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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时间,有一位头戴王冠的少女在众人簇拥下,走上王座。看其相貌,双眸深邃,而现碧蓝色,鼻梁秀气而高挺,肤白如玉,偏偏生了一头乌黑的发丝,既有西域人的艳丽,又有东方人的秀气与妩媚。任谁都能看出,这女孩必是混血。
伊稚斜双眼瞪的溜圆,心中更是激动万分。他看得清楚,这女孩凤目、玉鼻、樱桃小口,仿佛与那宁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那一对剑眉,又与自己一般无二。眉宇间那倨傲的神态更是与自己太相似了。他一眼就认定,这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是他与那宁的女儿。
伊稚斜情不自禁,走上前来,想要抱抱那女孩。忽然,两把长戈挡在他的身前,右翖侯也走上一步,叱道:“退下!”
伊稚斜恍回神来,连忙站了回去,可眼神被那女孩所吸引,再也移不开了。两行眼泪忽然流下。从这女儿身上,他同时看见了那宁与自己的影子。
见女孩坐上王座,右翖侯领众臣一齐拜倒,山呼道:“参见女王陛下!”女孩怯生生地道:“诸位请起吧!”
群臣站起身来,右翖侯又将此事前因后果向女孩禀告了一遍。女孩听后微微点头,随即看向伊稚斜。
两人目光相接,女孩蓦然心头一颤,只觉对面那人虽戴着面罩,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且对方眼神中充满了宠溺,倒好像自己的亲人长辈。
女孩轻声问道:“你就是匈奴人的使臣?见了本王为何不拜?”声音略显稚嫩,可又有几分王者的威严。
伊稚斜听后暗自好笑,心说:“我是你老子,怎能给你下拜?”便略带戏谑地道:“我若下拜,女王陛下怕是承担不起。”
群臣只道匈奴使臣又在妄自尊大、耀武扬威,均自勃然大怒。一位老臣怒呛道:“我月氏强盛之时,你们那冒顿单于也是我们的人质,不知给我月氏王拜过多少次?你一个小小的左都尉有什么可神气的?”群臣也跟着出言声讨。
伊稚斜不以为意,而是问道:“我倒想问问女王陛下,你的生母可是当年的那宁公主?”众人大感诧异,实在想不通匈奴使臣为何突然问起女王身世。只听伊稚斜道:“当年那宁公主艳绝西域,鄙人当年有幸一睹其芳容。今日又见女王陛下,便觉二位实在太相似了。”右翖侯只觉对方言语越来越放肆,却又仍不住听下去,想瞧瞧此人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伊稚斜话音刚落,三四个年轻大臣抢出队列,愤然说道:“若非拜你们匈奴人所赐,那宁公主……那宁女王怎么会早逝,你竟还敢在此说风凉话,真是找死!”这几位全是当年那宁的追求者,怀想斯人已去,不禁恨意难平。
伊稚斜正要反驳,却见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伊稚斜心头一软,便想上前抱起女孩,又被侍卫执戈挡了回去。其余大臣顾忌女王的威严,谁也不敢上前相劝,均低下头来。
右翖侯暗暗诧异:“怎么这匈奴使者见到女王这般失态?先前的敌意也都消失不见了。”
女孩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道:“都怪你们这些匈奴人,杀了我娘,我要为她报仇!你走吧,我们是不会投降的。回去告诉你们那什么左谷蠡王伊稚斜,我一定要杀了他!”
伊稚斜听见女儿指名道姓要杀自己,不禁心头一酸,说道:“你……你为何要杀他?”女孩哭声道:“就是他杀了我娘,我要为我娘报仇!”
伊稚斜神情激动,辩驳道:“你怎知是伊稚斜杀了你娘?不是!不是这样的!”女孩道:“就是他!就是他!我娘送我走时,便与我说,若是她死了,仇人一定是伊稚斜,叫我长大后为她报仇!”
伊稚斜心神激荡,暗道:“那宁!你为何这般恨我?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让女儿也杀我,你一定要看着她弑父才痛快吗?”失望之际,他又说道:“若是…若是你见到了伊稚斜,发觉他没杀你娘呢?”
女孩道:“不会的!我娘说‘伊稚斜是个野兽、恶魔、骗子,他的话一句也不能信。’”她说话之时,手由王座之后掏出一根尖锐的短棍,又道:“我娘说伊稚斜是野兽,最怕这根棒子,等我见到他,什么也不会说,第一时间就将这棒子插进他的心脏!”
伊稚斜惊骇地望着驯兽棒,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他想不到梦境真变成了现实,又见女孩脸上毅然决然的神态,顿然间万念俱灰,心中暗暗苦笑:“呵、呵、呵!女儿啊!你也这样对我?想来你肯定也不愿意和我回到大草原。罢了!罢了!你在此好好做你的女王,为父这就离开!”想到这里,心中已生了退意。
他自小受尽苦头,外在磨炼的强大,内心却是无比脆弱,伤心之余,再也控制不住癔症。另一重凶戾的人格悄然主导了思维,本来他是失望透顶,转瞬间又变得激进起来。他想到:“我自幼孤苦,最亲之人、最爱之人都相继离我而去,如今就只有这一个心爱女儿,不听她叫一声爹,怎能甘心退走?须得想个方法让她认我!”
群臣越听越摸不到头脑,两人的对话全然不像是使臣劝降该说的言语。
右翖侯身居高位,对女王的身世略有耳闻。此时不由得遐思弥想起来:“传言当年匈奴质子伊稚斜被送进斗兽池,正是因为冒犯了那宁公主。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而那宁公主未婚先孕,乃是王室的丑闻,谁也不敢提及现任女王生父,更有一则传言说伊稚斜就是现任女王的生父。”
右翖侯越想越惊,看了看女王,又盯了盯伊稚斜,猛然间发现二人眉宇间颇为相似,倒像是一对父女。又想到:“是了,区区一个左大都尉怎能有这般气度?”他仔细打量伊稚斜,只见对方虽戴着面罩,可身形魁伟,异于常人,与当年斗兽池中那凶悍的身影完全一致。
右翖侯恍然大悟,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伊稚斜嘿嘿一笑,道:“左大都尉,呼衍斜略!”话音未落,他身形晃动,竟已出现在右翖侯身侧。随即右手陡然探出,扣住了右翖侯的脖颈。
众人万万没想到匈奴使臣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不禁大惊失色,有人高声叫喊道:“保护女王!保护翖侯!”
两个侍卫这才动手,却已然慢了半拍。第一人长戈挺出,直取对手面门。伊稚斜不慌不忙,将右翖侯当做盾牌,向前一挡。那侍卫连忙回撤兵刃,可他出招用力过猛,收势更急,竟将自己扭了个跟头。另一侍卫兵刃指向伊稚斜腰眼。伊稚斜轻轻握住对方兵刃,咔嚓一声将之折断。
两个侍卫败下阵,转眼由殿外冲进来数十侍卫,将伊稚斜包围起来。伊稚斜紧紧勒住右翖侯,恐吓道:“都后退,否则他就是死!”众侍卫投鼠忌器,谁也不敢轻易靠前。有人便将目光看向女王。然而女王年幼,胸中也是半点主意也无。
群臣不断喊道:“快放下翖侯大人,束手就擒!”大殿中一片乱像。
右翖侯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低声说道:“你……就是伊稚斜,是不是?你要做什么?”
伊稚斜微微一惊,心道:“右翖侯果然也是个人物,竟能猜出我的身份?”伊稚斜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右翖侯好眼力!”
右翖侯瞪视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说谣言属实,女王陛下真是你的女儿?”伊稚斜默然不答,而是对女王说道:“小女娃子,你我做一桩交易如何?”
女孩坐在王座上忐忑不安,说道:“你…你快放了右翖侯!我让你走就是了!”
伊稚斜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要出蓝氏城,何其容易?”微微一顿,又道:“我说我要和你做一桩交易,我能让匈奴大军退兵,更能放了这右翖侯,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便在此刻,一位老臣站出身来,喊道:“女王陛下,莫要听信此人胡言,他只是一个左都尉,怎能让匈奴大军撤走?”更多的人一齐叫喊道:“臣跪请女王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人!”更有人叱责道:“匈奴贼子,休要大言不惭!”
女孩只有九岁,见此情景不知所措,一张小脸憋的通红,眼看又要哭出来。
伊稚斜不理众人,怪声怪气地道:“只要女王随我去左谷蠡王部做人质,我敢保证匈奴大军立退,从此与大月氏国秋毫无犯!”
“不可!”“贼子,休要再言!”“快放了右翖侯,束手就擒!”大殿中一片哗然。
右翖侯猛地挣扎起来,低声叱道:“别做梦了,女王陛下是绝不可能跟你走的!即使她真是你的女儿,可我大月氏的君主岂能去匈奴领地?”
伊稚斜仍不理会,用蛊惑地声音问道:“女王陛下,你考虑的怎么样?”心中却道:“乖乖宝贝,快跟爹走吧!”
这小女孩自小养尊处优,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试想如此纤弱的身体,如何承担起这样的重压?她在高高的王座上如坐针毡,那只小手紧紧握这扶手,似乎在寻求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伊稚斜又即说道:“女王陛下难道不在意右翖侯的生死?不顾大月氏国民的生死?”
“住口!”群臣齐声呵斥道。月氏侍卫之中不乏血性男儿,有几个年轻的侍卫再也无法忍耐这种挑衅,挺枪刺向伊稚斜。
伊稚斜目光似电,扫过之时,已把对方兵刃的轨迹看得一清二楚。他轻声叹道:“太慢了!太慢了!”抽出右翖侯腰刀,随手划出一道半圆形。顷刻间,六把长枪枪头齐断。
众人大为惊骇,均想:“难怪这左大都尉孤身一人就敢劝降我等,实是仗有非常人之能!这身手太厉害了。”
伊稚斜嗜杀成性,可今日女儿在场,他也不愿手染鲜血。因此这一刀过后,并没为难这些侍卫。他击退众人,又将刀子架在右翖侯的脖颈之上,威胁道:“快退下,否则我就杀了他!”余人早已为其刀法所震慑,再不敢上前挑战。大殿忽然静了下来,就连众臣子的喧哗之声也弱了许多。
伊稚斜转头深情款款望着女孩,说道:“跟我走吧!我定会护你一生安全!”
女孩从那眼神中看见了真诚,心中渐渐动摇。以她这般年纪,正是天真浪漫的时候,也正是容易轻信于人的时候。她想起自幼受到的教导,无不让她以女王身份自持,以月氏国民为重。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
“慢!”右翖侯打断道,“请容臣下与此人再商议一阵!”女孩尚未答话,伊稚斜大声说道:“你还有甚可说?”
右翖侯低声说道:“你且不要急躁,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完,随我移步。”伊稚斜眉头一挺,厉声说道:“别耍把戏,否则我杀了你!”挟着右翖侯来到殿侧。
这右翖侯行事保守,可绝非草包一个,否则也难以做到如今的位置。他虽被人胁迫,心智丝毫不乱,旁观不久,已然看出伊稚斜对女王是真心疼爱,而非另有所图,心中便想出了一套说辞。他靠近伊稚斜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以为将女王陛下带在自己身边,她便安全吗?”
伊稚斜眉头蹙起,说道:“什么意思?”右翖侯接说道:“你虽贵为四角王之一,可在单于庭也不见得能只手遮天。我问你,倘若你那兄长军臣单于逼迫你交出女王陛下,你该当如何应对?”
伊稚斜听见“军臣单于”四个字,心头大震,怒道:“什么军臣单于?”
这话出口,反而轮到右翖侯怔怔不语。一霎之间,右翖侯心中涌过好几念头:“难道这伊稚斜也有当单于的野心,不服军臣?还是说他兄弟二人已经反目?亦或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他稍稍沉吟,便试探道:“军臣是匈奴人的单于,你纵然不服,与我说也是没用!”
伊稚斜又惊又怒,问道:“军臣不过是左贤王,算什么大单于?”
右翖侯闻言神色不改,内里却是欣喜若狂,心道:“原来如此!这伊稚斜好像真不知道军臣继承了单于。这消息是由单于庭的探子传回来的,千真万确。看来军臣当了单于后,故意将消息封锁,不让伊稚斜知晓。他二人的关系可见一斑。太好了!如此一来,不仅能保下女王,或许还能挑唆匈奴内乱。我大月氏又要崛起了。”
右翖侯随即轻蔑地笑了两声,说道:“看来你这左谷蠡王还没我消息灵通,告诉你吧,老上单于死了一年多了,你那兄长已经当上了大单于!”
伊稚斜本就患有癔症,忽然又受刺激,一时间头痛欲裂。耳边仿佛听见无数人在说:“军臣瞒着你当了单于,该杀!该杀!”“这些人也都该杀!”
伊稚斜使劲晃着脑袋,强自压下了其他人格。又绷起爆筋虬结的胳膊,把右翖侯勒地喘不过气来。厉声问道:“此事当真?若你敢骗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右翖侯胀红着脸,费力说道:“我…我的命在你手里,怎么会骗你?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手下的军士,听听他们怎么说!”
伊稚斜瞪目而视,却看不出对方眼神中有何异样,这才微微松开手臂。
右翖侯又道:“倘若你做了单于,女王陛下又是你的女儿,我大月氏自当臣服。可现在你也只是左谷蠡王而已。你那长兄当了单于都没通知你,可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我等岂能任由你带走女王陛下,去那虎狼之地?”
伊稚斜微微低下头,暗想:“他说的不错,我现在将女儿带在身边,也无暇细心照料,倒不如将她留在蓝氏城。等我将来做了单于,那时想见女儿还不是轻而易举?”他略微凝思,半晌之后,心中打定主意,低声说道:“我可以不带走你们的女王,只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尽心尽力辅佐于她。而且不可将她的身世告知任何人!”
右翖侯当即宽心,说道:“她是我大月氏的女王,如何辅佐,自不用你来操心!身为臣子,也自然不敢议论女王陛下的身世。”
伊稚斜心下满意,微微颔首,又即凛然说道:“好,倘若她有任何闪失,我一定会让你月氏血流成河!”
两人几句话说完,由侧殿走回正殿中。
伊稚斜温情望着女孩,道:“你既然为难,本都尉也不强求了。这样吧,我和你再做一桩交易,只消你答应我,城外五万匈奴将士立刻撤出百里,从此再不杀月氏一人,不掠月氏一羊!”
群臣更敢诧异,有人讥讽道:“你莫要大言不惭!”“休想用花言巧语哄骗女王陛下!”却听右翖侯说道:“诸位请息声,不妨听听此人还有何要求?”
女孩道:“你说吧,我相信你!”伊稚斜道:“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女孩美眸一凝,挺直了纤弱的身子,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就只是要我的名字吗?”伊稚斜微笑着点头。
众人无不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这人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本来对方区区左都尉,去公然询问女王姓名,委实有些无礼。可当此时局,若能用女王的名字来换取一场和平,却是十分值得。想到这里,殿中一些顽固的老臣也都低头默许。
女孩轻轻说道:“我叫依丽雅,我娘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稚稚!”
伊稚斜闻其名如沐春风,怔了一怔,随即低头自言自语道:“依丽雅,好名字啊!稚稚,原来她叫稚稚,或许她心里是有我的。”群臣不知这话中两个她并非指一个人,只听得糊里糊涂,云里雾里。
伊稚斜双眼合上,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过来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儿来,睁开眼,叹出一口气道:“女王陛下,告辞了,本都尉这就要回去了。”说完话,便放开了右翖侯。
依丽雅感到一丝莫名的失望,说道:“你……你这就要走了吗?”
伊稚斜道:“陛下,将来会再见面的。”冲着依丽雅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有疼爱,有期望,也有不舍。转身,向殿外走去。
右翖侯朗声说道:“送匈奴使臣与那五十匈奴兵出城!”群臣中一些主战臣子心中尚有不甘,齐声道:“女王陛下,翖侯大人,真就这么放了他?”右翖侯斜睨这些人,摆手说道:“女王既然已经首肯,此事就休要再议了。”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伊稚斜走下殿去。
依丽雅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望着那背影渐渐走远,不禁有些恋恋不舍。她尚不知觉,这种奇妙的感觉正来自于血脉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