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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夏认识默影的时候还不到五岁。
那时他跟伊斯他们之前所看见的、对着屏障另一边的棘人小孩儿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一样,喜欢对着那些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冷血怪物”吐口水,做鬼脸,用他们学会的一切语言的行为,进行各种各样的谩骂和侮辱。
大人们并不会阻止。虽然在长大之后,他们不会再做那种幼稚而无用的事,但他们的怨恨,却只会在艰难的生活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强烈。
但棘人小孩儿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仿佛他们听不懂,或根本听不见他们在骂什么。有些小沙地人会因此而更加来劲儿,奥夏却渐渐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把他养得活泼又健康。他喜欢在那些还没有被开凿的砂岩里钻来钻去,那其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很适合一个小沙地人的冒险。
而奥夏从不会迷路——他的方向感在沙地人里也算是好得出奇。
他在砂岩与屏障交界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花园。
那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很浅的岩洞,大小只容他一个人躺在地上,而岩洞的对面,屏障的另一边,则是高大的树木间一片寂静无人的草地。
这里在屏障那边应该也是个偏僻而隐蔽的地方,一直没有棘人出现,奥夏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花园。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他还无法明白内心的向往和失落,只是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花很长的时间,入迷地看着一朵野花如何从含苞到开放。
直到有一天,一个突然出现的棘人破坏了一切。
那棘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个小沙地人,四目相对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奥夏跳起来破口大骂。
因为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占,他骂得前所未有的难听。他以为对方会像其他棘人那样毫无反应,或者就此离去再不出现——这样就再好不过,可那个比他大了至少有十岁的棘人在片刻的惊讶之后,毫不客气地叉腰跟他对骂了起来。
虽然口音和用词略有不同,他们的语言居然是相通的。
奥夏被骂傻了。他贫乏无力的言辞完全敌不过对方花样百出的唇枪舌剑,最后他甚至十分丢脸地哭了起来,才终于让对方闭了嘴。
奥夏哭着回家,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又偷偷溜了过去——他实在舍不得他的小花园。
他以为那个棘人应该不会再来,但对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棘人合上了书,挺直脊背。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她说,“关于这个地方的……使用时间。还是说——”
她瞥了小沙地人一眼。
“我们要用上一次的方式来决一胜负?”
她对欺负小孩儿似乎没有半点压力,一脸“再被骂哭也不要怨我”的得意。
奥夏气得脸颊鼓起又瘪下去,最终只能妥协。
他们订下了“协议”。但两边对时间的计算方法似乎并不一样,偶尔他们仍会撞到一起,又谁都不肯离开,渐渐的,居然也能开始和平相处。
从毫无交流的和平,到简单的、对骂之外的交流。
棘人少女很爱看书。她捧在手里的书总是干净又整洁,有些甚至十分精美,和沙地人因为无数次互相传阅的破旧不堪的书完全不一样。
奥夏对此依然是嫉妒的,嫉妒又怨恨。但少女偶尔看到兴奋时会忍不住跟他分享,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故事,难以理解的描述,又让他情.不.自.禁地听得入迷。
她甚至还会用她的魔法能力变一些小小的戏法给他看。
作为回报,有时奥夏也会向少女讲述自己的生活,并且刻意地把那些艰难和危险美化得像是冒险般轻松有趣。
“你知道吗?”某一天少女突然告诉他,“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棘人和沙地人,也曾经不分彼此地生活在一起。”
奥夏那时已经八岁。他听说过这个——高尔说的。
“可是,”他说,“你们背叛了我们。你们盗取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生机,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乐园,却把我们扔在了荒漠里。”
少女并没有生气。
“而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是沙地人为了能得到足够离开苏迦的能源,用棘人的血提炼血石,让我们几乎灭族……我们的祖先逃到地底,在那里发现了苏迦神留下的树种,用血泪向它祈祷,才让生命树长了起来,给我们永恒的庇护。”
她在奥夏愤怒地表示那是谎言之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她说,伸手摸了摸看不见的屏障——它摸起来其实有点像水,却坚不可摧。
“但是,有这个隔在中间……‘真相’,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因为,与生存相比,那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她语气中的忧伤与惆怅让小沙地人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下去。
奥夏开始朦胧地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他的父母死了,死在一场与其他聚居地的沙地人的冲突里。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外来者——只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外来者们对他们不过苟延残喘的聚居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可其他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沙地人,却一直对这片还稍有生机的土地虎视眈眈。
无处发泄的悲痛让奥夏在时隔四年之后,又一次对着棘人少女发出比从前更为恶毒的谩骂。
少女惊愕无比,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骂回去,她安静地听着,直到从小沙地人口不择言的谩骂里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沉默地离去。
奥夏在她离开后哭了很久,为了再不能归家的父母……或许也为一些别的东西。
他最后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小、小得他都快要挤不进去的岩洞里抽泣着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一束野花静静地躺在屏障另一边的草地上。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很久,默默地离开。
那之后他有近两年的时间再没有去过那个岩洞。现在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哪怕他只有八岁——八岁,对沙地人而言,已经是可以学着战斗……和杀人的年纪。
他绝佳的方向感让他能有一些不同的选择。高尔他们一直在探索地底,想要找到一条能进入屏障的路,而奥夏的能力,在缺乏仪器的情况下,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奥夏第一次发现地底那条裂缝时并没有钻进去,只是因为那里干涸的血迹而稍加停留。但那一次他们有更重要的发现,便忽略了那一片深色的痕迹。
高尔他们在三代人几十年的探索里发现了一些关于血树的规律,比如衰弱期,比如棘人十年一次的祭祀对血树的影响——那会让衰弱的血树重新恢复生机。
他们知道破坏祭祀或许能削弱血树,最终破坏屏障,但屏障另一边的祭祀他们根本没法儿干涉,只是在上一次的祭祀时发现,血树的树根不仅会在祭祀时喷出水来……还有一些根里会有血液流出。
不是血树的汁液,而是真正的血。能够凝成血石的,棘人的血。
当奥夏知道并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血都冷了。
他偷偷跑去了地底,又一次找到那条裂缝,并且钻了进去,在那光滑的表皮上撬下了一些凝结的血液,拿回来给高尔。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棘人的血。
可当高尔问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鬼使神差般,他撒了谎。
他知道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沙地人会千方百计地阻止祭祀,但那可不是为了救那些可能被当成祭品的棘人,一旦能进入屏障,他们甚至有可能将所有的棘人都杀光,或者圈养起来……喂那棵树。
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原本就是死敌。可是……可是……
他回到了那个岩洞,一连去了好多次,才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少女。
他告诉她他们的发现,问她知不知道棘人的祭祀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原本是想要讽刺他们的“牺牲”,却在看见少女渐渐惨白的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果然是这样吗……”少女喃喃自语。
然后她失去焦距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奥夏身上。
“我们原本就有所怀疑。”她说,“……谢谢你。如果能确定的话……我们会想办法阻止祭祀。那样的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该发生。”
奥夏知道他不该阻止。如果棘人自己去破坏祭祀,那简直再好不过。
“可是,”他说,“如果屏障消失……”
沙地人不会放过你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
“也许,”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也许你们可以破坏那棵树。高尔说,如果血树被破坏,一切或许能回到从前……虽然屏障会消失,但树的生机也会散落到整个大地,而你们,你们……”
——你们至少不会被关起来,成为那棵树的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