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单于之殇(二)

薛定谔的熊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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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稚斜刚出树林,正遇右贤王、右谷蠡王率领大军赶至。右贤王见军臣躺在马背上,生死不知,质问道:“伊稚斜,你把大单于怎么了?”?右谷蠡王跟着质问:“你是怎么护的驾?”?两人问话之时,数名将士把军臣由马上抬了下来,随行医者上前查看伤势。

    伊稚斜若无其事地道:“大单于从马上跌了下来,受了重伤。”二王自不相信。右贤王又道:“单于庭部将呢?”伊稚斜晃头道:“我怎知道?”顿了顿,又道:“二位王爷,此地尚在汉人地界,三十万汉军可就在不远处,你们要在这里停军整顿吗?”

    二王本想立刻将伊稚斜拿下,可想到他手下还有三万将士,必定不会束手就擒。更知身处汉人疆土,强敌环伺,不可久留,一旦发生内讧说不定要全军覆没。两人为顾全大局也只得暂且隐忍,吩咐继续行军。

    伊稚斜回到军中,见自己的部下因作乱罪而被绑了起来,便立刻下令放人。此时军臣已经被炮制成废人,无人能管束伊稚斜,将士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命令。

    匈奴大军匆匆忙忙撤出汉境,一路上却连汉军半个影子也没看见。他们自不知晓,汉军知道事情败露,也知匈奴向北而退。然大行王恢不敢主动追击,这才使得此战虎头蛇尾,闹了个无疾而终。

    三日过后,匈奴的军队已经进入河套平原,此地属于匈奴人的管辖,与右贤王属地相距极近。

    二王按耐不住,便欲发难,各率领手下将士,向伊稚斜的军队聚拢过来。平旷的原野上,三军剑拔弩张,对峙而立。其余军队首领非出自单于一脉,不愿卷入当中,都远远看着热闹。而单于直属的五万大军群龙无首,被中行曰管制,也没参与其中。

    伊稚斜骑马走在队列最前,泰然自若,笑问道:“两位王爷这是何意?”右贤王厉声说道:“明知故问!伊稚斜,你犯上作乱,害得大单于昏迷不醒,单于庭众将生死不明,还不知罪吗?”

    伊稚斜道:“右贤王,莫要血口喷人!你说我犯上作乱,可有证据?”伊稚斜眼神扫过众人,又道:“众位看得真真切切,明明是单于的马受了惊吓,失控狂奔,怎能说是我的过错?”

    右贤王道:“伊稚斜,你别狡辩,人人均知单于的坐骑是你赠送的,说此事与你无关,怎可令人信服?”

    伊稚斜仰天打了个哈哈,言道:“汉人有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本王赠与大单于宝马,也算罪过?这些年本王上贡单于庭的马匹、奴隶、黄金不计其数,难道这些都是阴谋?”

    右贤王想了想,又质问道:“你的将士冲进中军,高喊‘汉军来了’,这又是为了什么?”伊稚斜道:“哦?我怎不知!”却用了一个死不认账。

    右贤王见那些作乱之人早就被放了,终究是没有证据,一时也不知如何争辩。

    只听右谷蠡王朗声言道:“你们不要再争了,此事一定会查的明明白白。”他侧过头来,目光冷冷盯向伊稚斜,继续道:“本王与右贤王都是你叔父辈,倘若此事真与你无关,我二人也不愿冤枉你。不过在此之前,劝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去一趟单于庭,等大单于醒了,这事自然就清楚了。否则小心匈奴各部一齐讨伐你!”语气中颇为威胁之意。

    伊稚斜没理这话,而是说道:“王叔,侄儿有几句话想单独向你说明!”

    右谷蠡王微微惊诧,心想:“伊稚斜一向桀骜不驯,适才说话如此恭敬,这可奇了!”他沉思片刻,言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面说?”

    伊稚斜道:“事关王叔的前途,不可向外人说起!”右谷蠡王蓦然一惊,不禁想起自己那些心事。

    伊稚斜见他神情微变,显然有所动心,又道:“请王叔移步!”说着自己先跃下马来,以此显示诚意。

    右贤王道:“这小子心肠歹毒,王兄别中了他的圈套!”右谷蠡王摇了摇头,道:“谅他不敢在全军将士面前耍阴谋,我去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右谷蠡王跟着跃下马来,慢步走向伊稚斜,两人并肩走向远处。

    待远离了其余人,右谷蠡王言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伊稚斜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关乎你我二人的事。”

    右谷蠡王道:“少故弄玄虚,快说!”伊稚斜道:“军臣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想问问王叔,等军臣死了,你拥立谁做单于?”

    右谷蠡王脸色骤变,想了想才道:“当然是拥立太子于单!”伊稚斜嘿嘿一笑,道:“王叔难道是老了?糊涂了?等你死了之后,于单会让你的儿子继续当右谷蠡王吗?绝对不会!他会找一个自己的兄弟担任这个位置,以此来巩固统治!”

    右谷蠡王深谙权谋之术,顿时领悟了伊稚斜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道:“难道你当了单于有何不同?”

    伊稚斜微笑道:“当然不同,我的子嗣不多,只有一儿一女,用不着分封那么多王位。王叔倘若助我,就成了我最信任之人。将右谷蠡王之位留给你这一脉,有何不可呢?”

    右谷蠡王已然心动,可此事太过重大,非片刻之间就能决定。

    残阳如血,落日余晖洒在赤色的大地上,映出一片血红。右谷蠡王手捻胡须,望着凄壮的景观陷入了凝思,“一旦答允下来,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场政变当中?单于太子于单必定首当其冲,而他的兄弟们多半也逃不出伊雉斜的清算。

    然而不答允又能怎样?伊雉斜已经露出了獠牙,是不会收手的。他坐拥十余万大军,除非诸王部落联合在一起,否则无人是他对手。看来挛鞮氏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伊稚斜顺着右谷蠡王的视线望向天边,淡淡地道:“王叔,你已经老了,就如这夕阳终将落下。可是你的儿子会像朝阳一般升起,始终坐在右谷蠡王的座位上。”

    右谷蠡王怦然心动,眼神一瞟,忽发觉伊稚斜眉宇间那股狠戾竟与冒顿如此相似,不禁又想到:“自冒顿那时,挛鞮氏早已自相残杀了。不,不,在冒顿、头曼以前就开始了。与其发生内讧,四分五裂,还不如让他做这个单于。”

    右谷蠡王又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好!我拥立你做单于!希望你能履行承诺!”

    伊稚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喜,郑重地道:“王叔请放心,答应你的我不会反悔。”

    右谷蠡王回身瞻视,又道:“只是那右贤王,怎么办?你也要说服他?”伊稚斜哼了一声,道:“右贤王外强中干,这些年虽屡犯汉地,却从没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敌人弱小,他就进攻,敌人强大,他就逃跑。王叔只要不助他,他不敢怎么样。”

    “好吧!”右谷蠡王应了一声,两人转身走了回去。

    右贤王见右谷蠡王面色和悦,与先前大为不同,心中又奇又怕,便想:“这伊稚斜到底给了什么好处,能让那老东西这般高兴?”连忙问道:“王兄,伊稚斜向你说了什么?”

    右谷蠡王道:“左谷蠡王只是向我讲了大单于受伤的经过。我看这事的确就是意外,怪不得左谷蠡王。”右贤王急道:“王兄,你怎么能向着他说话?”右谷蠡王道:“诶!王兄,是我们冤枉了别人,你别再揪着不放了。况且左谷蠡王乃是单于胞弟,这些年对大单于忠心耿耿,大家有目共睹,怎么会害大单于呢?”

    右贤王虽行事鲁莽,但并不愚钝,情知右谷蠡王已然倒戈,凭自己这些军队更奈何不得伊稚斜,只好干笑了几声。

    右谷蠡王又劝道:“王兄,你我年岁都不小了,你回你的王庭,我回我的属地,剩下的事还是让年轻一代做吧。”

    右贤王长叹一声,收起了心中的不甘,说道:“事已至此,你们好自为之吧!本王的属地就在不远处,告辞了!”说完话,右贤王领着属下众将士向东而去。其余各部落也纷纷带离自己的军队。

    伊稚斜以护送单于为名,占据了中军,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向单于庭北归。

    行在路上,伊稚斜向中行曰问道:“后面我们如何行事?”中行曰胸有成竹,言道:“第一,大王要将单于重伤的消息压下来,不可让其传播的太快。第二,大王须尽快赶回单于庭,控制住局面,不可让单于庭群臣与太子于单有所准备。第三,大王要派手下亲信,将您其余十万将士带到单于庭附近驻扎,以防不测。”伊稚斜听后依依照办,吩咐加快行军,又派自己部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回属地调派属军。

    不日,伊稚斜领军赶回单于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众阏氏与诸多王子。他让手下三万将士直接驻扎在单于庭内,又调来余下十万大军驻扎在不远处。

    伊稚斜入得单于庭,将军臣亲自扛进了单于牙帐之内。众臣闻讯赶来,只见军臣面色蜡黄,双眼深陷,已呈病入膏肓之态,不由得相顾骇异。

    左骨都侯情急之下,哭喊道:“大单于,您是怎么了?”右骨都侯问道:“左谷蠡王,单于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势?”语气中大有问责之意。这两人乃是军臣的宠臣,对单于忠心不二,虽已看出伊稚斜心怀不轨,仍是凌然不惧。

    伊稚斜道:“哼!还不是因为你们错信那聂壹,撺掇大单于出兵攻打马邑。这才使得我军险些中了埋伏。大单于马匹受惊,出了意外,你们可知罪吗?”

    众臣又惊又怒,心说:“鼓动大单于出兵,不是你伊稚斜与中行曰所为吗?怎能倒打一耙,全赖到我们头上?”

    左大且渠生性耿直,站出身来,指着伊稚斜与中行曰骂道:“大单于对你二人谋听计行,更委以重任,你们却反过来把他害成这样,当真是畜生不如!”众臣群情激奋,纷纷站出身来大声斥骂!

    伊稚斜自觉终于能扬眉吐气,百般得意,纵闻骂声不断,仍然不以为意。他运起神力,仰天大笑,声如雷鸣,只震的人人耳鼓一痛。

    中行曰低声说道:“大王,不必与这些人废话,全部拿下便是。”伊稚斜收敛心神,点了点头,而后对左右侍卫说道:“这些人疏忽职守,使得大单于中了汉人的毒计,罪无可恕,给本王全都拿下。”左右应声而动,将群臣一一绑起,带出帐外。

    忽然一个千骑长快步进帐,禀告道:“大王,太……王子于单领着好些单于子嗣堵在帐前非要见单于!”

    “哦?待我出去看看!”伊稚斜走出帐外,就听得吵嚷声不断,又见于单领着好多军臣的儿孙堵在帐前。周围将士不敢阻拦,只得呆呆地看着。

    伊稚斜道:“于单,你这是做什么?”于单心知对方已掌大势,不敢公然相抗,只好忍气吞声,一脸委屈地道:“王叔,我们要见大单于!”伊稚斜一板正经地道:“胡闹!大单于卧病不起,需要静养,你们怎能进去打搅?都散了吧!”

    于单情急之下,叫喊道:“王叔为何不让我等去看一眼父王?”其余王子跟着喊道:“请王叔让我们进去!”伊稚斜向身旁将士使了眼色,这些人会意,涌上来把这些王子拖走。

    伊稚斜复入帐中,命旁人退出,只留下中行曰一人。伊稚斜恭敬一拜,以汉人的礼节,表达对中行曰的谢意,说道:“先生助我成事,是我和南宫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中行曰连忙下拜还礼,口中言道:“臣不敢,只盼大王不忘臣的两个请求。”

    伊雉斜道:“那两件事本王时刻铭记在心。第一件好办,我自会娶南宫为阏氏,照看她一生一世。只是第二条南下攻汉,稍稍难办。以我所知,南宫对汉廷感情极深,我们要对汉人动手,还需先说服她。”说到这里,伊雉斜微微忧虑,暗叹:“这话我可怎么向她说起?若执意出兵,她会不会记恨于我!”

    中行曰道:“大王!这也不难,此次可是汉人先施的计策,想来那小皇帝必不甘心,不久还会对匈奴用兵。南宫即便再偏袒汉人,还能看着大王被动挨打吗?”

    伊稚斜心想这话十分有理,跟着说道:“先生所言极是!”

    中行曰转身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军臣,嘱咐道:“接下来大王还有许多事要做!”伊稚斜道:“请先生指教!”

    中行曰接着说道:“其一,大王继任单于已是大势所趋,不过却不可操之过急。须知事物变化,莫过于一个‘势’字。”

    听到此处,伊稚斜心中一凛,暗想:“原来他也有对‘势’的理解,且听听如何说。”只听中行曰继续道:“欲成其事,要么势强,要么势缓。然势强者,阻力也大。大王虽也能强行登位,可其中花费的代价实在不小,倒不如徐徐图之。因此军臣的命暂时还得留着。还有那太子于单,可将其软禁起来。”

    伊稚斜道:“军臣已是废人一个,他在不在位都毫无影响,本王并不急于接过单于的称号。”

    中行曰道:“如此甚好!眼下匈奴各部都已知道大王有篡位之心,可军臣在位一日,他们就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此期间,大王可以树立自己的威望,久而久之就可取代军臣。等到军臣一死,再继任单于之位,就显得顺理成章。世人总是如此,一件必然发生的事,若骤然而至,人们往往不能接受;可若悄然发生,人们顶多埋怨几声,便默默接受下来。”

    伊稚斜听了,又即点头。再听中行曰道:“其二,单于庭诸臣诸将都已清除,大王可派自己的亲信充当这些要职。继而可借军臣的名义发号施令,挟单于以令诸王。

    其三,大王要抓紧拉拢左贤王。想单于庭出了如此大事,左贤王身为诸王之首,竟没露面,必是害怕大王要对他下手。大王可以主动向他示好,以安其心。再以单于名义,封右谷蠡王长子为王位继承人。如此二王既定,右贤王也不敢有所作为。四角王既定,天下诸王、四大氏族都不会公然反对大王。”

    伊稚斜深觉有理,就唤来手下众臣,将这些事一一安排下去。提拔乌夷泠、呼衍摩等人为单于庭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

    待大事了却,众人退出单于牙帐。伊稚斜长吁一口气来,自觉多年卧薪尝胆,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不由得唏嘘概叹。

    他转身看向军臣,脸上又浮现出得意而狰狞的笑容。走到军臣身旁,冷冷说道:“军臣,你可想过也曾有今天的下场?你我斗了有三十年,从来都是你赢我输,那年你当上了单于,自以为胜到底了,再也不将我看做对手。可是到了今天,终于还是我笑到了最后!哈!哈!哈!”

    军臣双眼紧闭,嘴唇发紫,三魂七魄走了一半,再也不能言语。伊稚斜讥讽几句之后,只觉意兴索然。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争吵、反驳的军臣,而不是一个活死人。

    伊稚斜脸上的神情变得平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他对军臣自然有很多恨意,可内心深处也有着些许亲情,至少儿时一直将军臣看做自己的亲兄长。回想多年的往事,他又叹息一声,道:“当年你若将南宫许配给我,或许我也不会反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老天吧。”

    伊稚斜转身出帐,吩咐自己的侍者照看军臣,又命最信任的侍卫日夜把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进入。

    一切尘埃落定,伊稚斜兴匆匆走向小阏氏的寝帐,去找那最想见的人。掀开帐帘,只见南宫穿素色衣装,安静地坐在榻边,双眉微蹙,似在等待,又似在思虑。

    南宫抬头,见伊稚斜温情地看着自己,双眉舒展,小嘴微微颤动,欲言又止。这般陡然相见,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有些猝不及防,她心中自有欣喜,更有解脱之感,可想到伊稚斜发动了政变,名声实在不好,又有些高兴不起来。

    伊稚斜微微一笑,调侃道:“怎么,见到是我进来,不高兴了?”南宫羞怯地摇头,眼神飘忽,低声道:“没!”伊稚斜心中激动万分,走上前来,蹲在南宫身前,捧起她那双纤弱的玉手,深情地望着她,说道:“怎么不高兴?我的小祖宗。”说话间,又低头亲吻南宫的手。

    南宫嫣然一笑,道:“没有不高兴,只是…只是……。”

    伊稚斜道:“这事总之我已经做了,你什么也不要多想,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阏氏!”说话间,他起身坐在南宫的身旁,轻轻搂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南宫身子一软,靠在伊稚斜肩膀上。两人依偎在一起,均感风光旖旎,实是生平最快乐之时。

    温存缠绵了一阵儿,南宫忽然说道:“可不可以求你别在与大汉为难。”伊稚斜道:“如今不是我要与大汉为难,是你那个弟弟不安生,要和匈奴人为难。”

    南宫叹气道:“唉!彘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按照父皇的想法理政了。”伊稚斜道:“你想想,你身在单于庭,这个皇帝小子敢设计伏击单于,可是丝毫不顾及你啊。汉室江山是他的,你何必为他想的太多,只做最美的女人不好吗?”

    南宫心下明白,自己不过是汉室的牺牲品,根本左右不了两国的关系。多年的周旋与忍耐让她也厌倦了,也让她想开了。与其整日殚忧极瘁,活在烦恼中,还不如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更为轻松快活。南宫没有说话,将小脸埋入伊稚斜的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