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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李醒狮昨日把气性儿耍尽了,加之前一夜曾夸下海口、说要做那‘天下最会扫地之人’,今日再去三明阁上工,心中抵触便少了许多。万事开头难,好在他并非出生于世家门阀,知道自己老子还未发迹时穷得乞丐也似,那般潦倒,不也成就了一番事业么?
想起父亲年轻时的困苦,李醒狮便抛开杂念、只一味埋头干活。擦洗桌椅倒还算轻松,无奈那把扫帚却实在沉重的古怪,往往刚扫完一小块地方、便已累得双臂发酸。李醒狮总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刁难,只消握住扫帚,便暗自痛骂不休、怨气冲天。这倒不能怪他想不开,他毕竟做了十八年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骤然间身份一落千丈,心中再怎么明白道理、那长久养成的少爷脾性却也没法在朝夕间改变。
如此一连几日过去,李醒狮每天日出而往、日落则返,来回数里山路不说、还得扛着那把沉重扫帚爬上爬下,直搞得疲惫不堪。也是不干活不晓得干活的好处,他身体虽累、心中却愈发觉得踏实,夜夜无梦酣睡,翌日自然容光焕发。柳思明、杨云风等人见他眉间愁容渐渐淡去,也都替他感到高兴。
这天,李醒狮正在三明阁擦拭书架,这些架子每日都有清理、说来也没落什么灰尘,此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他目光随着手中抹布移动,入眼尽是些经史道藏,只瞧书名便已叫人哈欠连天,更勿论翻开阅读了。
难怪他们明知少爷我天赋异禀、却也不怕我偷偷翻阅,李醒狮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些破玩意儿只有疯子才爱看,可笑先前那家伙还紧张得什么也似,真是没见过世面。
神武宗防守外紧内松、各处山道常有弟子巡逻,而这三明阁虽是神武重地,阁内却并无人把守,只在门前有弟子轮流站岗,就连神武山大地主头子武思空也不常待在这里。每回李醒狮上工,三明阁就好像成了他一个外人的地盘,别说私读藏书,就算撕下几页书纸擤鼻涕、怕是短时间也不会给人发觉。
李醒狮眼见此处没什么活儿好干,便也不再装模作样。他无聊之下、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线装古书,见封皮上写着《清明经》三个字,于是皱眉道:“什么屁啊?”他摇摇头把书塞回去,又抽出一本,见是《寻道本章》,不禁气苦道:“这又是什么屁啊?”
也是太过无聊,李醒狮一连抽出二十多本书,其中有生涩道经、也有民间流传的贤哲名著,总之只消翻开看上两眼便叫他心底发狂,直欲将之撕个稀巴烂。
他垂头丧气的把那些书籍放回原处,随手拿起另一本褐色皮封的旧书,翻开扉页,读道:“‘……无名先圣著《八荒史志》,载上古神洲风土人物,传至今时,昔沧海处今桑田、高山崩而丘为谷,已现诸多不切之处。余虽不才,亦喜访古寻幽,只因见闻常与此书有所出入,遂生添改之心,权做自娱、不负所履。’”
他念到这里,不禁咦了一声,合上书瞧去,只见封皮写着《八荒史志新注》,作者落款则是‘敖思夔’。李醒狮不知这个叫敖思夔的是什么人,但《八荒史志》他是知道的,此书传自上古无名氏,记载了古时天象地理、人文衍迁等等内容,作为民间开蒙读物流传甚广。
“这姓敖的很了不起啊!”
李醒狮翻了几页,越看越是惊讶,“《八荒史志》自古流传,大家读便读了,谁会为它纠错补缺呢?此人有这等心思精力,倒是很能与方伯伯聊得来。”
文扬伯方子易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修撰书籍,李醒狮想起他,勾起往事,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伤神。
此后几日,每当李醒狮忙完手上活计,便躲在角落里捧着这本《八荒史志新注》默默翻阅,他早在年幼时就已经通读此书,对于书中内容自然不觉新鲜,倒是那敖思夔的注改让人颇感兴味。《八荒史志》有‘中土篇’、‘蛮荒篇’、‘四海篇’三大篇章,内容包罗万象、囊括天下,作者其人必是上古奇才无疑,可这敖思夔竟也不遑多让,条条批注皆是独出新裁、非亲身所历不可写就。瞧这意思,此人竟是将四海八荒行个遍了。
李醒狮对这位姓敖的神武宗前辈很是神往,私下也曾问过杨云风是否识得此人。在他想来,敖思夔名中既有个‘思’字,应是与武思空、柳思明同辈,或许此时仍在山中也说不定。神武宗如今共有思字辈门人四十余人、云字辈门人三百余人,说来人数不算太多,不料杨云风苦思半晌,却也没想出有哪个长辈门人是姓敖的。
李醒狮本是随口一问,既然无果、便也作罢。瞧这本书的纸张质地,距今至少几十年有了,虽说修炼之人寿元绵长、赛王八似得能活,可毕竟生老病死乃是天意,或许这敖思夔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这日下午,李醒狮忙完手上的活,又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八荒史志新注》,另找个隐蔽角落坐下。他这几日已经读完了中土、四海两篇,便直接翻到最后一章蛮荒篇。开头几行字乃是墨印原文,写道:‘古之蛮人,茹毛饮血与野兽无异、无衣遮体亦不觉羞耻。然若无彼时之他他、则无今时之你我,冠之以‘蛮’实非揶揄,盖因灵智不开、未脱兽性也……’
‘……中土得天之利、钟灵锦绣,此为诸方蛮荒所不能及,是以吾人开化文明至今,荒野之民仍野性难除……’
‘……北地有狞族世居,其人皮粗体壮、不惧风寒,多以捕鱼猎兽为生,不事耕种……’
‘……南荒酷热,有蛮人曰巫、能施奇巧异术,且常以此小术与中土仙道类比,此举正是小巫见大巫,徒然贻笑方家……’
这些内容李醒狮早已看过,他随意扫过,便去找敖思夔手写的注疏,果见空白处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朱笔小字:
‘无名氏若生于当代、该知此言谬之大矣。巫族异术传承诡谲,不求资质不讲缘法、几乎人人可习,一旦巫人成势,绝非中土寥寥数家仙门正派所能匹敌。余幼时,家中父母姊弟尽为巫人迫死,若非师尊搭救上山,吾命早休。余此番学道有成、游历天下,凡事不平则鸣,奈何巫人主掌中土已达四百春秋,凭余一人之力,又能杀之几许?近来听闻,巫主有意征罗三千孩童用以血祭,如此丧心病狂之举,但凡人性尚存者、谁能忍心不顾!然则门规如山、师恩如海,即使余甘舍此身誓杀巫主,却如何对得起师尊之教养?若不甚将祸事引上神武,却又如何对得起师门之哺育?恨难恨、难恨难,余之道途,恐已成怒之道;余之剑心,恐已成恨之剑!不可!不可!救命!救命!’
这段小字,前头写得尚算工整、越到后面越是潦草,结尾处两个‘救命’,更是写的如同剑锋回刺、隐隐透出一股绝望与挣扎,这已然不能算注疏了,分明就是敖思夔的生死独白。李醒狮往后翻去,后面数页只有墨印原文,空白处皆是空无一字,想来以敖思夔当时心境、再无力去添改些什么。
他怔怔合上书本,不知怎么,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神武宗前辈竟大起共鸣之感。末代巫主强征三千孩童之事正是巫族走向灭亡的开端,李醒狮推算时间,距敖思夔写下这段文字、至今已过去了七十五年。此人笔尽于此,他之后去了哪里、又有哪些境遇,已是全然不能得知了。
巫族罪孽深重不假,可风铃……风铃毕竟也是巫人……
李醒狮愣神想着,若这位敖前辈与风铃生于同时,他会不会也一剑把她刺死?不,不会的,风铃活泼可人、谁见谁爱,她不做坏事,这敖前辈干什么要杀她?可是……他不杀风铃,却一样要杀别的巫人,风铃若生在当时,她能忍得了么?只怕到最后、还是会一起杀了吧……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李醒狮脑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风铃那娇嫩可爱的脸蛋上,他只比风铃大了三岁,两人一同长大,名为主仆,那份情谊却不比任何真正的兄妹差了。也不知那丫头现在过的好不好,李醒狮心想,她既然是首领的闺女,那些巫民余孽应该会对她很好吧!唉,她平日吃穿可比寻常人家的千金还要精细,去了那乌山以后,还能有花衣裳穿、还能有点心吃吗?
巫民余孽……
李醒狮想到这四个字,立时感到一阵怅然。正长吁短叹,忽听楼梯穿来脚步声,他忙起身把手中的书放回原处,接着从腰间抽出抹布、装模作样的忙活着。不多时,今日三明阁轮值弟子从楼梯口冒出头来,招手道:“李醒狮,外面刚才起了大风,从山上吹落不少树叶泥土,麻烦你去扫一扫。”
“知道了,这就去。”
这弟子言语还算客气、竟用了‘麻烦’二字,李醒狮便也不去呛人,扛起那把沉重扫帚走下楼。楼梯下到一半时,忽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李醒狮回头瞧去,见是那本《八荒史志新注》掉在了地上,想是方才急着装样、没有摆放整齐。
李醒狮肩膀给那扫帚压得酸疼,他略一犹豫,心想反正阁内没人、武思空又不在,就等回来后再捡也不迟。到了楼下,李醒狮见试剑坪到处是落叶土粒,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一边扫地一边咒骂,一会儿骂那妖风丧尽天良,一会儿又埋怨三明真人老糊涂了才会把三明阁靠山而建,直接盖在最高的山顶岂不省事?
待清理干净,李醒狮双臂已如同报废,腰也酸得不行。他回到二楼书阁,眼见四下无人,便干脆平躺在地,先歇个够本再说。
似乎有什么事不对劲……
李醒狮心中略感不安,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半晌,突然一坐而起,“书呢?!”是了,身下地板光滑平整,可方才那本掉在地上的《八荒史志新注》却去了哪里?
他心下大急,私下翻翻神武宗藏书算不得什么,若弄丢一本则不好交代,这些藏书乃是神武宗千年积攒的宝贝,他可不信没人计数。一念及此,李醒狮顾不得腰疼手酸,下楼来到门外,对那值守弟子道:“这位大哥,方才我扫地时,可有人进去了么?”
“没有。”
“那……掌门真人可曾回来?”
“不曾。”
那弟子略感奇怪,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否阁内丢失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
李醒狮心下大惊,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反应如此之快,“我方才发现楼梯有些泥印,因此便下来问一问。哈,想来是小弟鞋底脏了、这才带了些泥土上去。”
他讪笑着回到二楼,心下越发奇怪,那本书若非给别人拿去,难道是它自己长出翅膀飞走了么?正疑惑间,忽见书架后面有道人影,于是蹑手捏脚走过去,跟着突然往前一跳,吼道:“大胆小贼,是你偷书么!”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孩,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脏兮兮的,眼中满是惊恐之意。李醒狮一怔,问道:“你是谁?”
少女似乎怕得狠了,忙把头垂了下去,却没说话。李醒狮追问道:“是你偷了我的书么?”
少女低声呢喃道:“没有……俏儿没有偷东西……”
“俏儿?你叫俏儿?”
李醒狮听这名字俗气的很,皱着眉来到她身边,蹲下身子说道:“小姑娘,你抬起头啊,我又不会吃人!”
少女察觉到他靠近,忙往后又缩了缩,头却埋的更低了。李醒狮见她胆小如兔,不禁有些好笑,突然‘哇’的大叫一声,直把她吓得跌了个跟头。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李醒狮笑着把少女扶起,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衣着神态,心中便有了主意,“小姑娘,你也是在这里干活的,对不对?”
先前武思空曾说过,在他李醒狮之前、三明阁另有一位小童打扫。他来此已有十余日、始终未曾见过那人,渐渐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曾想今日倒见着了。更没想到,原来自己这同僚竟是一个模样尚算标致的女孩子。
少女又是害怕又是紧张,低声央求道:“大哥哥,你……你别再吓唬俏儿了,求你了,我真的不会偷东西……”
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与风铃挨了贺永年的训斥后、委屈巴巴偎在少爷身边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再加上那一声‘大哥哥’,李醒狮的心瞬间化作一滩糖水,连忙温声道:“俏儿,我没有吓唬你啊。”说着,他便往后退了两步。
李醒狮身形高大,那少女则个头矮小,两相比较,一个是高头大马、一个则是小小绵羊儿,也难怪俏儿害怕了。她扬起头悄悄瞄了李醒狮一眼,小声道:“那你还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李醒狮见她胆小的不像话,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把声音压的比她还低、从嗓子里挤出一道气音:“不……会……的……”
“俏儿没有偷东西。”
俏儿似乎胆子大了些、脸上的紧张神色也渐渐褪去,指着书架说道:“那本书,是我给放回去了。”
李醒狮顺着她手指看去,果见那本《八荒史志新注》正好端端的待在书架上。
“原来是你帮我捡起来了,真懂事!”
他松了口气,笑道:“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俏儿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大哥哥跟我一样,都是扫地的。”
直娘贼的小丫头,这般不会说话!
李醒狮一窘,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先前怎么没有露过面?我每天自己扫地擦桌、无聊的要死,如果早知你在这里,咱们俩谈天解闷,岂不好么!”
“那很好呀!只是……”
俏儿老老实实道:“……只是我害怕外人,所以每次你来了以后,我就躲起来了。”
“你这丫头,外人有什么可怕的!”
李醒狮调侃道:“你瞧,我是长了四个头吗?还是生了八只手?”
俏儿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张开双手上下挥舞,咯咯笑道:“八只手,八只手,那不是成了大蜘蛛嘛!”
说也奇怪,这女孩先前还惊慌万分、眼下却突然又手舞足蹈,倒把李醒狮吓了一跳。他见俏儿不论害怕也好、开心也好,似乎都比常人来得夸张一些,忍不住心下一凛,强笑道:“俏儿,既然你怕见外人、方才便应该躲远些才是。你瞧,你藏在书架后头,那不是一下子就被我找到了么?”
“是啊,俏儿真笨!”
俏儿小脸腾的一下红了、猛得用双手盖住脸蛋,“大哥哥找不见书本、急成那个样子,我便想把书本悄悄放回地上,谁知道被大哥哥发现了,真羞人!”
这女孩……这女孩……
李醒狮略感诧异,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他狠狠摇了摇头、把突然升起的念头给压了下去,轻声道:“俏儿,既然咱俩都说上好一会子话了,大哥哥便不是外人了,对吧?”
“嗯!不是外人了!”
俏儿仰起脸蛋、用力点头。
“那就好,”
李醒狮屈膝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后不许躲我了哦,知道么?”
“嗯!不躲了!”
俏儿嘿嘿笑着、声音里满是欢喜,全然不曾注意李醒狮眼中那一抹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