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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怀决定放长线, 钓大鱼。
第二天,仙洲已经开始刮起风来, 隐隐有风雨飘摇之势。
这边靠近南边, 和他们土生土长的原来仙洲不一样, 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无雨无雪无雾, 只有风, 温暖干燥。几位仙山的山主定期会布雨升雾,在九百处仙湖上方造出巨大的布雨法阵。
这个法阵消耗巨大,持续时间也长,最盛的时候能以狂风催着朽木的气势洗濯天地, 风清云舒。慕容仙门也因此会给弟子们放两三天的假。有人会趁着这个时候回家探亲,平日里喧嚣闹腾的学堂中都渐渐没有人了。
雪怀自然是不会回去的。
雪宗仍然在外地办事, 家中只剩一个雪何。再说了, 离他们的春休假期也不远, 他并没有那么急着回去。
他听了仙门敲响的钟声, 悠远苍凉,知道晚些会下雨, 却不知道何时会下。
他昨日折返回去将那五十个金瓜子拿了回来,也没有留字条,晚饭干脆就没吃。四日的养胃小菜吃下来, 他的脾胃没有前几天那么难受了,雪怀吃了半个蟠桃,就当用完了晚饭。
他去了他修炼的那个山洞的上边, 那是一处梨花盛开的山坡,草木葱郁,地势高阔,放眼能望见半边天和半边水,躺下来时,衣裳底下就是柔软干燥的花木,猛一看像是无边无垠的雪。
清香十里。
雪怀靠着一株梨花树坐下,歪斜着捧出一本书来,闲闲地看。天边开始翻涌黑色的云流,凉气扫过来,吹动他的头发。
但他仍然没有走的意思。看了一眼远处升腾的横波,他伸了个懒腰,居然就地躺下了。
凉风习习,树上偶尔有花瓣会被吹落,带着将临的湿气,一同吹散他乌黑的发。
云错撑着伞过来找他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树下的少年仿佛不是躺在那里,而是自花与泥土的深处生长出来,能够随风摇曳。
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周围的喧嚣声都好像远去了,风静下来,间或传来一两声远处人的叫喊:“快下雨了,快回去。”却显得这边更加安静起来,静得……能听见眼前人安稳呼吸的声音,比梨花更加柔软甜美。
云错半跪下来,将手中的伞轻轻放下。风紧跟着起来,这是一阵劲风,头顶巨大的梨花树冠沙沙作响,吹散更多花瓣。
恰好就有那么一片花瓣,落在了雪怀眉间,然后顺着漂亮的弧度往下滑,擦过他的眉眼。
云错愣愣地看着这片花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要拂掉那片花瓣——
因为它不惊动雪怀,故而他嫉妒它。雪怀把这些花纳入他认可的一部分,纵容它们,亲近它们,却总是不肯以这种坦然的姿态。
他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为何,想要说的话为何,也忘了这一方柔软的荫蔽之外涌动的云和雨。指尖触及之处勾起了难以言喻的战栗感,那感觉正如十几天前,他将他堵在万花盛开的幽深巷子里,指尖捻着一抹桃色,擦出他眼下那粒红色的泪痣。
像那个一厢情愿的吻,带着甘甜的茶香。
像眩晕之时天地翻转着扑向自己,而非自己直直坠落下去,像溺在水滴的人被高远深空抛弃,而非自己背离光明……像他,迎着花里长出的少年低下头,不是他紧绷的理智所驱使,是眼前人在命令他。
而后他的少年人睫毛颤动,睁开了眼。
乌黑明净的眸中照出一个惘然失措的影子,风移影动,暗香浮去,接近静止的时间随着眼前人一并活了起来,连风里都带上了那么一些轻快的促狭。
“果然是你。”
两个人离得太近,云错一低头便要吻到他的距离。雪怀开口时,那温热香甜的气息几乎要擦着他的嘴唇过去。
他触电一般地,急急忙忙地起身后退一步。细密的雨水敲打在地面上,他这才发现雨已经下了起来。
雨势不小。
他愣了半晌,低声道:“我来给你送伞,你快回去吧。”
雪怀拿着伞站起来,拂去肩头的落花,就那样抬头看着他,眉心蹙起。
云错被他看得束手束脚起来,跟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
两边一对望即知,一个放线钓鱼,一个偷偷摸摸,这几天的事情双方都门儿清了。云错完全没有被逮到的准备——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每日准备的食材上漏了破绽。
云错低声道:“……对不起,我这就走。”
他站得离梨树远了些,细密的雨水从树梢坠成线,慢慢地浸湿他的衣衫。玄色的长衫过水后变得沉黑透亮,在天青雨幕中晦暗不清。
雪怀身上也沾了些雨水。门中药修的衣裳一向是暗青色的,他穿起来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头发乌黑,过了水后透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美来。
他拎起雨伞撑开,几步走出去,拽住了云错:“这几日仙门布雨,周边五湖四海都封住了去路,连青鸟都过来不得,你要走到哪里去?”
云错衣袖被他拉扯着,他阴戾的眉眼中也浮现出一丝诧异之色:“没关系,我能出去。”
雪怀觉得他根本在瞎说:“就这个布雨的阵势,少说元丹以上修为才能出去,就算你以前入过魔,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你先跟我回去。”
云错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要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吗?”
这小子想得倒是很美。
雪怀瞥了他一眼:“你就在我修炼的山洞呆着,一会儿我让小饕给你送被褥衣裳过来。”
小饕是他给饕餮鬼起的名字。
“哦。”云错老老实实地应了声,好像还有点失望。
山洞不远,但路已经变得不好走了起来。雪怀过来时走的是这上头的一条小路,现下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难以走动。
他们便从青石板路造成的山道上下去。
这种布雨的法术并不似寻常的雨,它带着穿透与渗入的特性,能透过任何结界。要避雨,法术不顶用,反而只能用最普通的雨伞。
他们只有一把伞。雪怀举了一会儿后,见到云错停下来,眼神往伞面上望了望,又看了看他,道:“我来打伞。”
雪怀道:“没关系,你是客。”
云错欲言又止。
雪怀又走了几步,看见云错脚步总是慢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因为自己身量不及云错高,故而他平日里习惯的撑伞高度其实是会挡住云错的视线的。
他把伞柄往云错手里一塞,也觉得有点尴尬:“那你来撑伞好了。”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
雪怀说:“不用往我这边偏了,伞够大,我这边淋不到的。”
云错又“嗯”了一声,但过一会儿后又不知不觉得往雪怀这边偏。
雪怀决定不再和他多费口舌——这人根本就是个傻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洞,两人都是一身的水。雪怀用了个小法术给自己慢慢烘着,云错则生了一堆火,问他:“你今晚吃什么?”
雪怀说:“我吃过了,你不用管我。等几天后雨停了,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云错看了他一会儿,找了个地方坐下去,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以后不会躲我的,雪怀。”
他宽了外袍晾在火上烘,里衣的衣襟也散开,尚未干透的水珠挂在他坚实有力的脊背和胸膛上,在暖黄的光下显得俊秀挺括。
雪怀哑然失笑:“我不是躲……我的意思是,云公子,你是少仙主,本来就很忙了,跟着我到这里来算什么事呢?”
云错说:“青鸟每天都会过来,事情我转达处理,没有耽误。”
雪怀说:“可是这几天青鸟进不来也出不去,你手里的事也会积压起来。”
云错说:“我还有冥府信鸦,它们是死灵,没有实体,仍然可以为我送信转达,不会耽误事情的。”
雪怀:“……”
云错盯着他的眼睛,执拗地说:“可是我是你的未婚夫。雪怀,你照顾不好自己,你的病复发了,应该有个人陪你。”
雪怀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灯火跳动,让他本来就很亮的眼睛更亮了,好似里头有水光似的,他这次加重了语气:“云公子,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婚约是你与我父亲单方面的约定,我并没有同意。而且就算是你与父亲的约定中,也不是直接的婚约,只是说,若是五年后我同意,我们两家再进行结契,对不对?”
火光明灭,他眼下那粒红痣又变得生动勾人起来,像他那天抽花烟的模样。
云错半天没说话,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似乎在愣神。
雪怀:“?”
跳跃的焰火唤起白日的花香,白天在树下所触及的余韵再次将他包裹,仿佛被潮水冲刷。
他低声道:“你……”
雪怀没听清:“什么?”
“你……好看。”云错说。
他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迷恋和炙热,那是雪怀从没见过的——是这样纯粹,直白和明朗,他不带任何不敬和亵玩的意思,也不带暴烈的征伐欲侵略性,只如同久居地底的孩子头一次注视星空,惘然又甜蜜。
雪怀忽而觉得有些羞恼,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顶不住云错的视线——这谁受得了?更别说他脸皮薄。
他拎起伞起身,飞快地道:“我先回去了。”而后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中。
雪怀是个脸皮薄的人。
小时候,雪宗经常伙同慕容宓把他逗哭,因为他实在是太乖太漂亮了,逗他有趣。后来去了天庭的幼儿所,有十几只凤凰族的小胖鸟喜欢他,见他第一面就要啾啾滚过来蹭他,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直接被吓哭了。
后来再大一些,倒是对于追求者这档子事轻车熟路了起来,连拒绝人的模板都背了好几个。家中给他印了几千张拒绝信,需要的时候就裁一张出来用。母亲死后,继母进门,他的性子也变得越来越跋扈、张扬,但骨子里还是个少年人,他长得好看,被很多人喜欢,这是他骄傲的资本之一。
所有人都知道雪怀有多傲气。
可今天的云错却让他时隔这么久,再次体会到了当年的手足无措。
“算了,他有病,年纪也小,我不跟他计较。”雪怀决定放过自己一马。
早点把这人弄回去才是正事。
他整理了床铺,找出了一床干净被褥,准备让饕餮鬼送过去。可饕餮鬼没出息的,叼住被子角就想吃掉,并且克制不住,被他训得眼泪汪汪的,最后还闹起了脾气。
只有一床被子多出来,饕餮鬼把它咬烂了。雪怀也来不及揍它了,只得自己再推门出去,想去仓库另找一床新被褥,结果一出门就撞见了他外公外婆。
慕容老夫妇站在门外,看见他湿淋淋的一身,首先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弄成这样?小怀,怎么不早些回来?”
老人家都爱唠叨那么几句,雪怀一见二老来了,立刻就明白云错怕是还要再冻上那么一会儿。他现在也解释不清自己出门要干什么了。
他道:“修习课业晚了一些,没事的。您们怎么过来了?”
“这几天风雨大,学堂也不上课,小怀,你随我们上去住,你的房间也给你收好了,换了厚被褥。”他外婆道,“这就随我们去吧,小怀,快些。”
雪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怎么不用?你看看,你周围师兄师弟都回家了,家就在这里,放课了却不回家,这像样吗?还是说,小怀,你在怨你姥爷平日对你要求太严苛了?”
雪怀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肯定不可能告诉他们自己藏了个外人在慕容山庄,云错的身份解释起来又是一大堆麻烦。
他对着二老反复解释说自己绝对没有什么叛逆的想法,只是今天下午才在修炼时造了一个需要时刻维护的法阵,不好走得太远。
说了半天,二老才将信将疑地允许他留了下来。
他外婆拉着他的手说体己话,又反复说:“那这样也不成,就算不回去住,姥姥也给你加床被子,好不好,小怀?”
雪怀说:“真的不用了姥姥,我一会儿马上就睡了,不冷,不劳烦您了。”
他又问询了一下两老最近的情况,慕容金川又与他进行了一次长久而深入的未来谈话,要他把正心、刻苦、自省等八十余条准则铭刻于心。
等他送二老出门时,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回房继续收拾。饕餮鬼的情绪恢复得很好,雪怀在揍了它一顿之后,终于叫动了它:“这个储物戒送给云错,别又在路上吞掉了,云错你记得吗?就是那个长得好但是很凶的人。”
饕餮鬼乖乖表示还记得,嗷呜一声后就冲出了门去——
然后没过多久,又奔了回来,原样叼着储物戒,去蹭雪怀的手。
雪怀:“怎么回来了?”
饕餮鬼叼住他的衣角,拖着他往门边走。
暖阁外边的门大开着,外头风雨飘摇,雪怀一眼就看见了在其中走着的云错。
云错浑身湿透,立在庭院中,正眯起眼睛打量上面的楼层,似乎有些无法辨认。雪怀立刻想了起来,这是仙界的晚上,滂沱大雨会干扰云错的灵视,就如同他在魔界的血雾中寸步难行一般。
他拿了伞走出去,喊了声:“云公子。”
云错听见他的声音,先是一愣,再急匆匆地往他这边走了几步,双手不确定地往他的方向伸过来,碰到了他的肩膀。
他声音里有着微微的急切和颤抖:“你没事。”随后又仿佛是怕吓到他,解释道:“我……我等了你很久,你没来,你的小饕餮也没有来,我以为你走失了。”
雪怀歪歪头:“我不是三岁小孩了,哪这么容易走失。更何况我看容易走失的是你还差不多……刚刚有些事耽误了,你不必担心……云公子?”
云错的手微微发着抖,愣愣地看着雪怀。
这个眼神雪怀太熟悉了——
就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见面,云错冲过来把他抱住之前的眼神。
雪怀立刻就要抽身往回走,但云错比他动作更快,直接伸手抱住了他。两个人彼此牵绊着退到了门边,雪怀脚后跟磕到了门槛,一不留神就要往后倒去,云错这样也没松手,手肘垫在雪怀身下,一声不吭地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又任由雪怀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
雪怀半跪在他身边,极力想把自己被压住的衣角扯出来,又骂他:“你有病!姓云的,你有——”
云错安静地凝望着他,眼底带着些笑意。
但雪怀很快就没骂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也变得错愕起来,望向他们身后的某个方向。
云错跟着爬起来,往后边看了看。
一对他不认识的老人立在他们两人身后,衣着华贵,老妇神情震惊,老人脸色很臭,手里还抱着一大床被子。
云错谨慎地道了声:“您好。”
慕容金川无视了他,直接问道:“小怀,这是怎么回事?”
雪怀:“…………………………”
作者有话要说:饕餮鬼:我在现场,我证明,当事人情绪恢复得很好,很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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