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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曲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一袭玄衣马上,随行于一辆深色马车之侧,由远及近。
原本拢紧的眉瞬间飞扬舒展。“开城门!”
北曲领三人站在谈指城门前候着那辆深帘马车。
立于他身后的三人神情皆是肃穆,凝望着临近之人,面色复杂。
那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想要退后,墨衣云纹之人浅声阻了:“不用避了……影主行前已言,惊云阁左护法不曾见过你,不会有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便黯了黯,再道:“再者,我与师妹有再见之约……你已无必要退了。”
黑衣少年便默声抬头看了墨衣云纹之人背影一眼,口中轻声应了:“是,义父。”
另一侧之人此时侧目瞥二人一眼,轻声一哼。
墨然面色可见苍然,回视了他一眼,望着远处轮卷沙尘行近的素帘马车,缓缓道:“你我多年好友。弋之先生却与惊云阁关系匪浅,我与他恐是敌非友……还望恕墨然不义,让你夹于我二人之间为难了。”
那人听闻当即一声冷笑:“你在胡说什么?你与他是敌非友与我何干?我又凭何要为难?难道是觉得我与他还能是友不成?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却从小就定为备受尊崇的‘文首’,而我文榜第一却长年在他之下!只能做个备受轻视的‘武首’。便是如此,你还以为我们能是‘友’?未免可笑。”
墨然似是没有料到,双眉便微蹙了蹙。“那你此行与我来此……”
他冷哼道:“保护文首乃武首之责,我若不来,族中长老如何能放过我武宗子弟!”
墨然忆起孔嘉不惜换血、伤退长老也要救他时的神情,不觉便无声一叹。
久久,只道了句:“是这样。那便恕然多虑了。”
此时晚风飖飏,日落参差。那辆远处驶近的马车已至面前。
马上玄衣之人远远便直望着那袭白衣滚云襟腰挎双剑的男子。
待到行近,确认其人,便立时驱马而至,飞身便下。
“子葭。”他径直行往白衣男子面前,目不斜视,语声微见波澜。竟将周遭旁人全部无视了。
年轻将领本想上前拍拍孔嘉的肩,以慰他请来神医之举。
哪想他刚抬手孔嘉便又向着孔懿行近一步,抬起的手便落了空。
孔懿面色不善,看着眼前之人目中波澜不起,听闻唤声只不冷不热地对着孔嘉作揖一礼,口中平声道:“孔懿来迟,文首恕罪。”
孔嘉便只看着他,上上下下确认着什么,直看得孔懿蹙眉生厌。
而后方无绪道:“嗯。”
璎璃停下马车,微拧眉看向前方墨衣云纹之人。
墨然与她温然一笑,而后抬首而静,敛目一瞬,缓步行至了马车前侧。
经年同门,念深情浅,似近已远。
他凝目忽殇,口中唤道:“师妹,许久未见。”
端木孑仙扶帘而出,目中一瞬空敛,望向他的方向,亦是静了些许,而后轻言道:“许久未见,师兄。”
……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当日毒堡分别,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久久,应道:“好。”
……
墨衣云纹之人伸手将女子掺扶而下,坐入了璎璃所置木轮椅中。
“多谢墨先生及清云宗主师兄妹二人来此相助、救谈指数万新兵于水火之中!小将北曲感激不尽!”北曲言罢,躬身对着椅中之人抱拳深揖了一记。
端木孑仙望向他的方向,颔首而应:“医者本责,将军多礼了。”
至后北曲便领一行人入往城内。
此间璎璃便多看了那跟随于墨然身侧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一眼。“这位是?”
“然的义子,名却,此行跟从随行。”
端木孑仙听罢墨然的话便向着少年人方向微微颔首,以示意。
璎璃亦向着抱剑行礼的少年人回了一礼:“不曾听闻,初次见面。”
少年人闷声低头“嗯”了一声。
城门在几人身后“咿呀”合上,白衣女子入内便闻惨呼声,声声凄切。
墨然道:“此处感染热毒者三千余人,都由低烧而起,生疱疹,后扩至全身,再之后便口生脓疮。惨呼者多为全身遍生疱疹者,待到口中生疮已无力呼嚎,且难以进食,于是病情更恶。”眸中浮忧,他续道:“据北曲将军所计……至此未有病死者,因口中之痛数日不食饿死者却有百余人。”
端木转目望向了惨呼声传来的方向,目染痛色,极轻地呼了一口气。“这便去罢。”
北曲闻言立时在前引路,将人领往城中隔离感染者所在的大片庄园。
“这些人病得太重,经不起长途颠簸,故就近隔离在此城西一角,病情稍轻者已全部送往了罗甸城中集中隔离和控制。”北曲边走边道。
端木沿途闻到生灰之气,又闻大量艾草苦香。“生灰、艾草皆已用过?”
墨然点头:“城中遍撒生灰,至昨天病者用过之物已悉数焚尽。军医正领人大量煎煮艾草水分发予新兵及城中百姓服下。”
端木点了点头。
北曲将墨然、端木一行人送至城西角庄园外十里的把守处。“园中疫病者便托于先生二人了!”
北曲言罢再行一礼,他身后的孔嘉、孔懿也跟随作揖一礼。
墨然、端木示意过,由园中负责看守的军士陪行送往了庄园中病者集中所在。
入园便闻腐臭味,疮化脓水浸血烂肉,三千余名病者集中于园内一间间长屋中,有一千余人仰躺在左右两排大通铺中不敢稍动,腐肉脓水血腥味充斥屋中,令人闻之欲呕。
璎璃推着端木止于病情最重者所宿的长屋中,看着女子伸手就着腕间疮脓为铺间呼号的病者诊脉。墨然亦上前细细翻看病者周身疱疹之异,一一述与端木听。
二人由病重者看往疫疠稍轻者,分析所得,几番深议。未得解法。
璎璃与黑衣少年长时跟随两人身后,端水递物取针烹药,神情亦越来越凛。
“此非寻常热毒之症。”数日下来,试药凡几均无果,墨然深拧眉宇与椅中女子道。
端木孑仙亦点头。“此症似由内发,不外通引。我询军医数人,皆道无外来之人感染,谈指之地的百姓也无一人感染,起初以为是隔离之速极快,幸得避免。今此再看,恐非巧合。”
墨然思道:“新兵之众却感染奇快,几乎同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你我试遍往昔疫症解法却皆不得效,我观病者脉相复杂,应是热毒之脉却分明更重,不过数日脉相便要大变,难以控制,实不似寻常所闻疫疠。”
端木便转首望向一侧军医数人所在:“可否劳烦将新兵此前之遇一一详述?”
一人便道:“左相主持征召各地新兵扩军入伍,应召去往罗甸的新兵总计六万余人,最后留下五万,他们由左相身边骁骑营统领数月,后遇羌兵奇袭,粮草毁半,伤亡近万,便还余四万。至此左相由骁骑营护送回京,大将军便派了北曲将军来此主事,领新兵与她汇合,不想刚出罗甸便陆续有人感染热毒……”
“我听闻前方关岭战事!羌兵在汉水河岸起舞祭祀,万人唱喏请山神下恶诅之咒,此次疫病来得突然,莫不是山神应了他们!对我等下了降头!”
端木、墨然闻言均一怔。
“若是如此山神为何要应?难道当真因我夏国百年来欺侮羌民太盛……天道已不佑夏……”
负责陪行护卫端木一行人的几名军士闻言当即一声厉喝:“胡说什么!莫要口出妄言扰乱军心!”
几名军医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后缄声。
端木二人便再行试药,只是不过数日,饿死病殁者又数十六七,寻治之法仍无果。
又几日,城中传起山神恶诅之言,道天道已失,神不佑夏,故降此病祸,无法可解。是谓偿罪。
一时军心大畏,杀敌卫国之战意尽失,逃营者以千计。
北曲严厉镇压,孰料逃营者聚起而反,情形险些失控。
待到孔嘉、孔懿从旁辅佐稳定局势,新兵除却病者还余两万人。
……
是夜。
端木孑仙闭目躺在城西园中予医者休憩的简室中,眉间不停沁汗。
鬓边冷汗顺额而下,唇抿而白,白衣汗湿。
脑中一时混沌昏沉,一时清晰无比。只一张烂漫天真、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猛地跳入脑海中,她看见他露出两个小虎牙,眯着眼直视自己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心头一重,榻上之人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