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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沄洺跟在夫人身后走,夫人开口说:“洺儿,如今你的心性,为娘有些事情不好瞒你,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你师父。他到现在,都没有一次遵从过自己内心的时候,他这个人,属于国,属于王,属于霍家,唯独不属于自己。”
夫人感慨过后,霍沄洺停下脚步,他从夫人的话中察觉到了不对劲,心里骤然慌乱起来,面上还装作淡定,勉强笑了笑:“师娘,您干嘛突然说这样的话,我对师父,我很理解他啊,我,我现在,我是理解他的。”
霍沄洺的言语中急切地想让夫人相信,他是很理解二爷的,但不知怎的,就有些口不择言,说出口的话毫无逻辑。
还没等着夫人回应,他急匆匆转身往客栈跑,大概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很怕慢一步就来不及了。
晓葵急得直咂嘴:“夫人怎不拦着少爷,不怕少爷回去坏了爷的事儿嘛?”
“这半晌,爷要做的事早就做完了,他再不去,怕是连收尸都来不及了。没见上最后一面,我也不想他遗憾一辈子。”夫人叹了口气,瞧着霍沄洺已经没了踪影的方向又盯了会儿,说,“王命不能违,可人情也是不能忘的。”
霍沄洺推门闯入二爷的房间,猛喘了两口大气才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师父,嶦河呢?君上怎么处置周菡门了?”
“只是带回去关起来了,可能会用刑吧,但是不会很重。”二爷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避着霍沄洺的正视。
“骗我。”霍沄洺一直盯着二爷的脸,他铿锵有力说出这两个字。
“他是不是被处死了?”霍沄洺诘问到,二爷没有回话。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平静,仿佛无论答案是正还是负,他都已经做好丰富的思想准备。
看见师父这个态度,霍沄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他顿了很久,屋里的空气仿佛静止,连旁边水缸里的三尾锦鲤都不游了。
“洺儿,师父陪你,去给嶦河收尸吧,门口埋伏了人,你肯定进不去的。”
良久之后,二爷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听的人心里忧郁几分。
霍沄洺紧蹙眉间,他的心抽动着,缴得人满心满肺扭成一团,剧烈的疼痛着。
他用力捶了两下胸口,才将那阵疼痛压下去。
二爷带着霍沄洺和家里的几个护卫一块去,到周菡门门口的时候,二爷手心朝上轻轻一扬,附近八九个打扮成商贩模样的官差人便低下了头,他们都是君上埋伏的眼线。
嶦河到死都不知道,这个结局早在他萌生那个可怕的念头的时候,便已经注定。
他是想覆辙前人路,至少可以攻上那个内安城城门,也能留个千古之名,却没考虑到,君上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一次出现的。
霍沄洺在颐蛮的时候,见到过太多尸横遍野,断壁残垣的血腥场面,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最后的淡然,他已经习惯直视那些平静地躺在地上的人,但是今天,他又一次感受到胃里翻浆倒滚,闻到这浓郁的血腥味儿,他受不了。
他辨别出哪一个是嶦河的尸体,他缓缓走过去,到嶦河身边蹲下来。
嶦河的脸上,片灰未沾,安详得好像只是睡着。
身边,却是一滩鲜红。
身边的护卫想要上去帮忙,却被霍沄洺拦住,他抱起嶦河的尸体,往后山上走。
嶦河那晚曾跟霍沄洺说:周菡门后山上只有一片荒野,那里是周菡门的祖坟,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里早就留好了坟墓,只希望到时候有人送他入土为安。他小时候就没有家,不希望死了之后化为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下辈子也没个家。
原来,那夜,他已将自己的后事托付给霍沄洺。
后山上果然有一个嶦河的墓碑,上面的字,是嶦河师父在世的时候就刻好的,他身为江湖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本就是一条无关生死的死胡同,人这一辈子的终点,不过就是这样一方与世隔绝的寸土。
没有人能逃过。
处理完这些事,已经临近傍晚,霍沄洺在嶦河坟墓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说了很多话,没人听见。
嶦河,应该听见了。
天暗了下来,却在天边处有一抹红,那红,像极了嶦河的血。
二爷指挥护卫将所有人的尸首安顿好,身上有牌子的都送回了本家,不知道身份的,也都由二爷出钱安置了一口好棺。
霍沄洺缓缓走出来,他的肩膀有些前倾,微低着头,面上两道深泪痕,走到二爷身边,嗓子沙哑着说到:“师父,回去吧。”
二爷没急着走,却是拍了拍霍沄洺的肩膀:“嶦河临终前留话给你,他说他不怪你,这些都是宿命,是你的,也是他的。”二爷顿了顿,接着说,“我想也是这样,至少,他想要的留名千古,我会满足他。”
霍沄洺摇摇头:“师父,你不知道,他肯定会怪我,到死,我都没将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只知道我随军出征,是王军的将士,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是天剑的徒弟,而他,他正是死在天剑的剑下,他,他怎么可能不怪我。”
“洺儿,嶦河应该是满足而去的,这件事因果相抵,他做得值当,不是每个人都以活着为追求,很多人都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嶦河就是这样的人。”
霍沄洺不想再说什么了,便顺着二爷的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咱们回去吧,好吗?”二爷温柔地跟霍沄洺讲话,好像在哄个小孩。
回到客栈的时候,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爷俩用晚饭,霍沄洺径直上楼,留下一句没胃口,脱了鞋子上床。
知己的力量也许就是这样,算起来,霍沄洺和嶦河一共只见过两次,按理说关系比陌生人近不了多少,但就是这两面,霍沄洺将嶦河视作知己。
他信心里很难接受嶦河死在自己师父剑下这件事,他说过要保护嶦河,保护周菡门,最终能做的事情却只有替他收尸。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却到头来什么都挡不住。
连收尸,都得要师父为他避退看守人。
霍沄洺的伤痛,一半来自嶦河的死,另一半,却在这件事中看清自己的能力,他什么都拦不住。
曾经拦不住自己喜欢的人嫁给别人,如今拦不住嶦河的抱负,与几年前一样,自己毫无长进,心里的难受,也毫无改变。
也许死在天剑的剑下,对嶦河来说是荣幸,毕竟确实有很多人做梦都想死在天剑剑下,至少可以一睹天剑光辉,闭眼也值了。
霍沄洺头痛欲裂,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事情处理完了,二爷决定明日回城复命。
次日一早,羽泽轻声唤醒霍沄洺,他起来回忆了半晌,昨日事仍旧历历在目,那地上洗刷不去的鲜红,依旧刺眼,深深烙在脑子里。
酷夏最后的挣扎,便是晌午十分的烈阳,但在这时候,阳光的风头却早就被清风抢去,农山发生的一切,并不影响气候的舒怡,霍沄洺梳洗收拾好之后,才略带不舍地踏出客栈的门。
所有人都在为启程忙碌着,没人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伤痛。
旁边有双眼睛,从霍沄洺出来就一直盯着他,霍沄洺察觉到,顺着视线看过去,是个小孩儿。
身上衣裳有些脏,脸上也有灰痕,唯那一双眼,透着浑身的干净。
霍沄洺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不曾见过。
反倒是小孩儿先开了口:“你是安舟哥哥吗?”
小孩儿的声音调子高,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你是......”霍沄洺并不认识他。
“你是安舟哥哥吗?”
小孩儿也许是对霍沄洺没有回答他的话感到几分不满,提了调子又问了一遍。
“我是,你是哪家的小孩儿,你认识我?”
“不认识。”小孩儿耷拉着脑袋,他的声音小了些,好像是在跟霍沄洺说话,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是我哥哥叮嘱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后来锦绣楼找你,找到你,我就能活,可黑天我看不清路,走到现在才找到。”
小孩说罢抬头看了看,确认这里就是哥哥口中的锦绣楼。
小孩儿说出哥哥两个字的时候,霍沄洺第一个就想到了嶦河,他还有个弟弟。
霍沄洺一把拉过他,还吓了他一跳。
“你哥哥?你哥哥叫什么名字?”霍沄洺的语气激昂起来,给小孩儿吓得不敢说话了。
羽泽注意到这边的异样,走过来在小孩儿身边蹲下:“孩子,你别怕,哥哥问什么,你说就是了。”
“我哥哥是周菡门嶦河。”小孩儿似乎很骄傲地提起自家哥哥的名号。
果然,果然是嶦河的弟弟。
果然,赶尽杀绝不是二爷的一贯作风。
从小男孩口中听见嶦河名字的一瞬间,霍沄洺突然释怀,仿佛他找到了补偿嶦河的唯一方法。
紧紧抓着男孩肩膀的手也松开了。
他站直了身子,羽泽继续问到:“那你叫什么名字?”
“峙淮。”
羽泽站起身问霍沄洺:“少爷,队伍准备出发了,怎么办?”
“你带他找点东西吃,我去跟师父说。”
霍沄洺跟二爷说到这个小男孩,二爷说:“你这个年纪,可以收徒弟了,我不就是在这个年纪遇见了你吗?”
听到二提出这个方案,霍沄洺眼中尽是感激,他重重点了点头。
“但不能算是咱家的徒弟,也不能传他《霍门剑诀》,可以以师徒之名照顾他,抚养他长大,直到他想选择自己去留的那天,这件事,你不可能瞒他一辈子吧。”
小男孩对霍沄洺和羽泽完全没有戒备心,他是自己哥哥信任的人,必然是好人,直到他跟霍沄洺上了一辆马轿的时候,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峙淮问道:“安舟哥哥,我们去哪儿啊,我哥哥能找到我吗?”
霍沄洺说:“你哥哥下午的时候又去打仗了,叮嘱我们照顾你,这次的仗可能会有一点久,留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就让我们接你去哥哥家玩一阵子,等他打了胜仗回来,就去接你啊,你好好听话,你哥哥回来会表扬你的,对不对?”
小男孩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从里怀拿出一个已经被弄皱的信封,递给霍沄洺:“这是哥哥交给峙淮的秘密任务,他说这件事很重要,这封信也一定要亲手交给安舟哥哥,哥哥说你看了信,就会保护我的。”
羽泽接下递给霍沄洺,霍沄洺的手有些颤抖,撕开信封,撕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了,把信封放在一边,继续跟他说话。
他想一个人的时候看这份信。
“峙淮想不想骑马?”羽泽问,“羽泽哥哥带峙淮去骑马好吗?”
羽泽把小孩儿带走,留霍沄洺一个人在车上看嶦河留的信,他知道霍沄洺已经迫不及待了。
霍沄洺攥着信封良久,边角已经被他摩挲地有些湿润。
骤然,他拆开信封,轻轻展开信纸。
上面写着:
沄洺兄,安好。我是嶦河。
还没看正文,霍沄洺的眼泪已经充盈眼眶,不能视物。
原来,嶦河一直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