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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冼锐的声音,便再也低不下去了,满脸猜疑地说:“你说你喜欢文学,你读过很多的书,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全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你在车上问我的那些问题,你在吃饭时问的那些问题,都是书上有的,难道你没有读到啊?不是我不想跟你说话,而是我不想回答你。其实我这人很健谈的,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很健谈。但是我跟你在一起,却找不到说话说,我要说的你又不懂。所以我才,一见着你就控制不住自己。郗湘潇,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喜欢文学,你读过很多很多的书。”
高手只跟高手过招。
像跟她跟云跟小叶这样的人,他根本就不想理她们。
湘潇一听,吃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下车以后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前冲的样子,他吼小王的样子,他现在揭她老底的样子。
他的每一个形象,都颠覆了湘潇以前,关于“人”的看法。
她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样,和她差距这么大的人。
他像雷鸣电闪一般,他简直就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连他走路的样子,快得都不像是人。
而是电影里所演的超级的人,只是不会飞而已。
他的这些举动,把她都震傻了,完全不知道怎么样去反应。
她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是很不错的。
连省报的老师,都觉得她,没有那么差劲的。
她在心里道:既然书上有一切,那他为何要从西昌带走她,他是不是在火车上就开始后悔了?
书上有的,书上有的,书上没告诉过他,四川出产玉米,阆中也有一个滕王阁吗?
书上有,书上什么都有。
有黄金屋,有颜如玉,还有他在想什么?
所有的言语,都在书上可寻,都近乎废话。
区区一杯茶,连服务员自己也都不知,野史上也许都没有。
她怪,她还没有像巴尔扎克一样,问农夫和植物学家,小草是怎么生长的呢。
她烦,她还不如那个,一连要了六份午餐肉的女孩烦呢。
就是再好的东西,她也最多只加一份。
可她的男朋友,始终笑吟吟地对她。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六份午餐肉,每一份,都是她亲手送过去的。
而今,轮到自己的生日……
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那种会一连要六份午餐肉的女孩,她所找的,也并不是她那样的男朋友。
但是,落差太大了,她心里有气。
是因为没有生日蜡烛,没有许愿,没有人祝她生日快乐吗?
昨天,他们都忘了祝她生日快乐了。
没有由自己切生日蛋糕,是冼锐切的,就是没有由自己主宰生命吗?
她都不知道:连这都能忘的男孩子,她为什么还要去跟他较真。
但是,他都伤到了她的命根了,她这还叫“计较”,还叫“较真”吗?
她又不是木头,她能不去想吗?
他健谈,也许吧,只可惜她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在最开始追求她的时候,在最需要语言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健谈过。
他把好话,把最精彩的话,全都用在生意场上了。
因此常常在她面前,不言也不语。
就是有言语,也净是一些气人的话,直杠杠的话。
万事万物,在文学爱好者的眼里,不就像美食家爱美食,商人爱钱,一个道理吗?
美食家是一粒米和一盘肉,都一样地爱。
商人是小钱和大钱,都一样地爱。
那么文学爱好者也是,小草和高山,都一样地爱。
但是她忘了,美食和钱都是实在的,让人很好理解。
而文学却是虚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理解得了,再说她本来也就只是,一个最初级的文青。
所以,没有必要生气。
文学,曾经使她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快乐,如今,却使她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痛苦。
这世界上,难道不就是用5%的话去做正事,用另外95%的话,去讲八卦,讲废话吗?
当初,如果她不对他说她喜欢文学,她一点个性都没有,他会喜欢上她吗?
到底是因为书读得不够不透,还是因为人长得太丑?
其实,她真的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全文是什么,出自何处,何人所作。
她只知道一些只言片语,或者像讲述过桥米线的时候一样,望文生义。
她没有工具书和资料,没有办法去找到出处。
她只有去问老师,哎,她的老师也是不知道的。
况且,她还羞于去问。
在课堂上该讲的时候都讲不出来,如果她去问,他们不知道,岂不是太难堪?
她读书,一本能读懂其中二三,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最精髓的领悟,留给上帝去吧,她只能读懂一本书里,最简单最直白的东西。
况且,她所读的书,就是小学时看小人书,《故事会》。
初中时看《读者》,语文老师家里的名著,《中学生作文选刊》。
她老师把评反所赔的三万块钱买了两万本书,却天天像梦游一样地跟他们对着大纲讲中心思想,既不讲描写,也不讲人物。
得到书不那么难,能读透书,那一定是上天的宠儿了。
所以她看名著,就是看个故事,看个热闹而已。
再说,还要应对考试,应对升学,时间也并不是那么多的。
高中三年的时间最多,除去课本以外,倒看了一些杂书。
不过,那也是抓到什么就看什么,并无目的,也分不清真伪和高下。
既然不是考试,那就没有必要全会。
即便是考试,也只有死记硬背,无法探知其中深意。
不像冼锐,可以自信地讲,过桥米线的传说,是在过桥都听到的,绝对原版正宗。
他生在江南才子之乡,就是闭着眼睛读书,也能够比她读得好,读得精。
要比读书,她怕是连他最差的初中同学也比不过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要比对城市生活的了解,她怕是连他小学一年级的同学,也比不过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很多时候,很多人其实都是睁眼瞎。
甚至连琼瑶小说,她也未必完全能懂,人家怎么也是个教授的女儿,并且是教授女儿中的佼佼者,而且还生长在经济发达的台湾。
倒是在一串红这三个月,她没有怎么看书,只顾着玩了。
也并不是。
她在云那里学到不少,在一串红里面也学到不少,她开始在读“社会”这本书了。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可能,在对自己进行教育了。
好了,就算她读书很好很多吧,难道,他们在楼梯上讲书,在火车上讲书吗?感觉怪怪的。
再说,他只翻了白眼,他也没说他要讲书。
就是今天晚上吧,讲书也很奇怪啊。
她不会比他同学,比他老师,比电视里,比收音机里讲得好。
反正,她觉得他们之所以尴尬,是因为他不会谈恋爱,而且心太急,没有耐心。
他讲的她听不懂,他可以慢慢教她啊,像中国人学外语总可以吧?那她也学得挺快的。
这是她的初恋,她也不会谈。
勾引他,她不愿意。
哄他,还是需要靠近他,他不点就已经着火了,她害怕靠近他。
他又不是普通的男孩子,两句话就打点好了,然后就可以和他闲扯生活琐事了。
跟书有关系,但也不是那么大。
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他不愿意讲,还嫌弃她讲。他热闹不起来,也安静不下来。她就是做再多,他也不会满意。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一想到自己找了一个火锅店的,相貌平平的服务员,就来气?
虽然心里想了那么多,但湘潇是个老实人,但她讲不出来,她并不能够以牙还牙,她只知道苍白而无力地为自己辩白:“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我读过很多很多的书,我只是对你说,我爱好文学而已。我好像还对你说过,我没有念过书,我不会写字。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完美,我太令你失望了。”
冼锐听了,并不因她的自责而放缓语气,他继续说,他终于抓住了她的弱处,并为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就是因为我跟你找不到话说,我要说的你又不懂,所以我才一见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在一串红,你只是比其他的女孩子纯。你既没有云的活泼可爱,又没有其他女孩子放得开。你只有纯。你如果有云的活泼可爱,云有你的纯——就好了。”
在昨天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她手心里的痣,是文曲星下凡。
又对她讲了,他母亲同意了他们。
再加上,她回家时看见她家门钥匙上居然刻有“江西”两个字。
那时候,她真的是很飘,她以为他们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没想到,她今天却是——一文不值。
一串红小姐,是在早恋或者被骗之后,才放得开的。
她们怕回家种地,怕吃苦。
云活泼可爱吗?
后来,云打碎了老板的一瓶茅台,老板没有让她赔,她很过意不去。
她开始叼着烟,在客人怀里放荡,不知为老板挣回了多少瓶茅台。
湘潇觉得她真是恶心呀,样子不男不女,手段也就会那么两招。
如果是湘潇,大不了多端几个月盘子,或者走人。
再说,云也并没有因为奉献了自己,而拴住了谁的心。
远远的,看她在跳,看她在笑。可是走近一看,谁也没有觉得她是活泼可爱的。
真的是,距离是美啊。
既然她没有阆中女孩的漂亮,又没有南昌女孩的才气,还没有云的活泼可爱和一串红小姐放得开。
既然她浑身上下都是缺点,那他为何要选择她呢?
那恐怕是,远远地看,他觉得谁都美吧。
远远地看,他还是觉得她最美吧。
湘潇被自己,如此渺小的自己震住了。
半晌,才缓缓地道:“人家说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有两种,一种是见到她就想跟她侃侃而谈的。另外一种,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我总以为,你是为了我那封无字的信才到西昌来的。我总以为,你会给我讲述一些,我没有经历过的话题,我哪里知道……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浅,连听人说话也听不懂了,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恍惚之中,她又幸庆自己没有放开。
冼锐这样看她,这样评价她,他们是无法沟通,更无法相处的。
他这是,把她整个人都连根拔起,都全部否决了,全部都摧毁了啊!
她真的是听不懂他的话,刚才他给了她三次暗示,都让她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不敢靠近他,更不想靠近他。
“我这次来,就是要让你跟我去昆明吃苦的。”昨天在招待所的时候,冼锐这样说。这是真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乐意。”她说,她欣赏他向上的蓬勃的生命。
而现在,她早就忘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做过什么实事,她就只是说说而已。
她才是真的没吃过什么苦的。
他受的苦,比她多得多。
她认为,在柔情的时候,他会将他的眼镜给她看,并对她说,他很喜欢它,从不让任何一个人碰它。
可是一吵架,他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慧剑斩情丝,随心所欲地将她从九重天打到18层地狱。
再不说,“小柳和胖子都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所有认识你的人也都这么说。”
当初有多热烈,现在就有多冷漠。
哦,他那副心爱的,从不让人碰的,两千元的,昂贵的眼镜,已经因为它“太沉了”,而换掉了。
她并不知道,他这并不是喜新厌旧,而是,要做最敏锐的捕猎者,那么就必须永立潮头,让自己随时处于最佳状态,而不能被一副眼镜所羁绊。
他对自己的要求都这么高,对她的要求,当然也不能低,他并不是故意为难她。
连对自己都狠的人,她却用喜新厌旧去解释他,简直是谬之千里。
她认为,他在山野里心无旁杂时,发现了一支生机盎然,朴素耐看的小花。
可当他把她带回城市时,却猛然惊觉,她远远没有城市里那些,经人工精心培育的盆栽花美艳。
他心系纯洁,却无法抵制美艳。
湘潇觉得自己的每一件T恤都好看,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大脑的思考。
可在他眼里,再好看的T恤也是T恤,在不同的场合,应该有不同的着装。
她那些话,都一个套路,肤浅得,说了跟没说一个样。
确实,即便是男装单调,他对色调,对风格也是别有用心的。
他与周围的男孩子并不同,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都在认真打扮。
同理,他对她有要求也很正常,是因为他看重她。
现在想来,她自己也觉得她说的话,她用的词语,是很单调了。
但是,她还是受不了他的轻蔑。
“不是你浅,是你太深沉了。现在的社会就这样,有钱就进卡拉OK,就去酒吧。你在一串红干了这么久,你又不是没有看到,你太深沉了。”冼锐语气咄咄逼人地道。
他始终是很清醒,很有条理的。
但是湘潇却越听越听不明白了:他这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是自己坏呢,还是不坏?还是,就是坏,但是理所当然。
他把自己全部都否定了,连自己的真心也否定了。
反正已经是分定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明明是自己昏了,她想的却是:他是不是已经被她气昏头了?法律是他的专业,雄辩是他的特长,他这是在自相矛盾地,为自己强辦。
只有她这种从小营养不良,经历太少的人,才会一遇到事情就头发昏。
冼锐始终是清醒的,他所说的,句句正中她的要害。
社会就这样,但湘潇却不这样,她宁愿找一个对她真心实意的平民,也绝不愿意找一个像他这样堂而皇之,随时可能染上淋病的富翁。
此时,在他眼里,穷人就是犯贱,就是富人的一个玩具,有钱就可以任意买到?
他都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件还算纯洁,还没有被人碰过的商品?
湘潇气愤极了,终于忍无可忍,实实在在地还击了他一句:“我知道,我在一串红看见过不少道貌岸然的君子。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喜欢上他们之中的一个。”
冼锐一听,痛心地说:“不是我道貌岸然,也不是我有多坏。而是,这社会就这样。”
说完,刚才的威风全部被灭,很丧气,很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湘潇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一鼓作气地批驳他:“社会就这样,但我不这样。以前,我也希望你别这样。不用说这些了,你怀念你的过去,我也同样怀念我的过去。咱们现在已经是泾渭分明了,我明天就离开,我不打扰你。”
湘潇被逼到了极点,再也无法让步。
原来,两人的性格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只是湘潇不轻易外露而已。
刚才谈恋爱她不行,吵架她倒蛮行。
搭积木,修楼房,不容易,要推倒它,谁又不会呢?
谈恋爱,都踩不准对方的点在哪里。
一吵架,倒都能相当精确地击中对方的要害,一下就扼住了对方的咽喉,要了命。
一个总是在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另一个,一直在自省,认为自己有欠缺。
现在,也发狠了,说:“你就是禽兽,再装也只是一个满脑子铜臭的禽兽,你根本就不配得到爱。”
都是对方最痛的痛,还有这更伤人的吗?
两人都不懂得:温柔,才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的刀,而不是,互相伤害。
原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冼锐竟然找不到话说了,喃喃地道:“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从来就没有在女孩子面前失败过。我从来没有像对你这样,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