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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蘑菇汤十分鲜美,雁云刚要喝第三碗,梅姨的白眼就到了。
“不许喝,晚上要行针,喝多了麻烦。”雁云赶紧放下汤,鹤雨马上给他拿过来一张饼。雁云接的时候偷眼看看梅姨,果然梅姨盯着他,雁云赶紧老实坐好。
“不许吃,你想看他吐吗?”鹤雨做了一个鬼脸,把饼放回原处。
“脱掉上衣在塌上躺好。会疼,但是无法避免。你是个死士,相信这点疼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是不能挣扎,只能死扛。我很愿意给你喝一些麻醉的药,但是今晚你要喝的药太多,我怕会互有冲突;我很愿意给你点穴,但是这会影响引气攻穴的效果,我也很愿意把你捆起来,但是这对死士是一种侮辱。所以你要坚持住,如果嗓子里咸腥,就想办法把淤血吐出来;如果嗓子里发痒,就努力的喊叫;如果实在挨不住疼了,就自己把自己打晕吧。”梅姨的口气冷冰冰的,她的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梅姨,让我来给他行针吧,我已经在布偶身上练了几年,就连太傅也说我扎的很好,让我在雁云身上试试吧,你看着我就好。”
“布偶和人身上的穴位差别太大,你道行还浅呢。”梅姨还想说什么,就见雁云把针包递给鹤雨,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雁云,你相信我对不对?”
雁云使劲点了点头。
红姐扶着萧夫人站在窗外,屋里点了很多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在窗棱上,屋里不闻一丝□□,只有梅姨小声指引着什么。
“放松,不要绷紧肌肉,你这样,鹤雨没法下针了。如果疼的厉害,就想一些开心的事儿来转移注意力吧。”
想一些开心的事儿,雁云努力的想着,化朽阁猛地闪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残酷的训练,想起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的淘汰,淘汰既意味死亡。他想想点其他的事儿,可是化朽阁对他的影响太深了,就像是烙印烙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月光下,萧夫人轻轻转动手中的念珠。
声音虽轻,却如一道春风,吹散了雁云心头的雾霾。他想起来鹤雨给他洗头,想起了地里青绿富有生机的小菜,想起了羊棚里喜欢翘着胡子乜斜着眼看人的母羊,想起了绿绿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蘑菇,想起了那只历经风雨的蝉蜕。忽然发现,原来他心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发生在凌云峰,他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了下来。
“噗!”雁云吐了一口黑血,明显的,他感觉压在自己嗓子上的巨石松动了一下。半个时辰后,鹤雨的后背湿透了,而雁云,整个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没想到第一次行针你就做的如此之好。”梅姨显然很是满意,“小子,你也不错,第一次行针就能把淤血吐出来,我觉得用不上七天你就能说话了。今天晚上我守夜,你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等过了这几天,就换你守夜了。”
月明星稀,梅姨站在桥头。凌云峰的吊桥平时都是收起来的,吊桥收起来,两峰之间交通中断。中间山涧是个风口,涧外无风之日,涧中也是山风阵阵;涧外起风之时,这涧中便飞沙走石。昨天那样大的山风,这几十米的山涧,雁云能轻松的跃过来……
这些日子梅姨一直暗中观察雁云,雁云的一举一动莫不落在她的眼中。她心里也说不上为啥,只觉得雁云就跟鹤雨所说的一样,并不是个无知无识的死士,看着雁云偶尔嘴角微翘,她也从心里觉得开心。说道底,如果不是碰上了太妃,她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死士,她只是比雁云的命好一些而已。况且从这个死士来到凌云峰,不知为啥,梅姨发现鹤雨同龄人,不再老气横秋;红姐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就连太妃也在不知不觉中精神了许多。太妃一定是把雁云当成了他,雁云的眼睛睫毛长长的,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向上飞起,倒还真有三两分像太妃呢——呸呸,胡乱想些什么,梅姨使劲吐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
雁云的到来使凌云峰上的女人母性爆发,梅姨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点,要不真失了体面。
行针之后,雁云其实已经力竭,可是他却睡不着。他掏出那只蝉蜕,蝉蜕已经变形粉碎了,雁云却把它贴在胸前。
“梅姨……”鹤雨捧着一件披风走了过来。
“你不睡觉?送什么披风,我又不是雁云。”
“啊”
“你以为你鬼鬼祟祟的像个小老鼠,我就不知道了吗?他是你的死士,适当表示一下关心也是可以的,哪里想到你居然跟他在外面说了那么久……”
“梅姨……”鹤雨摇了摇梅姨的手臂。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自己有数吧!这些年你跟着太妃住在凌云峰,连个同龄人也没有,雁云虽然是个死士,到底年纪相符,比跟我和红姐玩有趣多了。我听你说了下午屎苔蛇的事儿,到底他跟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嗯,梅姨,我原来只爱看书,不爱练功,可是现在看来,我实在是错的厉害。我带了流光剑来,你给我指点指点?”
雁云歪着头,认真地听着剑气破空之声。一套剑下来,鹤雨有些微微气喘。
“太傅传你的这套剑法十分精妙,你练了这半年,勉强算是熟练了,只是你练剑不练气,终是不行,不如从明天起,就早早跟我起来打坐练气吧。”
“我也这样想,过去是我偷懒了。梅姨,今天宇文恪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呀,这凌云峰上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吗?”
“去去,我跟你说,咱们凌云峰上没有啥秘密,你还是别操这个心了,没事领着你的死士去采采蘑菇多好。赶紧回屋睡觉去,明天早上我叫你起来练剑。”
针灸配着药物用到第五个晚上,雁云就觉得嗓子一直痒痒地。鹤雨梅姨红姐都在看着他,他鼓了很久的勇气,都始终无法开口说话。很久不说话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
“没事,按理说你应该可以说话了,可能是不习惯吧,也不必勉强。”梅姨收拾好针灸包就拉着鹤雨跟红姐走了。
雁云自己坐在黑暗里,张了很大的嘴,就是无法发出声音。刚饮下哑药的那几个月,只要他敢略微发出一点声音,嗓子就像是着火了一样肿痛,这些年,嗓子已经不痛了,可是他已经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就算受伤,就算被鞭打,他都执拗的避免使用嗓子——无关他的意愿,这是身体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
早晨雁云挑水浇菜,就看见梅姨跟鹤雨在旁边的小草坪上练剑,红姐拔了一些小菜,正一边摘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看鹤雨跟梅姨对战。鹤雨一个不敌,就被梅姨挑飞了手中的木剑,气急败坏的嘟着嘴,跳到旁边的大树杈上,摇来荡去。
“快下来,你以为你还是个小孩子嘛,哎……”红姐一边擦着手,一边喊道。梅姨却浑不在意的去捡远处的剑。就在这时,树杈发出咔嚓一声。
雁云远远地看见,饶是他快,可是也来不及了。
“小心!”粗而沙哑的声音,就像是树枝拖过沙地。
鹤雨一个轻轻地鹞子翻身,像一片树叶稳稳地落在地上。
“你说话了,你刚才说话了,我们都听到了……”鹤雨跑过来,刚才的激烈运动使她的脸粉扑扑的,又因为激动而喜形于色。
梅姨跟红姐也围了过来,三个人围着雁云,脸上都是喜悦地神色。
“鹤雨……”
“红……姐!”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红姐回去给你做碗面。”红姐快活地走了,雁云看见她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梅……梅……梅姨!”
“怎么到我这就结巴了,我很可怕吗,真是——雁云会说话了,你以后不要跑到我跟前来烦我了。”梅姨白了鹤雨一眼,自顾自走开了。
“太好了!”鹤雨拉着雁云的袖子摇来摇去,“果然还是我的办法好使,我真是太聪明了,你知道吗,这个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梅姨说你不是不能说话,你只是下意识的不敢说,只要让你说出来第一个字就好办了。”鹤雨使劲的摇着雁云的袖子,“你快表扬我,说我真聪明,快说!”
“你真……聪……明!”
“我是不是比你聪明?”
“比我……聪明!”
“那你叫我姐姐!”
雁云有些傻住了,他想了一下说道:“我……”他想说我大,可是鹤雨是主人,天大地大,在死士心里,主人最大。
“姐姐!”
鹤雨听了,反而有些不高兴,“我让你叫我姐姐,你就叫我姐姐呀,你明明比我大呀。”
雁云想了半天,才说道:“可是……你比我……聪明!”
“你也觉得我比你聪明对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当你的姐姐好了。以后我说话你要听,但是不要当成听主人的话,就当成听姐姐的话,行吗?”
“嗯!”雁云点点头,主人或者姐姐有什么不同,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愿意听。
红姐跟梅姨听到雁云一本正经地管鹤雨叫姐姐,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脸色。
“鹤雨呀,不要胡乱认亲。他管你叫姐姐,那他管太妃叫什么,他管太后叫什么,他管太子叫什么……”没人的地方,梅姨拉住鹤雨说道。
“我可以收雁云做个义子。”身后传来萧夫人柔柔弱弱的声音。
鹤雨就听见啪的一声,那是梅姨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凌云峰上乱了套。萧夫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为什么?”关好房门,冯冷梅急切地问道。
“梅姐,我是存了私心的。我的身体我知道,不过是熬油罢了。鹤雨这些年跟着我,也算是吃尽了委屈,偏偏她又十分孝顺,无论如何不愿意自己回宫。可是她及笄在即,不要说我当年跟太后有约在先,即便没有我也不能把她留在凌云峰一辈子。梅姐,这世上我放心的人只有你跟尹红,到时候要怎么办。我想了很久,等鹤雨及笄以后无论如何也要送她回宫,有你陪着她,我放心。到时候我就收雁云为义子。有这样一个身份,雁云的日子可以好过些。”
“太后不会答应的。”
“不,她会答应的,只要鹤雨愿意回宫。”
“其实我也想过这事,我原想如果雁云靠得住,就让雁云陪鹤雨回宫。我在先皇病塌前发过誓,这辈子都陪在你的身边。”
“梅姐,不要说我自私。鹤雨回宫,只有你跟在她身边才是最稳妥的。雁云虽好,终是男儿,我不忍,我不忍让他受那一刀之苦。梅姐,我不忍心……”萧夫人说着,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梅姐,你相信吗,我好像觉得我的儿子回来了,我对不起他一次,你让我怎么对不起他两次?你知道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他,无论我念多少声佛号,我都无法忘记我做的孽。”
“这与你何干,明明……明明他就不该存活在这世上。按理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是太妃,我这辈子孤孤单单,太妃跟鹤雨就是我的亲人。我求求你,太妃,忘掉他,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我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梅姨说道最后,忍不住跪下磕了一个头。
徐太妃跌坐在地上:“稚子无辜,他有什么错。”
“他没有错,太妃也没有错,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冯冷梅把萧夫人扶到床边。“雁云虽好,可是他的来历始终成迷,我虽没有证据,这心里也不是十分安稳。”
“雁云绝不会做伤害我们的事。”
梅姐沉默,她无法说服一个错把雁云当成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来防范。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雁云从来没有过过如此称心如意的生活。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烦恼。雁云的脸上有了血色,凹陷的双颊变的丰满了许多。
鹤雨是他的主人,他心里喜欢;萧夫人是主人的娘,他心里喜欢;红姐有时候看他吃饭香甜,会拍拍他的肩,他不再从心里厌恶;就连梅姨偶尔的恶言恶语,他也觉得喜欢。他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人。
一日早上,梅姨跟鹤雨练完了剑,正好看到雁云挑着水过来,梅姨一时兴起,叫下雁云两个人切磋了起来。梅姨的剑法路数只有一个字——快。而碰上雁云,梅姨心里暗叹了一声,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雁云的剑法不光纯熟,而且更快。
“痛快!鹤雨,你要跟雁云好好学。”
“雁云,你的剑法精妙不假,剑招却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招,拼的是狠,拼的是快,但是化朽阁的内功心法又过于阴毒了些,你的心脉已经受损,长此以往,怕不是长命之象。实话实说,你心脉脉象之奇怪,我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医术有限医得了你的嗓子,却医不了你的心脉。如果你不介意,倒是可以跟我练练我的内功心法,想来会有所裨益。”
雁云心里暗暗一惊,这些日子梅姨和鹤雨给他号脉,他已经毫不抗拒了,他自己经常忘记,他的身体里还住着一只火寒蛊。虽然主尊说过,火寒蛊,世人不识,可是万一被梅姨识破,那么就会知道——他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不管他愿不愿意,鹤雨并不是他真正的主人。
这一个月,凌云峰上风平浪静,不知道是危险被挡在了凌云峰之外,还是风暴来临之前的宁静。
“雁云,我们去采蘑菇呀!”
“嗯!”
“雁云,后山上有鹿,我领你去看小鹿呀!”
“好!”
“雁云,红姐刚做了枣泥糕,不过她不让我进厨房,你帮我偷两块来!”
“行!”
“剑招不能使老了,你速度太慢了!”
“噢!”
“想要快,剑法必须熟练!”
“噢!”
“你练功偷懒了,小心梅姨骂你!”
“雁云,你敢去告状?”
“我不敢!”
“最近你好像不叫姐姐了?”
“明明是我大!”
“啊哈,你会犟嘴了!”
月亮终于再次圆了起来。这一夜,刚好是雁云值夜。自从上次遇袭,梅姨就跟雁云轮流值夜。
雁云坐在池塘旁边凉亭顶上,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月亮。时间怎么过的那么快,月亮怎么那么圆,雁云的心里乱糟糟的。
空气似乎有不一样的颤动,那是烈火箫的声音,雁云忽的瞪大了眼睛——主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