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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子这边请。”
韵竹不冷不热的声音将裴九飘然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
凤见公主排行第三,与四公主鹿鸣同父同母,素日同食同寝,甚为亲密。可就这同胞姐妹,性子却截然不同。
裴九身在宫外,也常听得家族市井闲话议论宫中秘事,但有关这三公主的,着实不多。
韵竹将裴九领至一间偏殿小阁,早有宫婢在外等候。
“奴婢见过裴九公子。凤见公主午歇未起,请公子阁内稍候。”
宫婢言语虽恭敬,却止不住拿眼睛上下打量裴九,眼神一不留意撞上韵竹,吓得立时缩首退至一边。
凤见公主……凤……不知为何,这凤字竟隐隐刺到裴九心中。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那轻舞的红云,那闪烁金芒的鸟面,那暗淡的双眸和唇上的一抹殷红……
识海之中突然响起一串金铃魔音,当日手腕刺痛的回忆瞬间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裴九暗自运功调息,按下心魔,方定睛向阁内看去。
这间小阁墙上挂满字画,正中只放一张极大的书桌,上陈文房四宝等物,竟不似女子闺房,却像是大家公子的书斋。
只有一只铜凤香炉,散出缕缕沉香。
可要说这是书斋,阁内却又无半本典籍,只是放满了空白纸张。桌上有一张纸写了半句残诗:
“象牙箸,琥珀杯,誓破东海三千甲。”
这半句诗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句打油诗,字迹则透出一股自傲之气。
裴九自幼剑道儒道皆承自小叔叔亲授,小叔叔说见字如见人,笔锋现剑意。
小叔叔剑力儒中见风骨,如傲雪寒梅。自己则擅一手快剑,如绝壁临风狂草,癫狂自顾。
而这句残诗的主人,字迹如龙须凤尾,初看柔弱,再看超然,似随时能飘出纸去。
顺眼看去,墙上挂的字画,却是人物。
有一少年剑客立于剑林枯骨之中,手中青锋破尽甲胄。
又有一翩翩公子髻松发散,手持蓝筹,旁边女子如云环绕。
最近的一位婀娜美人口衔金杯,轻俯腰身送向公子,身上的薄纱下透出若隐若现的美好身段。
每位美人手中,或头上都别有一支金梅。
不会吧……
裴九突然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似乎他才是那个美人,轻纱几乎尽被人灼灼目光透过。
还有几幅,也皆是以这男子为主角,只是所有的画中,别人皆有面目,只有这男子背影对人。
咦,不对……裴九细细一看,画中似乎还另有玄机……
“裴公子见礼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
虽不似鹿鸣公主的娇俏,却有一种醇香之意,似能抚人心境。
裴九转身,却见门口立着一位姑娘。
说是姑娘,只因她全身无一件首饰,只着了一件淡蓝缀银花的常服,头上青丝尽绾至颅顶,用一根同色丝带束住。
既像儒生,又像浣女,唯独不像公主。
“……凤见公主?”裴九揣摩着对方身份。
“是我。”
凤见踏入阁中,顺着他方才的目光掠过墙上的画,淡淡开口道:
“裴公子见这字画,如何?”
“公主画的是在下?”
“是,也不是。”
凤见望向裴九,目光大方坦荡,丝毫无妙龄少女看陌生男子的羞怯之意。
“这是她们口中的你,我依着描述画了下来,你这本尊可愿评点一二?”
“公主画技出神入化,裴九惊叹。”
“不对。”凤见截住了他的话头。“你的眼睛明明在说不像。”
她细细打量了裴九一遍,接口道:
“我也觉得不像。如今我知道你的长相了,这些便烧了,我再重新画过。”
面前明明是一个柔弱的纤纤女子,为何她的话锋比小叔叔剑锋更难令人招架……裴九一时语塞。
“你讨厌我?”
“什么?”
“我们说了这么多话,你口中始终是这不咸不淡的几句,你不喜欢和我说话?”
凤见眼睑微垂,似要极力让自己显得柔和一些。
“裴九不敢,只是公主过于坦荡,裴九自愧罢了。”
“坦荡?难道你周围的人和你说话,都这般遮遮掩掩不成?”
不等裴九接话,凤见微微侧身,轻叹道:
“我母妃也总说我,性格太直,不善转圜。可我只想真心待人,为何说真话,也要转圜?”
她似在问裴九,又似自言自语。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来,直面裴九,却不敢再如之前看向他的眼睛。
“她们都喜欢你,想要嫁你。你呢?”
“她们?”
“鹤舞,鹿鸣,父皇赐婚,她们都希望是自己。”
“……”
裴九原本筑起的层层心防,仿似被凤见的话掀起一股股飓风,每一句话都击在他的耳畔,击在他的心中。
真心待人,为何还不能直言?
她们都想嫁你,你呢?
“公主想嫁我吗?”话刚出口,裴九这才清醒过来。
可话已出口,收不回了。
凤见难得地沉默了几息。她的眸子亮了一下,却又明暗不定起来。
“鹿鸣是个极好的姑娘,你若娶她,是最大的福气。鹤舞虽性子急些,我和她言语上有些不对付,但你若真心喜欢,我也无话可说。你若是此刻告诉我,你喜欢她们两人中的一人,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便是。”
还未等裴九开口解释什么,凤见一手扶在书案边缘,仿佛只有这厚重的书案能支撑住她接下来的话。
“但若……,只要你说,我便寸步不让。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行。”
凤见说完再无言语,仿佛这句话已用完她余生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裴九也沉默不语,一时间阁内静到极点,只有那袅袅沉香还在默默暗示时间的流逝。
“我明白了。”
最终是凤见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声音略带颤抖。
她强让自己慢慢走出小阁,再也没有回头。这阁内的一人一物,她不想再看,也不敢再看了。
阁内只留裴九一人,脑中一遍遍冲荡着凤见方才的话,就连凤见何时离开竟也毫无知觉。
连她临走对宫婢说的话,他也完全都听不见了。
“裴公子走后,连阁带着里面的东西都烧了吧。”
……
待裴九再次回到漱玉宫时,正撞见鹿鸣与皇贵妃闲话。见得裴九进来,鹿鸣竟又慌慌张张地告退躲了出去。
“这孩子平素心眼子就只生了半个,如今全用在你身上了。”
皇贵妃叹了口气,抬眼暗示韵竹让宫内奴婢退至殿外。
“你既回来,想必是已经与二位公主说过话了?”
“是。”
“那你心中可有决断?”皇贵妃不由正了正身。
从方才鹿鸣的表现来看,似是对这裴家哥哥更又依恋了几分,只是不知凤见那边如何……
“回皇贵妃娘娘话,两位公主皇家天颜,冠绝九州,可裴九与公主并无缘分。”
“可……”皇贵妃心头刚生疑窦,旋即豁然。“裴九,你可想好了?”
“是。鹿鸣公主与凤见公主乃裴九此生所见至真至美之人,奈何臣剑冢之身不堪匹配,只怕耽误公主青春年华,辜负娘娘与圣上厚望。娘娘无需多虑,这退婚之事臣自有说法,定不教娘娘与圣上为难。”
皇贵妃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口,只轻叹了一声。
“好孩子,难为你了。本宫便承你这份情,今后裴家如若有求,本宫自会照拂一二。”
“谢娘娘,臣告退。”
裴九刚退至殿门,皇贵妃似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招手将他唤了回去。
“下月初五乃是本宫生辰,圣上原意举行家宴,邀请裴家一同入席,定下这赐婚之事。若是你现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就回去准备准备赴宴之事吧。”
……
剑冢内本是一片枯骨残甲,当年血战遗骸敌我难分,裴家历代本意勿忘祖训,便不再收殓,只让这残剑残甲散落各处。
每逢祭拜之日幕天席地,让英魂亡灵散于日月星辉之下,朝露暮云之间。只在东北角的一片空地上结了一间草庐,供历代执剑人休憩之用。
草庐和山壁之间,数座坟包凸起,是历任执剑人的坟茔。坟前并无墓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主人生前的佩剑。
每一把剑尚握在主人手中之时,都在剑道榜上留下过惊艳一痕。
裴九在一座半旧坟前呆坐了已不知多久。
坟前是小叔叔的佩剑“风华”。他曾与这剑对招多次,人中君子,剑中风华,走的是一派温柔磊落的路数。
裴家族人中,就数他与小叔叔最为亲密。
尽管在族人眼中,小叔叔为情自苦,为了一个对他无意的女人,自闭于冢中。
只因那女人所爱的男人,一心想要做这剑道第一,执念之深,竟为求一名,穷追不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肩负裴家,不能让这第一与他。
我入冢不出,他便如剑斩深潭无处可着。
以他武功之高,只要不对上我,便可伴你一世无虞。
只是不曾想他却用尽心机,不惜以你为饵,诱我出了剑。
那夜月朗星稀,无风无雨,可你抱着他的尸身望向我的眼神,却如风雪中的落枝残梅般,冰冷而又绝望。
我们三个,就像是被命运绑住了一般,最后一个扯落一个,谁也没能逃出这道轮回。
之前小叔叔喝醉时,就翻来覆去喃喃自语这些,也不管裴九是否听懂,如何接话。
可如今人已落冢,剑已蒙尘,小叔叔这一生,究竟值是不值?
那日在漱玉宫小阁中,他未发一语,但离阁之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这二十余年浪迹红尘阅美无数,公主亦是此生见过的至善至美之人。但有了小叔叔的前车之鉴,加之醉花宫的失手之恨,他此刻已无意再用情。
我不想像小叔叔一样作茧自缚,为他人生,为他人死。
我亦不想像母亲一样,父亲走后依附族老,随波逐流,人微言轻。
我已失自由之身,不愿再失自由之心!
我立于这天地之间,任他风刀霜剑,我只是裴九!
无需谁为我,我也无需为谁!
……
不日后,圣上便降旨裴国公府京城主宅,八月初五皇贵妃娘娘寿辰,皇家举办家宴,裴府所有三品以上男子、身有诰命妇人携其子女均可入席。
甫一接旨,裴府便炸了锅。
置装的置装,备礼的备礼,那些血脉靠近些的族亲一派趾高气扬,庶出远房则只能艳羡观望,心中暗恨自己爹娘无用,命数不济。
作为宴会主角之一的裴九,亦是被推至这风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