀芳说:“有知识的人,看山不是山。”
陈风起风趣地说:“由你这么说来,有知识的人,看人不是人啰。”
宋丽菁笑了,说:“哪里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阿芳,别理你爸,来,帮妈一起挑洗一下烂菜叶。”
“是呀,爸爸就是粗人。没有情趣。”陈秀文说。
宋丽青媪怒对陈秀方说:“哪里有你这样说你爸爸的。就你有情趣,没大没小的。”
陈秀芳吐了一下怪舌,见陈风起没有生气,接着问了为什么“梧桐山”叫梧桐山,上面又见不到梧桐树,说,“哪里可是一个可好玩的地方,我们总共有三十多个人。自个儿玩,可高兴了,没有人多嘴。”
陈秀文望了一眼陈秀芳,急忙纠正说:“老师说好带我们去,后来说变就变了。”
陈秀芳说:“没老师带领队更好,无拘无束,去了反而哆嗦。讨厌死了。”
陈风起望着了宋丽菁,说:“丽菁!瞧瞧你的这两个女儿。”
“我的女儿,她们不是你女儿,我跟别人生的呀。”
陈秀文与陈秀芳面面相觑,几乎同时问:“妈,是真的吗?我们不是你亲生的。”
宋丽菁知道自己这回把玩笑开大了,却说:“是真的。”
陈秀芳开始纠缠陈风起说:“爸,妈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陈风起却撂了一句不加思索的话:“你妈最清楚。”
宋丽菁突然严肃地说:“你们下次这样调皮,没有老师带队也敢去贪玩,罚你们做一本作业。”
陈秀文说:“妈,是老师没空才没带我们去。”
宋丽菁说:“没有大人在旁边,那样很危险。”
“我们人多,老虎来了也不怕。”陈秀芳说着偷偷地吐鬼脸舌,却被宋丽菁看见了,她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长气,说:“明天,看来我要跟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好好地谈谈。”
陈秀文对着妹妹吐了一个鬼脸舌进屋子里去了。陈秀芳回敬了她一个鬼脸舌。陈秀芳即刻来到母亲身边撒娇:“妈,不要告我们的状好不好,我们知道错误了。”
见母亲不心软,她又开始在父亲面前撒娇:“爸,别让妈跟我们班主任老师告状好不好,我们下次听话就是。”
“还有下次呀。”
“我们不敢了。”
“爸!……”
陈风起最疼爱的就是二女儿陈秀芳,她从小就乖巧听话,逗人喜欢。他望了一眼妻子,她那张板脸孔仍旧没有松施。宋丽菁的军人气质仍旧不减当年,只是人在衰老中有几分落俗,在随乡入俗的那个世俗的岁月蹉跎的套子里捆绑下,怎么克制自己不被世人感染,也不勉要改变一些人原有的生活习惯。最不争气的是大崽、小崽,特别是大崽从小学三年级一直留着级向上升级,今年上小学五年级了,听老师说可能又是留级,真拿他没办法,天性惰慢的她,念不进半句诗书。前段日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双解放鞋,耀武扬威以为自己是军人老把式,自己还严厉地责问过他,这双解放鞋从哪里弄来的,可是他一口咬定是捡的,却不好太太严厉去责罚他为什么不交给老师,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处罚里收敛。可是陈风起就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双解放鞋正是他陈风起自己送给丽沟村村支部书记闻大力的那双一模一样,大崽死都不讲出来由,夫妻俩也拿他没有办法。
其实那双解放鞋正是陈风起送给闻大力那双解放鞋,当时闻大力提出不做丽沟村村支部书记,陈风起不知道该送点什么东西给他表达个人的心意。他见到闻大力脚上的布鞋露出两个大趾头,记起办公桌柜里有一双从部队带回来的军跑鞋,顺便送给了他。后来是闻乐为了讨好大崽陈秀兵,从家里偷出来送给了大崽,真的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