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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逍说的没错,柳夏的性子就是这样,她自己不爱说话,向来也不愿多听别人说话。方才书房之内,段杨二人与李当忍言谈甚欢,对柳夏来说却是十足的煎熬,好容易宾主尽欢而散,她自是要好好透透气不可。
待师兄弟离开,柳夏深吸口气,循着那股莫名的幽香,踏上了右手边一条小路。此时夜色静好,她独自走在月光中,只觉心下一片澄清,嘴角也不自觉微微翘起。柳夏容貌本就极美,这一笑之下,真如月宫谪仙一般,只可惜深夜时分,却是无人有福瞧见了。
这小路并不算长,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拱门前。柳夏微微犹豫,却还是轻轻走了进去。走进拱门、绕过照壁,就见到一个不大的花圃,北边则是一栋两层小楼,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下,晃悠着双腿,正望着院子里的花圃发呆。
柳夏认出,那是白天时冲着贺管家做鬼脸的少女,不曾想却在这里遇到了。她略感别扭,正想转身就走,那少女却也瞧见了她,惊讶道:“你……你是来给老爷祝寿的柳夏姐姐,是吗?”
耳听少女发问了,柳夏只好站住脚步,?“你认得我?”
“我在贺管家旁边听到了啊,还有你的师兄和师弟,我也知道他们叫什么呢。那个年纪大点的公子姓段,年轻些的姓杨,是不是?”
少女开心的笑了,连忙招呼柳夏过去坐,“柳姐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睡不着吗?要是睡不着,我能跟你说说话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的……”
这女孩的话恁也多了。
柳夏心下不喜,但她性子再冷、此时毕竟是客人身份,总不能甩脸子给别人看,索性便走了过去,淡淡说道:“你知道我们叫什么,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风铃!柳姐姐,我叫风铃,风是大风的风,铃是铃铛的铃!”
风铃……取这个名字,怪不得如此聒噪。
柳夏默念两遍,突然有些好笑。
她在神武宗的卧房檐下,正挂着一串由镇泉石制成的风铃,起风时,石子相互碰撞,会发出如同泉水滴落的悦耳响声。只因柳夏年幼时不敢独自居住,总要哭累了才睡得着,师父柳思明就做了串风铃哄她开心,说也奇怪,自打挂上之后,她便真的不怕了,听着那叮咚叮咚的声音,每晚都能睡得安稳。
想到这里,柳夏对眼前的少女略多了半分亲切,于是也在廊下坐下。风铃开心极了,过了半晌,身边却始终没有动静,忍不住道:“柳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我要说些什么?”
柳夏反问道。
“这,这我可不知道。但是聊天嘛,总要两个人都说话才行呀。”
“我不爱说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说话,柳姐姐,你想聊什么?”
“我与你并不相熟,不知有什么可聊的。”
“哦……”
风铃沮丧的垮下脸,过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柳姐姐,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长、又滑又顺,平日里怎么养的,能教教我么?”
“嗯?”
柳夏一怔,侧眼看了看自己的秀发,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想来很多人的头发都是如此吧。”
“才不是呢!”
风铃兴高采烈的撩起一缕自己的头发,借着月光举到柳夏眼前,“你瞧,我的头发就很不好,毛毛躁躁的,还发黄呢!”
“嗯,是吗。”
柳夏轻飘飘的瞧了一眼,便又不说话了。
风铃大觉无趣,过了一会儿,忽听柳夏问道:“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我……少爷还没回家,我实在睡不着,唉……”
风铃叹了口气,她本来俏丽可爱,这口气却叹得颇为惆怅。突然,她警惕的抬起头,“柳姐姐,你不会把这事告诉老爷吧?”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柳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更何况,我连少爷是谁也不知道。”
“少爷是老爷的儿子,这里就是少爷的院子啊。”
“‘老爷’,‘少爷’,”
柳夏琢磨着这两个词汇,沉吟道:“既然你这么称呼他们,那你是……”话未说完,她略一犹豫,?“嗯,没什么。”
“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风铃笑着把话接了过去,“我自然是下人嘛!”
“哦。”
眼看风铃如此开朗,柳夏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问道:“你家少爷没回家,你为什么就睡不着了?”
“就是睡不着啊!往常嘛,少爷睡前会写字、画画、或者弹琴,这些都要我在旁边伺候,有时他不想做这些,也会给我讲些书里的故事,或者教我认字。他困时,我便给他打水擦脸洗脚、铺好床被。等他睡得香了,我才会回屋呢。”
风铃荡着双腿,嘟着嘴道:“今晚少爷不在家,我总觉得好些事情没有做,原本是躺下了的,可怎么也睡不踏实,干脆就跑来少爷这里待一会儿。”
“你很喜欢伺候人吗?”
柳夏扭过头,皱眉看着风铃,“给别人当下人、当仆役,我以为应是无可奈何之事,怎么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我不该开心吗?”
风铃一怔,说道:“我家少爷待我可好了,而且他从不打骂下人,若是瞧见谁不小心做错了事,还会帮忙瞒着贺管家呢!”
“他若真那么好,便该不要你伺候,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才是。”
柳夏这话一出,风铃登时吊起眉毛、气鼓鼓的把头转向了一旁,过了一会儿,嘟囔道:“你知道什么,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少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人各有志,这也很好。”
柳夏微微点头,却是懒得与这小女孩多说。风铃仍有些不服气,等气消了些,才小心翼翼问道:“柳姐姐,你成亲了吗?”
“没有。”
风铃这话实在唐突,幸好柳夏的性子是清冷中带三分漠然,要她开心不易、要她生气同样不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为什么不成亲啊?”
风铃追问道:“柳姐姐,你这般漂亮,一定有很多人都惦记着你吧?是不是修道做神仙的人不能成亲啊?”
“男女之情、分属阴阳,亦是天地万物中的一环,只要不损道心、无害他人,我师门并不禁止。”
柳夏不疑有他,淡淡道:“至于我,则根本没空去想这些。道途长远,沿途尽是美好风景,我独自欣赏已然足够。”
这番话在风铃听来实在玄之又玄,但有一点她是听懂了的,柳夏这个来自神武宗的大美人可以成亲、尚未成亲、不想成亲,因此可以断定,她连意中人也是没有的。
少爷有戏呢!
风铃这样想着,心下喜滋滋的。可是小祖宗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真的在舫船上搂着那些坏女人睡觉吗?不,少爷绝不会的!
应该……不会吧?
夜色越发深了,风铃的脑袋瓜经不住这般胡思乱想,睡意开始涌来,她小声道:“柳姐姐,我困了。”
“嗯。”
“你呢?”
“不困。”
“啊,你精神真好!那我也待会儿再困吧。”
“这是什么意思?”
柳夏皱眉问道:“困了就是困了,怎么能待会儿再困?”
“嘿嘿,我自有办法。”
这样说着,风铃悄悄掐了一下手背,疼的她小嘴一咧,“好啦,现下不困了。对了柳姐姐,你为什么会半夜到少爷的院子里来啊?”
“这……”
柳夏顿了顿,如实说道:“我在外面闻到了一种花香,味道很是清冽,我想瞧瞧是什么花才会有这种气味,因此便寻来了这里。”
“花香?花香!”
风铃一拍脑袋,笑道:“我知道啦,柳姐姐,你跟我来!”
说着,她屈膝跳进院中,奔到了花圃旁,柳夏心中好奇,便也跟了过去。
“你瞧,定是它们了!”
风铃炫宝似得指向几盆花草,那花色做乳白,蕊部则是淡黄色;花瓣薄而精致、层层相叠,在月光下瞧去、端的是清丽无比,“柳姐姐,你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柳夏未近前时,就已闻到先前那股淡淡的幽香,此时离得近了,香味越发凌冽起来。她见这花模样不俗、香气雅而不腻,心下有些喜欢,忍不住问道:“这花……很漂亮,你能告诉我它的名字么?”
“当然可以,柳姐姐你这么客气干嘛。”
风铃笑道:“这是月昙啊!”
“月昙?”
柳夏从没有见过这种花,有心想多知道一些,却没有继续问下去。果如她所料,不待她问,风铃便已咧开小嘴滔滔不绝起来:“是啊,这月昙可是昙花中最为名贵的一种,这几株都是少爷的宝贝呢!我听少爷说,有句诗叫‘昙花一现最难得’,这月昙却更盛一筹,非但必须开在深夜、还得是月色大好的夜晚才行,若是阴雨天气、或是月光不够明亮,它是不会开花的。”
“是吗……”
听闻此花的性子如此孤傲,柳夏心中的喜欢更多了些,风铃见她听的认真,不禁得意道:“不止呢,这月昙每在月下开花一次,下次开放时,香味就会更加浓郁一些。少爷看的书上说,有些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月昙老祖宗,吸收的月光精华多了,花开时香气如雨,方圆数十里都能闻到。只可惜那是不能靠近欣赏的,离得太近了,香味会把人熏的晕过去。”
“真有这种花么?”
柳夏心下一惊,身为修道之人,吐纳天地灵气乃是基础功课,她知道有些灵气浓郁的地方,果蔬草木都生长得比别处好一些,因此便上了心,“你家少爷知不知道哪里有这种百年月昙,我很想去瞧瞧。”
“咦,柳姐姐如果喜欢这花,我央少爷送你一盆就是了,他一定同意的。”
风铃笑嘻嘻说道,怎么能不同意呢,她想,这是送给未来少奶奶的嘛,早晚还是要陪嫁回来的。
柳夏摇头道:“我只是对那百年月昙生长的地方很感兴趣。”
“这样啊,那你可要失望了。”
风铃有些遗憾,“少爷说,虽然书上是那么记载的,可他却不信。”
“为什么不信?”
柳夏正色道:“这月昙如此奇特,若真如你所说,它每沐浴一次月光、就会变得更香一分,显然天生对日月精华就有感应,生长百年以上并非不可能。”
“柳姐姐,你不知道,这花儿虽然神奇,可却娇贵的很呢,没人伺候定是不行的。”
风铃蹲在地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一朵月昙,?“它们白天见不得阳光,只消晒上一时半刻便会枯萎,然后再也养不活了。因此白天时须得把它们藏在屋里,到了晚上,再把它们搬出来晒晒月亮。”
“原来如此,”
柳夏若有所思道:“若是白天时用布蒙着,到了晚上再揭开,这不就省力了么?”
“那也不行的,”
风铃轻轻嗅了嗅指尖残留的花香,然后站起身,?“这花除了不能见日光,还不能见雨水,若是淋了雨,立即便得擦干叶片、然后换土移盆,否则一样是个死。这夏天说下雨就下雨,谁敢整日里把它们摆在院子里呀。”
“如此说来,这几盆花,都是你每夜把它们搬出来,照上一会儿月光,然后再搬回去?”
柳夏心中喜意渐渐消散,再看那几朵月昙时,不禁多了一丝厌恶。风铃瞧出她神色变冷,忍不住奇道:“你怎么了,柳姐姐,你不喜欢这几盆月昙么?”
“原本是喜欢的,只是现在却不喜欢了。”
柳夏坦然说道:“这般需要别人费力伺候才能活下去的花,纵然再香再美又有何用?太阳晒不得、雨水淋不得,倒不如在墙上挂一副它的画儿、再撒些香料来得安心。”
“这……”
风铃一怔,隐约觉得她说的有理,转念一想,只要少爷喜欢便好,管这么多做什么呢。
柳夏想起自己为了这些花香寻来这里,心中更加不快。她不欲在此处多待,于是推说困倦,便与风铃告别。出了院子,正想顺着小路返回,忽听北边传来‘扑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细微的哗哗水声。
柳夏心下一奇,当既离开小路,穿过灌丛,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悄然行去。
不一会儿,一个靠着院墙修建的大池塘出现在她眼前,塘边立了块石头,上刻‘百鲤湖’三个字,再看水里,一个男子正奋力蹬刨、四肢并用往岸边游去,惊的池中鲤鱼四处逃窜。
那人上岸后,先是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抓着衣裤胡乱挤掉些积水,摇摇晃晃的往柳夏所在方向走来。
“好个笨贼。”
柳夏虽久在山中,却也知道金银之物的厉害,她师弟杨云风进了李府尚且口涎横飞,更何况这满世的俗人?再瞧这李老爷的府邸如此广阔奢华,似乎生怕别人偷起来不方便似得,眼下可不就招来了贼人么。
她凝气隐在树后,眼看那人湿漉漉的从自己面前走过,正想一记手刀砍晕了事,却猛的瞧见了他身上沾染的腥臭淤泥,心下一寒,立时抽回手掌、改为一脚飞踢。
“砰!”
那人腾空而起。
“嗷嗷嗷嗷嗷!”
一阵惨嚎响彻云霄。
“砰!”
惨叫戛然而止。
天地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柳夏知道这是假象,因为前面分明有个半张脸摔进泥土里的小贼,一边无声啜泣、一边紧紧捂着屁股,似乎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夏颇为尴尬,脸上竟难得的发起烧来。她方才只因爱洁,不及多想便改了招式,却忘了此时正值深夜、实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于是忙大步来到那人身边,轻轻用靴尖踢了踢他,低声道:“你死了没?”
“快、快了……”
一阵蚊鸣似的细声从她脚边钻出。
“我可以救你起来,然后帮你出去。不过,你不许再乱喊乱叫,行吗?”
柳夏这么说着,又用靴子碰了碰他。
“不乱喊乱叫……可以……但是你别帮我出去……我不能出去……”
泥土里传出声若游丝的回答。
“你,你这人……”
柳夏又惊又怒,她万没想到这家伙已经如此下场、竟还惦记着要偷,是以惊怒的同时,也不禁有些钦佩。
“这位……这位……”
她思索片刻,无奈对世俗间的称谓所知甚少,想了想,说道:“这位小偷,你心志如此坚韧、实在罕见,为什么非走这种弯路?偷盗或许能解一时之急,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便把我身上的钱给你一些,你去寻个正经事做,怎样?”
“直娘贼……你这娘们蠢成这样……也算天下奇观了……哈、哈哈、咳咳咳……”
泥地里的声音不再痛苦呻吟,反而吃吃笑了起来。
柳夏听他出言不逊,正想发作,却见那人双臂一撑,猛的跳起,大吼道:“谁是小偷!给少爷我瞧仔细了,天下会有这般英俊的小偷吗!若真长得如我这般,干什么不好营生,又何必去当个小偷!你是新来的护院吗?贺永年在哪里?为什么贺永年会找个女人来当护院?就凭你功夫好吗?呵,直娘贼的力气是不小,把脑浆子都练到拳脚上了吧!哎呦,老子的屁股!”
也是气血上涌、回光返照,这番骂毕,他声音立时小了下去,忍痛道:“你等着,老子饶不了你,我非把你送给孙账房的侄子不可!待你们洞房花烛的时候,我让他先吃十头大蒜、接着再狠狠糟蹋你,哈哈哈哈妙啊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