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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稚斜领五十骑兵安然走出蓝氏城,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儿安好,忧的则是军臣瞒着自己继承了单于之位。他内心深处,对军臣有着浓浓恨意,绝不甘心居于其下。
城外依旧是黄沙万里、西风怒号。伊稚斜忽然勒住马,向东而望。但见遥远的苍穹下,那里有一座山脉,便是阴山,单于庭就坐落在阴山之北、大草原的深处。怀想当年,自己狼狈地从单于庭赶往西域,在此蹉跎十多年,失去了单纯,失去了亲情,失去了挚爱,只剩下一腔的怒火。他发誓要把自己的怒火燃烧到单于庭,让那些不尊自己的人都化为灰烬。
众人一见大王驻步,纷纷不再前行。一位千骑长出列赶到伊稚斜身后,问道:“大王,有何不妥?”这人乃是伊稚斜贴身护卫,不仅身手了得,更是对伊稚斜忠心耿耿。
伊稚斜回眸之际,双眼露出一抹凶光,问道:“我问你,如今大单于可安好?”
千骑长神色大变,支支吾吾说道:“这个……这……”一时慌然失措。片刻之后,千骑长神色一定,说道:“卑职有罪!”抽出腰刀向自己脖颈抹去。
伊稚斜刀出如光影,瞬间将千骑长的刀弹脱了手。说道:“你的血还是洒在战场上吧!”千骑长连忙下马跪拜,说道:“谢大王不杀,禀大王,老上单于已……”
“慢!”伊稚斜打断道,“此事我要听那些人亲自跟我说!”话未说完,已然催马前行。
伊稚斜气势汹汹回到王帐,向手下侍从吩咐道:“传我命令,召众将于王帐内议事!”
没过多久,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左右尸逐骨都侯、左右大且渠等,先后战战兢兢走进王帐之中。这其中左右骨都侯乃是群臣之首,而尸逐骨都侯为副手,负责辅佐大王施政;而其余六人为武将,专责是行军打仗。
相处一年有余,这些人早已熟悉了伊稚斜的秉性,深知这位大王脾气暴躁、嗜杀成性,加膝坠渊,生杀予夺全凭一时之喜好。因此他们平日都颇为留意伊稚斜的情绪,且各有通风报信的眼线。
今日,自伊稚斜归来,这些人马上得知大王面色不善的消息,心感不妙。此时又闻召唤,不禁惴惴难安。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赶至王帐之内。
入得帐中,众臣见伊稚斜站在王座之前,负手而立,便躬身静候。哪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伊稚斜仍是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左骨都侯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试探着问道:“大王出使蓝氏城可顺利否?”?右骨都侯跟着说道:“难道那些月氏不识抬举?”
左大将乌夷泠道:“卑职这就点兵去,非屠了蓝氏城不可!”
伊稚斜一转头,双眸中幽光若隐若现,目光似电一般,直把众人吓得一激灵。众人弓腰低头,再不敢直视。只听伊稚斜道:“大军三日之内退出月氏国境。”
“撤军?”呼衍摩诧异道。伊稚斜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乌夷泠心想:“难道说大王在蓝氏城吃了大亏,这才有了撤军的念头?可他……他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吃了亏就走?”?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却无人胆敢问起原因。忽然间,王帐中肃然无声,气氛十分压抑。
稍时,伊稚斜开口问道:“我们出征多久了?”左骨都侯答道:“禀大王,我们出征西域,已有一年零六个月。”
伊稚斜道:“哦!那也不短了。”转身续道:“也不知大单于他老人家身体如何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这些人无一是愚钝之人,登时已经明白了伊稚斜的意图。
他们皆出身匈奴贵族,即是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匈奴四大氏族。这些氏族势力盘根错节,族中人在单于庭担任各个要职,因此单于庭稍有风吹草动,自然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左大将等早已得知老上单于驾崩的消息,更知晓军臣已经继任单于大位。可是谁也不敢在伊稚斜面前说起。一来,军臣既然故意瞒住消息,其中自有深意,试想谁敢公然与单于作对?二来,伊稚斜野心昭然,群臣都知他觊觎单于之位,更无人敢冒险当面告诉他军臣继位的消息。
乌夷泠心中暗暗后悔:“坏了!坏了!终于还是让他知道了。早知如此,当初我胆子大些,直接告诉他多好,晚了!”
伊稚斜冷笑几声,说道:“乌夷泠,你的面色为何那么难看?说说,是不是大单于身体有恙?”
左大将乌夷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这一跪,其余众人都跟着跪下。
伊稚斜祥装不知,故意问道:“左大将这是为何?你们这又是为何?倒是说说单于庭究竟怎么了?”
众臣皆埋头跪伏,无人应答。霎时间,王帐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如凝滞了一般,令人喘不过气来。众人身子发颤,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轻轻坠落在地面上。此时此刻,这微弱的响声,反而成了王帐中最响亮的声音。
伊稚斜怒意渐渐勃发,一股邪念主宰了他的思绪。耳边又响起“长恨天”的声音:“这些人背叛了我们,留着毫无益处,不如全都杀了!嘿嘿!”
伊稚斜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心中充盈的杀念驱使他拔出刀子。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些人实不该杀。
他紧闭双目,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糟乱。不久,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刀柄,重新背在身后。
伊稚斜睁开眼,侧视群臣,说道:“左大当户,你哥哥狐突唯是大单于的近臣,难道你也不知道?
左大当户连滚带爬到了前面,颤颤巍巍,叩首说道:“臣下欺瞒大王,有罪。”这人把心一横又道:“请大王降下责罚!”
众臣之中,属左大都尉呼衍摩对伊雉斜最为敬重,他跟着爬出来,叫喊道:“我也有罪!”
伊雉斜道:“哦?何罪之有?”
呼衍摩道:“禀大王,老上单于一年前就归天了,如今在单于庭的是您的长兄军臣单于。”
伊雉斜闻言后装出一副悲容,叹道:“出了如此大事,你们竟然不告诉我,看来我们不是一条心啊!”众人齐道:“我等有罪!”
乌夷泠道:“大王,还请节哀!本来是该第一时间告知大王,只是单于庭将老单于归天的消息封锁了起来,我等也不敢僭越。”
右骨都侯道:“也许军臣单于是考虑到西边的战事,生怕此事扰乱军心,这才故意没有传信大王。”
伊稚斜嘿嘿冷笑,森然说道:“你倒是很会替军臣找借口啊!”这句话直呼单于之名,可说是十分不敬。众人均想:“大王果然是觊觎单于宝座!”
右骨都侯吓的浑身巨颤,连连叩首说道:“下臣不敢!下臣不敢!”
伊稚斜没理会他,而是说道:“众位说说,我与军臣相比,如何?”?此言豺狐之心昭然若现,一经出口,众人万分骇异。匈奴人哪有敢将自己与单于做比较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伊稚斜能说出来。
乌夷泠心思最为机敏,暗想:“大王这是在逼着我们表态!此时稍有犹豫,怕是就要万劫不复!”心念及此,他跪伏出列,说道:“大王之勇,天下无双无对!”言语中表述地十分巧妙,既没说军臣的不是,又直接称赞伊稚斜勇猛过人,无人可比。言外之意,纵使军臣单于也难相提并论。
呼衍摩道:“下臣直言,大王身上有我大匈奴人的血性。至于军臣单于,哼!只知亲汉,仰慕汉人的东西,迟早把我们匈奴人的东西丢的一干二净!”
余人心想:“呼衍摩看似鲁莽,可这话却是一语中的。从对汉人的态度上,军臣软弱,伊稚斜强硬。可自古以来,匈奴人的草地、牛羊、骏马全是抢了的,若是不争不抢,岂不变成了汉人?”余人纷纷表态,皆称自己属左谷蠡王部,与大王始终一心。
伊稚斜哈哈一笑,道:“军臣自小在单于庭长大,得两位大单于的教诲。而本王自幼困于月氏地牢,终日与人、与兽性命相搏,只懂得嗜血杀戮。因此若论韬略谋猷,本王自不如他!”
众臣不敢搭话,只默默低着头。伊稚斜续道:“本王做了大单于,不见得比他强上多少。于大匈奴帝国而言,谁做大单于都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于众位而言,却是大大的不同。”他看着左骨都侯,接言道:“试问左谷蠡王的骨都侯和单于庭的骨都侯,哪个更威风?”眼神又扫过众人,道:“诸位难道不想封王吗?”
众臣心下明白:“大王这是以高官厚禄为诺。”这般软硬兼施,也由不得他们不从。呼衍摩率先表态,说道:“下臣向长生天起誓,誓死追随大王。”余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向伊稚斜表明心意。
待毕,呼衍摩问道:“大王,后面可有何计划?下臣以为,莫不如直攻单于庭,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心中微惊:“这呼衍摩胆子也太大了,五万大军不多不少,可欲取单于庭无益于以卵击石。”这些人生怕伊稚斜脑子一热,就同意这莽撞的策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伊稚斜缓缓摇头,说道:“仅仅单于部直属将士就有十余万之多,我这五万大军是远远不够的。即便出其不意,侥幸制胜,到头来也只是损兵折将,其他部的大王未必服我。到那时,匈奴各部四分五裂,再也难成气候。”
伊稚斜续道:“本王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匈奴帝国,不是一个单于的名头。况且军臣故意隐瞒于我,无非是因他在单于庭还未站稳。如今一年过去了,想来他已坐稳了位子,此时出击为时已晚。”?众人纷纷点头。
乌夷泠道:“大王究竟有何打算?”伊稚斜道:“军臣有十万,本王也要有十万将士。”左骨都侯道:“不知大王要如何扩军,难道回大王属地征兵?”
伊稚斜缓缓摇头,说道:“不可!在本王属地征兵,自然逃不过军臣的耳目,如此一来他定会有所戒备。”他凝思片刻,而后道:“传我命令,西征之事还需加紧。五年之内本王要让西域皆臣服。另者,将三十六国送来的俘虏分管而制,体弱者为奴,体强者为兵,赏肉食,优良之人可入匈奴氏族。”
众臣幡然醒悟:“原来大王是想由西域征兵,这法子甚妙,不仅能掩人耳目,而且即便为人所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征战过程中自然会折损兵将,补充兵员也就理所当然。”
伊稚斜随后吩咐下诸多安排,众臣领命后退出王帐。
不日,军臣单于的书简发到了伊稚斜王帐之内。伊稚斜怒气冲冲看完其中内容,就将之丢进了火堆里。又命左骨都侯写了一册书简,回予单于庭,其中大意是表明对大单于的忠心与拥护。
几年之间,伊稚斜的铁骑如一枚火种,迅速点燃了整个西域。战火肆虐,三十六国迫于淫威只得臣服。奴隶、粮草、黄金、良马不断涌入,匈奴大军由五万人迅速扩增至十余万之数。
战争与杀戮不仅使西域人饱受摧残、流离失所,同时也在侵袭着伊稚斜的心智。他的癔症越发严重,曾经多次,几乎让他完全丧失理智。
直到某一天,他在营内大发雷霆,心中邪火上冲,正要虐杀奴隶与将士。忽然听见了一声婴儿啼哭。“哇、哇、哇”这哭声由一间营帐中传来。
伊稚斜如梦初醒,头脑顿感一阵清明。他寻着声音找去,竟在营帐中找到了一个婴儿。只见那婴儿瘦小羸弱,发色微黄,肤色惨白,没有那种婴孩本该有的粉嫩,也并不如何可爱,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这婴儿饿了半日,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昏睡之时被伊稚斜的怒吼声惊醒,这才啼哭起来。
伊稚斜抱起婴孩,一只手轻轻摩梭着他的后背。说来也巧,恰在此时,那婴儿也不再啼哭,而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伊稚斜。
四目相接之际,伊稚斜所见,在那婴孩的瞳孔中是自己的面孔。这一瞬间,他沉默了,心中的躁动、不安、嗜血平息下来。深埋于内心中的良知,也渐渐唤醒。曾几何时,他不是如今的战争狂魔,而是一个单纯的匈奴少年,也渴望平静安逸的生活,也渴望一统天下,给世人一个太平。
伊稚斜呆立许久,转身问道:“这是谁的孩子?”帐中将士无人回答。伊稚斜又问一声,一位百骑长禀告道:“回大王,这孩子的父亲昨日攻城时战死了。”
“哦?竟是如此,那这孩儿的母亲呢?”伊稚斜续问道。百骑长答道:“大王,这孩子好像是月氏奴隶所生,其母早死了。”
闻听此言,伊稚斜闻听月氏二字,心中一动,便想起了那宁公主。稍时,又黯然叹息:“原来是一个生在战火中的孩子,若非遇见我,怕也活不到明日了。”?他微微点头,抱着孩童走出营帐。
出得大营,他走到一处平坦空旷的地方,抱着婴儿忽然跪倒在地。身后群臣吓了一跳,也只得跟着跪了下去。
伊稚斜向天喊道:“长生天!这是您赐给本王的孩儿吗?”声音在空中飘荡,渐渐消散。朗朗晴空之下,不会有人应答,而答案也自在他心底。伊稚斜想起自己的亲生爱女远在大月氏王都,今生今世或许都不会与自己相认,而眼前这个婴儿大概就是上天给他的补偿。
从这以后,伊稚斜把这孩儿收在帐下抚养,封为王子。又因初次相见,这婴孩哇哇哇的啼哭声,便取名叫做乌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