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

晚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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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尊站在远远山石之后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像是夜晚狩猎的猛禽。

    等燕珂将那朵有些凋谢枯萎的合欢藏进衣袖,收敛心事默默走后,主尊慢慢踱过来,从地上捏起一小撮土细闻了一下——燕珂上药时心动手颤,不小心洒落些许药末。

    “燕宫秘药!燕珂?呵呵……”燕烈帝只有一个公主,所以燕珂身份不难揣测。

    “世间多少痴男女,爱到深处生怨尤。无欢,这就是你的命。”谁能想到无欢不过是最卑贱的奴隶,竟然又招惹上了燕烈帝唯一的公主。主尊的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但是慢慢地,这冷笑又变成了难以掩饰的苦笑。

    刚刚有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一年,也是合欢纷飞的季节,他受了伤,踉踉跄跄地推开小院柴门,一个清丽淡雅的女子,就坐在合欢树下。她给他细心的包扎伤口,给他端水喂药。在那个小屋里,他几乎要放弃复仇,只想安逸的溺死在她温柔的气息中。可是造化弄人,她竟然嫁给了他最痛恨的人,是,也好,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一直坚硬。

    无欢不过是为了忘欢,忘记那年那月那棵合欢树旁那短暂温馨的欢愉。

    “主尊,无欢会不会让她传递消息?”无思出现在主尊身旁,打断了主尊短暂的回忆。

    “他想,但他不敢赌。”主尊从腰带里摸出那根小小的白玉簪——晟丰帝,看你的好孙女,帮了本尊大忙。

    我所遭受的,你们都要一一遭受,我所失去的,你们都要一一失去。

    “主尊,无欢这次回来跟原来真的不一样了,他什么都敢,他的驯服都是装出来的,他……”

    “他能做的你不能!”主尊一把掐住无思的脖子:“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只有你聪明?他敢向你扔食腐虫,那是他想告诉我,他是变了,但是他只敢朝你扔食腐虫。可是无论他怎么隐藏,他都是我用心调*教过的死士,最了解他的人是我。可是这样也挺好,他已经无知无觉了很久,让他亲眼看着悲剧的发生却无能为力不是更好玩吗?所以,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捏碎你的脖子。”主尊狠狠一推。

    无思摔倒在地,他赶紧爬起来跪好。

    “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主尊抬头看看太阳,他在计算时间。

    “消息已送达。”

    “呵呵,好,办得好!好戏一个人看太无聊。”主尊一甩黑色大氅下摆,衣摆拂面,无思顿觉脸上一痛。食腐虫虽然已经取出,可是它的口水在腐肉上便有促生长之效,若在新鲜好肉上便会腐出一个洞,无思现在真正的面目可憎。

    一个白瓷药瓶滚到无思膝前:“你的脸太臭!你不喜欢无欢,等我用完了他,可以考虑赐给你,你喜欢怎样都可以。”

    无思跪在地上,捧起药瓶。他不喜欢无欢,没错,他恨无欢。

    化朽阁在西面沙漠,四面黄沙围绕,几百里荒无人烟,只有那么一处小小的绿洲,那是他跟所有从梁燕渝楚和各个番邦属国掠过来的孩子为了生存而搏命的地方。

    他是燕人,可是当年燕国内乱,一年水灾一年蝗灾一年旱灾一灾接着一灾,士兵们饿着肚子互相攻伐,自相残杀——他们是最可怕的兵灾。

    他清楚的记得当年他九岁,饿的脱了像,他亲眼看见燕军士兵破门而入。

    家里已经断了顿,锅里只有薄的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粥。可是他们就是不信,为了逼迫母亲拿出粮食,他们把父亲吊在屋梁上,逼着父亲吃大粪,美其名曰喝酱汤。

    家里没有粮食来换取父亲,他亲眼看见他们把一碗大粪灌进父亲的肚子里。士兵们也饿,可是他们还有力气磋磨人,而他,姐姐,娘,奶奶都饿的连哭都没有力气。全家人仰着菜色的脸,木呆呆的看着。

    士兵临走砸碎了他们唯一的一口薄铁锅,他和娘还有姐姐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爹爹放下来,可是爹爹放下来时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一肚子酱汤。

    铺着一层薄席的炕上,卧病的奶奶亲眼目睹儿子被非人对待,大瞪着双眼跟着走了。娘带着姐弟两个在院子里挖坑,娘蓬头垢面,不悲不哭,反而一直笑着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

    有一个士兵忽然回来了,抱着干小瘦弱的姐姐,扔给娘和他半个干馍。姐姐只比他大两岁,他看见那个士兵从裤*裆里掏*出一根丑陋的物件,听到姐姐凄惨的哑着嗓子的破音,他忽然疯了。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捡起士兵扔在地上的长刀。

    他没想到士兵腰上还别了一把短匕首,娘替他挨了那下,娘也终于一了百了了。

    下雨了,旱了那么久,下雨了,院子里四具尸体,屋里两个等死的孩子。

    门开了,黑色的衣角飘了进来,外面那么大的雨,可是主尊的手干燥而温暖,手上还有一块带着些许体温的饼。他看着主尊,像是看从天而降的神。

    “你愿意跟随我吗?”神说。

    “我愿意!”瘦小卑微如蝼蚁,他伏在地上。

    “还不跟上?”主尊的声音,无思藏好白瓷瓶,握紧拳头。

    主尊是神,至少是他的神,他愿意拿自己的血肉供奉神,可是主尊的眼里却只有无欢。

    同时,太子在御书房坐卧难安。自从发现那块马蹄铁,太子一直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刚接到梁渝边境军报,梁渝交界处有盗匪出没,大渝派兵剿匪,却剿完不走,陈兵列阵,意有所图。

    虽然都是小股军队,奈何占领的那些山头都是高点,两国军队形成犬牙交错之势。这些军队都是从渝燕边境调往梁渝边境的,已经形成对梁边界增兵的事实。

    兵部已经吵翻了天,有人主张先发制人,把大渝撵回传统线,有人主张静观其变,按兵不动。

    镇守大渝边境的是长顺王世子萧彦鸿,而长顺王已经有了不臣之心。他们父子应该已经达成默契,正在等待时机。所以太子没有征求长顺王的意见,而长顺王也是三缄其口。

    北燕求娶三皇姐,可是母后已取中宇文恪。宇文恪是他的心腹之臣,比起燕润,他更希望三皇姐能嫁给宇文恪,因为宇文恪会给穗阳所有女人渴望的幸福。可是这其中要拿捏好尺度,否则就是驳了燕烈帝的脸面。西渝不安稳,北燕万不可再生差池。

    绑架三皇姐的黑衣面具人到底什么来历,不知为啥,太子有一种直觉,这个面具人一直针对的就是皇宫,或者更直白一点,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食锦楼刺客余党一直没有抓获,黑衣面具人跟那些刺客是否是一伙的,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更强大的势力作祟。

    凉州大旱,赈灾钱粮拨出去,可他却听京兆尹旬无咎奏报,最近京城里灾民日益增多,是不是又出了贪墨之辈,朝廷应派督察使下去,派谁又是一个问题。朝廷门阀派系众多,牵一发动全身。户部尚书孙胖子这几天脸拉的老长。

    书案上摆着《九攻》,太子的手指轻轻抚过发黄的纸面,霹雳弹——那到底是怎样威力巨大的东西。如今朝廷财政虽未出现赤字,可年年可丁可卯,没有剩余。建造火*药司是必须马上着手去做的事情,可银子从哪里来。

    太傅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晟丰帝极喜奢靡,物必极美,饭必极精,一朝驾鹤,库帑近空。父皇虽勤俭治国,奈何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母后带着年幼的自己,斡旋于各方势力之中,到底有多艰难,如何敢轻易触动各门阀的利益。母后宠爱花阴,而花阴最喜攀比,她还真是皇爷爷嫡嫡亲的好孙女,太子叹了一口气。

    千头万绪,纷乱如麻。太子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压力,他想出宫溜达溜达透透气,寻找一下答案,可是太后早已三令五申,不许他出宫一步,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他想念太傅,太傅在他心里是柱石一样的存在。

    梁国太傅舒飞扬算是一个奇人,晟丰帝时,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客卿,年轻,没什么名气也不受重视。

    晟丰帝后宫庞大,子嗣众多,可是夭折的也不少,男嗣活着行冠礼的只有三个,皇后占俩,妃出一人。一般人冷眼旁观,五皇子乃妃出,于帝位自然无望。可偏偏舒飞扬与五皇子气场相合交往深密。

    可谁知,晟丰帝暮年,脾气乖张,太子偶因小事顶撞了晟丰帝被杖责,皇后母家势大,竟撺掇太子逼宫。逼宫不成,激起了晟丰帝的暴戾凶残,他竟然斩杀太子,废除皇后,将三皇子废为庶人,皇后母家被诛杀殆尽。

    不仅如此,晟丰帝十分忌惮朝中权重之人,特别是武将,受此事株连者众。最没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五皇子入住朝阳宫,这就是晟丰帝晚年最出名的朝阳宫变。

    后来五皇子继位,年号乾清,舒飞扬先是官拜太傅,后又做了太子的启蒙师父,更是先帝四名辅政大臣之一。人人都道这舒飞扬能掐会算,早就算准了五皇子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舒飞扬此人,仪表堂堂,行有仙风,坐有道骨,且为人处世,十分公正,是太后十分信任之人,朝中敬仰追随者众多。三个多月前,他忽然以有个人事务为由,向太后跟太子告了三个月的长假,一准假,他立马不知去向。

    舒太傅在京为官多年,除了先帝御赐的一座府邸,细算起来,他竟连个枕边人都没有。先帝曾要为他指婚,他也直言不讳的说过,多年前偶遇一女子,当时年少,惊为天人,立誓非她不娶。如今虽然阴阳两隔,当年之心不改。先帝再三苦劝,无奈舒太傅情比金坚,言大丈夫立誓,致死不变,如今又立誓辅佐君王,护卫大梁,其他的一概不考虑。

    当时先帝笑言,古来女子为男子守贞者常有,但是男子为女子守贞者,只闻太傅一人。可是偏偏这样,先帝更重太傅。

    先帝尝与人说,男子立誓与情爱,不过是成全自己,成小节略敬尔:但能立誓于家国,成全了忠义,乃天地大节,非敬佩二字可表。

    先帝驾鹤西去八年,太子也逐渐长大成人,可满朝文武皆知,太子最敬重的人只有太傅。他四岁跟着太傅启蒙,到如今已经十几年了,这些年,太傅于他,亦师亦友,偶然有些时候,他心里还偷偷觉得,太傅似乎在某些地方弥补了父亲早逝带来的遗憾。

    就在此时,朝阳宫总管、太子贴身大太监童三钱小跑着进来:“郎君,太傅回来了!”童三钱的胖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是眉角眼梢却带着掩藏不住恰到好处的一丝焦灼。

    “真的,在哪?”太子几步绕过童三钱,朝殿外张望。

    殿外除了伺候的内监,宇文恪跟轮戍的侍卫,并无他人。

    “郎君,舒太傅没有进宫,他去了长风驿站迎接燕国五皇子,这是他托城门守卫带给郎君的一封信。”童三钱虽然是个内监,但是从小服侍太子,颇有些灵敏的嗅觉。舒太傅回京,不先来参拜太后跟太子,反而去了长风驿站,这绝不寻常。

    童三钱手里托着一封信外加一块玉牌。太子认识那块玉牌,那是舒太傅与他约定的信物。

    太子的右眼跳了几下。

    宫里侍卫禁军除了轮戍各处的,还有一部分虽不当值,但是也不许随便出宫的,这些比较机动,太子可以随意调拨,不比御林军或者各道府军队,需由太后或者太子下旨,出示兵符,兵部备案,才可按旨行动。

    一炷香以后,宇文恪点齐一百名侍卫禁军,全部骑上快马,风驰而去,目标长风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