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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三年仲春,京城中最受瞩目的马球赛依例在北苑举办。
每年春日的马球赛都是京中大事,阿殷晨起后,由宫人伺候着梳妆,也换了套劲装应景。玄素已经去勤政殿里商议朝政,她往隔壁宫室去瞧湛儿,小家伙倒是已经起了,瞧见她,便蹬蹬蹬跑了过来,“母后!”两岁半的孩子,跑起来已经颇稳当了。
阿殷躬身将他接在怀里,“湛儿昨晚乖吗?”
“乖!”湛儿点头,将两只小手臂搭在阿殷颈间,“父皇呢?”
“父皇还在忙,咱们去给皇祖母问安。”阿殷就势亲了亲小脸蛋,放湛儿下地,同往长乐宫隋太后处去。
湛儿最喜欢这位皇祖母了,一到了长乐宫,不待宫人引路,自己就先跑进去问安。阿殷紧随其后进去,给随太后问安过,将湛儿抱着坐在椅中,“太后前几日凤体欠安,湛儿总惦记着,今日听说要过来,跑得比谁都快。”
隋太后含笑,“也是怕病气过给了他,才不许他过来。湛儿想祖母了?来,祖母刚备好的糕点。”说话间便拈了新做的栗子糕给他喂。自玄素登基、尊她为太后,这长乐宫里的天就彻底晴了,隋太后笑得愈来愈多,身子也比从前更见好转。她对于永初帝感情已然淡了,最初几个月还常过去陪伴太上皇,自永初帝驾崩后,便将心思都用在了湛儿身上。
做衣裳、做糕点吃食、教着读书习字、带着游园赏玩,隋太后无需操心宫闱琐事,对湛儿的精心竟不亚于阿殷。
湛儿也很喜欢这位和善的皇祖母,更喜欢她宫里的诸般吃食,每回说要来看皇祖母,多也是冲着糕点过来。
阿殷将栗子糕掰碎了喂给他,湛儿自抱着茶杯送下,舌尖一绕,将唇角的糕点碎末都舔了进去。
隋太后将糕点推得离阿殷近些,“你也尝尝。今日马球赛是何时开始?”
“午时初刻才开始呢,太后今日也去瞧瞧吧?铁衣还在京城里,今日她在马球场又该大展身手了。”
“外头毕竟风凉,叫铁衣后晌来我这里坐坐就好。”
阿殷应命,也未多说。自那年瞧出隋太后用药时的端倪,至今已有数年,纵然太医精心调理,那病根儿却还未完全拔去,加之永初帝驾崩后多少伤感,今年春天这病倒比从前更重些。隋太后在宫中十数年,对这马球赛也看得腻了,兴致不高,还不如做糕点浇花能令她高兴。
这头两人正说话,那边湛儿趁她俩不注意,却瞧瞧将两块软糕藏在了袖下。
他年纪尚小,衣裳也不大,那糕点被压在袖下,半隐半现。
阿殷余光瞧见,勾了勾唇角,也未点破。
湛儿黑溜溜的眼睛往两个大人望了望,见她俩还在说话,又将另一只手伸下去,将早已藏好的绣帕拿出来铺在膝盖,将两块糕点小心翼翼的放上去,包了藏起来。
随后,小家伙便跳下了圆凳,仰头道:“母后,皇祖母,我要去外面。”
阿殷吩咐宫人陪着他出去,又跟隋太后坐了片刻,才告辞而出,带着湛儿回到宫室。
玄素已然下朝回来,三人用完早饭,齐往北苑去。
而今春光正好,宫廊两侧碧瓦被内里伸出的花枝掩映,阳光铺在地砖,格外明媚。阿殷同玄素并肩而行,到得北苑马球场,诸位朝臣宗亲及家眷都已到齐,负责此事的常荀正忙着安排,脚不沾地。
湛儿被宫人抱着走了一路,到得马球场的高台上,见到已然成为禁军统领的蔡高,便挣脱怀抱,朝他跑过去——从定王府到皇宫,蔡高都负责带人护卫阿殷,自然也常在湛儿左右,很受小家伙喜欢。
蔡高才跟阿殷和玄素行礼完毕,见小皇子跑过来,便再度行礼。
湛儿年纪尚幼,对此也不上心,只将那绣帕拿出来,取出块糕点,歪着头递给他。
蔡高显然曾受过这等待遇,下意识要去接,却想起还有帝后在跟前,不由面现尴尬。
这边动静吸引了台上众人目光,玄素最先开口,“湛儿,这是什么?”
“皇祖母的糕糕。”湛儿偏着头,答得郑重。
“送给蔡将军的?”
“蔡叔叔抱我骑马。”湛儿的手还固执的伸着,蔡高顶着玄素的目光,伸双手接过来谢恩。
湛儿将剩下的糕点咬去一角,又小心翼翼的包回绣帕中,藏起来。
阿殷强忍笑意,睇着玄素,“怎么,看不过眼了?”
“给蔡高也不给我。”玄素物不平则鸣,招手让湛儿过来,将他抱着放在膝上,“父皇后晌带湛儿去骑马,好不好?”
“好啊!”湛儿闻言甚喜,目光发亮。
“那么——”玄素指了指湛儿腰间悬着的小小锦袋,“给我尝尝?”
湛儿面现茫然,直到阿殷说“给父皇尝尝糕糕”后才算明白过来,小胖手伸回去将那绣帕取出,捏着糕点有些犹豫,眼睛眨巴着往玄素脸上瞧了片刻,才拿起糕点咬去一角,递到玄素跟前,“父皇吃。”
他这当爹的亲自带着骑马,吃到的糕点竟然比蔡高少?而且湛儿还要犹豫?
玄素忍不住笑,依旧不平。
湛儿倒不会想这些,等玄素吃完了,小手臂攀在他胳膊上,凑过去将他唇上沾的碎屑擦去。
玄素这才展颜。
去年的马球赛因永初帝驾崩而搁置,今年便格外热闹。
阿殷入宫之初还为繁琐宫务头疼过一阵子,后来渐渐熟稔,就轻松了许多,闲时也爱到上林苑和北苑骑马散心,跟女官们打马球为戏——嫂嫂傅垚马术颇佳,常入宫陪伴,常荀的妹妹常兰蕙也是常客。不过毕竟多是女儿家,又多少顾忌她身份,打起来远不及那年在北庭时酣畅淋漓。
今年听说隋铁衣归来,这场马球赛阿殷当然不愿缺席。
窄袖儿春衫轻薄,那匹枣红色的马是惯用的,彼此熟悉。
阿殷握起马球杆时,英姿飒然。
对面隋铁衣风采如旧,同阿殷当先纵马而入,率队驰骋。仲春的艳阳洒满球场,周遭凉棚下坐满了观赛之人,不少人都是北苑常客,记得多年前隋铁衣跟那位小女将对阵时的精彩。而今两人年纪渐长,马术球技也更加出色,挺拔修长的英姿在场中穿梭,精彩连连。
玄素坐于台上,目光一错不错的跟着阿殷。
胭脂红的衫子洒了点点金色,穿在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皇后身上,阳光下看来,如同这满目娇嫩新绿般生机勃勃。她满头青丝皆用玉冠束在顶心,散下来的发梢垂在颈后,随风而动,侧身击球时,身姿灵活。队中旁人多已失色,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和隋铁衣——
驰骋沙场的成名女将,英姿卓然的年轻皇后,身手球技皆是绝佳,争相竞逐时,比年少儿郎们的那场更为精彩。
湛儿年纪虽小,却也似被场上吸引,坐在玄素膝上,五根小指头不时将玄素的食指握紧。
嘉德公主在旁看着,也是深感意外,“虽然知道皇后身手出众,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厉害!平常还不明显,如今对上隋将军,这气势就出来了。隋将军的马球,那是许多男儿都比不过的!皇兄——”她从前也颇喜欢马球,如今看双方驰骋竞逐,心花怒放,难免生出艳羡,“回头请皇后教我打马球好不好?”
玄素未置可否,只道:“会骑马了?”
虽然是惯常的冷肃神情,那语气里却颇揶揄。
嘉德公主哼了声,“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却也不会一直怕下去!”她自那回被摔下马背,见到马时就犯怵,虽被阿殷怂恿了几回,对于马却也只敢远观,更别提打马球了。其后又是怀胎十月不能骑马,而今诞子也有近一年了,好几回进宫时见阿殷纵马,心生羡慕,试着骑了几回,却还是刚上马背就心悸,有始无终。
为此,嘉德公主也十分懊恼——不能骑马,可就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玄素也不愿妹妹总被埋在阴影里,就势道:“那你何时再学?”
嘉德公主气哼哼的,却没敢说出个具体的期限来。
“今日就学。”一直沉默观赛的冯远道忽然开口了,“我教公主骑马,今日傍晚恢复如常,皇上信不信?”
见不得媳妇被小瞧了?玄素目露笑意,道:“朕便将上林苑借于你。”
两人商议完毕,齐齐看向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已有两三年不敢碰马,心内恐惧依旧,然而既已被玄素推到这份上,冯远道又夸下海口,只好咬牙道:“好,就在今日!”
待阿殷打球完毕,回到台上,听说冯远道要教嘉德公主骑马,也颇期待。
是日马球赛结束,待皇亲众臣离去,玄素便摆驾上林苑,还带上了跃跃欲试的湛儿——小家伙年纪虽小,却很喜欢被人抱着骑马,小脸上满是期待。
上林苑中草木渐盛,湖水摇动清波,周围树影参差错落,是纵马佳处。
嘉德公主选的是一匹颇为温驯的马,被冯远道扶上马背时,熟悉的恐惧便袭上心间,立时蹬腿要放弃。冯远道试了几回均不见效用,软语劝慰之下,嘉德公主虽然敢在马背坐着,等那马小跑起来,还是忍不住尖叫,挣扎之下,险些摔下马背。
阿殷怕她受伤,忙要劝止,让她循序渐进,却被玄素拦住了。
“有冯远道,你担心什么?”玄素握着阿殷的手,朗声道:“慢些教,朕先往北边散心,一个时辰之后来检看成果。”说罢,带着宫人齐齐离了湖边,往北边去散心。黒狮子和红马早已备好,湛儿惦记骑马许久,定王便抱他在怀中,往苑中肆意驰骋。
阿殷今日马球打得累了,便拣个开阔地方坐着,看他父子纵马游戏,笑意盈盈。
半个时辰后,阿殷同玄素丢下随行宫人,往原处去看时,就见嘉德公主和冯远道同乘一骑,在湖边跑得正高兴。红衣艳艳的嘉德公主被冯远道抱在怀中,已然忘却恐惧,瞧见玄素时,还高声笑道:“皇兄,我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