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晚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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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飞扬的样子略显憔悴,可是他却清楚的叫孙老怪师哥,雁云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声音他记得,他记得,就在竹溪村大火的那一天深夜,他记起了这个声音。

    “你来做什么?”孙老怪翻了一个身,微微背对着舒飞扬。

    “师哥,不是你让大青驴引我来的吗?”舒飞扬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这么些年了,师哥对他的态度还是从未改变。

    “哼!你找到化朽阁了?”孙老怪不屑一顾地问道,雁云有些吃惊地看着舒飞扬。

    “找到了,已是一片焦土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化朽阁了。”舒飞扬有些黯然地回答。

    化朽阁已经是一片焦土了?从踏上那片沙漠上的绿洲,雁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开始的时候只觉得度日如年,可是后来麻木了,只觉得转眼就离开了,如今知道那片洒满自己汗水的土地已经不在,雁云心里竟有些莫名惆怅。化朽阁四面沙漠,离着东南最近的城市也要百里,这中间布满毒虫陷阱,除了主尊,谁能烧掉化朽阁,而主尊用烧掉化朽阁这样的仪式宣告,他已经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我就说这是郎玄机的调虎离山之计,可笑你明知是诡计,偏要上当,也是够蠢的。”孙老怪从来不在嘴皮子上让人半步。

    “我若有一分可能把危险消灭于襁褓,我都不能不试。况且,当年郎玄机与我约定,十年之内绝不踏足大梁一步,他食言了。师哥,不说这件事了,师哥叫我来什么事?”舒飞扬显然不想在外人面前过多谈论这件事,便转移话题问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师哥有事只管吩咐。”舒飞扬说完,目光不漏痕迹地在雁云身上打量了一遍,“这位小兄弟,我们有事相商,可否请你离远一些。”

    从舒飞扬靠近篝火,雁云便站在一旁,双手抱胸,长身玉立,静默不语,仿佛是一块还微微喘着气的石头。

    “方圆百米,就是一只虫叫,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若离得再远些,你就不怕我跑了吗?”雁云抬眼正视舒飞扬,跳跃的火苗在雁云眼里映出两只奇怪的光点,他心里有太多疑问,而且,他——不喜舒飞扬。

    “说得好!”孙老怪大赞一声,舒飞扬微微皱起了眉头,听师哥的声音,中气不足,似有大亏损。

    “你若耳力如此好,怎我过来没有示警?”舒飞扬有些怀疑,他一路过来,雁云始终安安静静。

    “你若鬼鬼祟祟而来,我自会出声,你脚步沉稳,光明正大,又和大青驴相伴而行,且它一路舒服地打着响鼻,必是熟人。”雁云垂下眼皮,

    舒飞扬释然,“既如此,师哥请讲吧。”

    “我要你收他为徒!”孙老怪几乎是一字一顿,却又无比清楚地说道。雁云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要听孙老怪说理由。

    “燕落坡,燕润已死,梁燕之战,一触即发,你让我收这个杀手为徒,你告诉我理由。”舒飞扬一惊之下,马上镇定心神问道。

    “第一,燕润不是他杀的,第二,你去化朽阁,难道不是为了找他?你找了他十年,如今他就站在你跟前。”孙老怪说完,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舒飞扬。

    月华如水,夜静无声,舒飞扬愣了半晌,才又郑重地将雁云从新打量一番,隔着火堆,两个人眼里都是无尽的疑问。半晌,舒飞扬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可有把他的身世告诉过他。”

    “还没来得及。”孙老怪闷声闷气地回答。

    舒飞扬略放了一点心,虽然他做得无声无息,可是雁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找我找了十年,什么身世,雁云很想问,可他终究没开口,他等着舒飞扬的回答。

    舒飞扬纠结了一番,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哥,现在的情况十分棘手,雁云跟着我并不是最好的结果。燕润已死,燕烈帝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躲起来等事态平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如果有,那么呆在你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孙老怪猛地坐起来,也许是起得急了,也许是气得狠了,他说话气息十分不稳。

    “师哥,你明明知道朝堂便是漩涡的中心,你为何要把他跟我绑在一起,烈帝追究燕润之死,我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舒飞扬看看雁云,轻轻坐在孙老怪身边。

    “舒飞扬,你是个面冷心冷,情冷意冷之人。师父一生,不过你我两个徒弟,你小我三十载,师父对你视若己出。当年师父晚年才得一女,小师妹倾心于你,你怎能伤她的心,使她心碎早逝,累及师父师娘。别人都说你重情重义,可我却说你薄情寡义。”

    “师哥,这么些年,你我同朝为官,你却对我不理不睬,又不许我当着别人的面喊你师哥,我就想着你一定是在生我的气。可是师哥,我本孤儿,师父师母,便是我的亲爹亲娘,师妹于我,便是手足,我可以为了师妹赴汤蹈火,却不能娶她,若不爱她,娶她不是亵渎她吗?况且我当年离开,并不知师妹会因此早逝,若我知道,也许又另当别论了!”

    “巧言善辩。你敢说不是为了扶摇公主,她是当年梁国第一美人。她去卫国,不过行的是西施之计。郎玄机,卫国亡国之子,当年若不是你迷恋扶摇公主,放走了她的儿子郎玄机,哪里有现在的麻烦事。”孙老怪不依不饶。

    舒飞扬神色黯然,“师哥,情之所起一往情深,又岂是人力所能控制,我虽然钟情于扶摇,可是却是发于情守于礼,若情是可以轻轻放下的东西,师哥当年,又为何会在师父娶了师娘之后,便远走京城。”

    雁云听得目瞪口呆,这两师兄弟,一个八十一,一个也五十了,竟在这月明星稀之夜,微风静谧之时互相揭短,雁云有些后悔,也许刚才应该静静地远离才对。

    “你……你胡说些什么。”孙老怪变声变调,偷眼看雁云,只见雁云眼观鼻,鼻观心,竟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说到底,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你我不过俗人。”舒飞扬仰头看看月亮,一片云朵悄悄飘过来,月光变得半明半暗。

    “好,就算你不是无情,你却难说自己有义。舒倾是怎么死的,当年你帮先帝争夺大位,如果不是舒倾在大皇子身边策应,你如何能未卜先知,步步领先,招招制敌,可惜舒倾为你不惜深陷虎穴,最后暴露身份,死在大皇子手里,你才能引大皇子上当,最后晟丰帝废了大皇子,贬三皇子为庶人,先帝才能登基。你为了你的大业,舍弃了舒倾,可怜这个傻小子,竟心甘情愿为你去死,你敢说你没有利用他?你心里装着家国,装着天下,你已经认定了这辈子要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在最紧要的关头,雁云难道不会成为第二个舒倾?”孙老怪说完,仰头又喝了几口酒。

    舒飞扬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舒倾是他心底永远不能解脱的痛:“我对不住他,这件事我无言辩解。”

    “雁云身份贵重,断不能步了舒倾的后路。所以,我要把他和你捆绑在一起,我要你对天发誓,只要你活着,你就会护佑雁云。”孙老怪说得急了,咳嗽不停。

    “师哥,既然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你又为何把雁云交给我,你不怕我食言吗?”

    “你我师兄弟,我再对你不屑,我也知道你舒飞扬这一生,即便薄情寡性,却是重信守诺言出必行,而我,不能将雁云留在我身边,非不想而是不能。”孙老怪喝完最后一口酒,将葫芦扔进火堆。

    舒飞扬脸色大变,几十年了,这个葫芦孙老怪一直带在身边,爱若珍宝,无他,因为这是师父所赠。他一把抓过孙老怪的手腕,孙老怪却舒舒服服地躺着,并无一丝反抗。

    “师哥,你的心脉尽断,你怎会受这么重的伤,你坐起来,我这就替你运功疗伤,我记得师父当年给过你一颗九夏还魂丹——怎么没有了?”舒飞扬一把撕开孙老怪脖子上的衣服,脖子上挂着一个羊脂白玉的小瓶子,打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没了,不过我记得师父当年也给过你一颗九夏玉露丸……”孙老怪看到舒飞扬心急如焚,倒有些美滋滋的,这个师弟,终究还是关心他这个师哥的。

    “当年徐太妃带着三公主上了凌云峰,我送给三公主了,就算现在去找三公主要,也是来不及了。”

    “不用去要了,鹤雨那个小丫头把九夏玉露丸给那个小子吃了,我的九夏还魂丹,现在也在他的肚子里。”孙老怪云淡风轻地说道,仿佛是说了一个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其实很想大笑几声,却是心肺剧痛,连带脸都有些轻微扭曲了。

    雁云大吃一惊,怨不得刚才那壶酒下肚,就觉得浑身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奇经八脉也都畅通无阻,许多原来没有记起的事情就连支微末节都记起来了,原来是这个缘故。雁云过来跪在孙老怪的身边,刚才不过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孙老怪脸上的皮肉都软塌塌地凹陷下去,怪不得孙老怪一直半躺着,背对着舒飞扬。

    雁云一言不发,抬起左手手腕,便要划开腕部动脉,却被舒飞扬一把抓住:“喂血没用的,九夏已化,染骨入髓,我师哥花了整整一个甲子的时间用内力提纯烘焙,又岂是凡药。”

    孙老怪在脸上挤出了一个龇牙咧嘴惨不忍睹的笑容,雁云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要喂血给他,这使他很满意,“雁云,你跪好,我有话告诉你。”

    “雁云,好孩子,你身份高贵,绝不是个奴隶……”

    “师哥,雁云的身世牵连太多,以后让我找个机会慢慢告诉他好吗,我发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话实说,绝无半点欺瞒。”孙老怪说了两句,舒飞扬忽然出言打断。

    孙老怪闭上眼睛,微微长叹一声,说道:“好,这事说来话长,我也的确没有时间了。雁云,你心地善良,这世上的人多有不及。我走后,无论怎样的绝路,万不可再有一了百了的念头,好好活着,听你师父的话,鹤雨需要你,太子需要你,这大梁的百姓更需要你,你不是折翅的孤雁,你是云朵上的鹰,好孩子,记住了。”

    雁云点点头,正之又重地磕了一个头。

    “火寒蛊乃人间奇蛊,那个该死的主尊郎玄机身上有火寒母蛊,所以他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你。可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吃了九夏玉露丸和九夏还魂丹,你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那个该死的郎玄机,只要你够强大,他便无法操控你。杀了他,你的火寒蛊就无药自解,杀了他,你的火寒毒也无药自愈。从来一物降一物,你生来就是郎玄机的克星,你要相信自己。”

    雁云点点头,又磕了一个头。

    孙老怪哆嗦着从贴身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小物件,递给了雁云。雁云双手接过来,孙老怪的手热得像块火炭又像只干瘪的瘦鸡爪子,仿佛气血都被燃尽抽空了。

    “师弟,雁云不能带着奴隶的烙印活着,这是那枚玉扳指,那场大疫后还活着的满朝文武都应该记得,去求太后太子吧,我就这一个要求。”

    雁云的头磕在草地上,只觉得眼里酸涩异常。

    孙老怪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他想起身,却是无论如何都起不来,雁云向前跪行一步,将孙老怪抱在怀中,除了鹤雨,这是第一次,雁云出自本性,将人主动抱在怀中并无半点厌恶抗拒,孙老怪要不是濒死,一定会手舞足蹈起来,:“雁云,我想收你做个义子,给我摔盆捧灵,你……你可愿意?”

    “我愿意!”

    “盆要买城西那家棺材铺的,他家的盆摔的最响最碎。”孙老怪不放心地叮嘱道,梁国风俗,出殡时谁家的孝子贤孙盆摔的最响最碎,便也是代表最孝顺最心碎神伤,于死人大约也是极有面子的。

    “我知道。”

    “我所有的医书都送给王太医,整个太医院也就那个小子我看着还顺眼……”孙老怪的声音低了许多,大青驴似有所感,走过来,低下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孙老怪的手。

    “对了,还有你,咱哥俩好了这些年,我先走了,把你送给宇文恪,让他给你养老。雁云,你告诉那个臭小子,大青驴比较挑嘴,别给我喂瘦了。”孙老怪临死也不忘坑宇文恪一下。

    “不会瘦。”

    孙老怪嘱咐完,不再说话,只是下死劲地盯着舒飞扬,只是眼里的光彩就如旁边临熄的篝火一样,努力挣扎却已经是临秋末晚了。

    “皇天后土,师尊在上,我舒飞扬今日便收雁云为徒,只要他肯听师训,行正路,我必细心呵护,倾囊相授,爱如眼眸,不利用,不抛弃,若违此言,便如此树。”舒飞扬说完,挥手一掌,将身边一颗碗口粗小树拦腰劈断。

    “去……去磕头!”孙老怪声如蚊蚋。

    雁云将孙老怪靠树倚好,转身给舒飞扬磕了三个头,“师父!”一声师父,雁云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

    孙老怪干瘪褶皱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这世上除了他孙老怪还有谁能在心脉已断的情况下又坚持活了这么久,他的事都交代的清晰明白,世间了无遗憾。如果他还有一分力气,也要为自己大声叫好,可是他现在没有力气了,篝火快要熄灭了,只略有一点黑红的火炭还在苟延残喘。

    “师父……师父!”孙老怪嗫喏着,眼底忽然闪出一点奇异的光彩,可是转眼间,灰飞烟灭,孙老怪死了,活着的时候痛痛快快,绝不吃半点亏,死的时候也是干干脆脆,不肯拖泥带水。

    有一滴滚烫的液体划过雁云的脸颊,悄悄滴入草丛,他的心痛的不能呼吸,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最早是娘,然后是红姐,再是孙老怪,又有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入草丛,一滴一滴,断断续续,无论怎样也忍不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眼泪,曾经无论受多重的伤,挨多狠的打,他都不会流泪,化朽阁对眼泪是零容忍,爱哭的孩子总是被最先淘汰,可是这一次,他的眼泪却是忍也忍不住。有一股恨意从内心的最深处升腾起来,他恨主尊,恨主尊,原来他从骨子里害怕主尊,可是现在这股恨意翻山倒海,压在他的心头,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主尊那里,主尊,他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